次曰,早膳甫罷。他入對禁中,尚未歸來。看著庭中梨花飄落,紛紛如雪,心下悵然若失,輕咳出聲。
萍姐聞得,走上前來,將一件鵝黃熟羅的夾褙子披在我肩上,輕聲兒勸道:“如今雖說是春曰里了,早起卻仍是涼的。夫人身子才好些,如何站在風口兒里呢?回屋歇歇兒罷。”說罷,扶了我緩緩回到屋中。
幾步走來,只覺身上無力,出了一層兒薄汗。便是如此,亦不愿躺在床上。怕極了病臥於床。仿佛一睡下去,就再也無力起來了一般!
進得西屋兒書室,三壁皆是書架子,高至房梁,滿滿的堆垛著圖籍。窗下一張闊大的書案,影青筆筒中林列著數十支大小不一的舊筆。盈尺大硯,中間被磨的深深凹陷下去。寫著文字的故紙垛於案頭,足足有一尺高矮!屋子正中是一張清漆小琴桌,上有一琴,玉軫金徽,絲絳焦尾。旁置一香幾,幾上乃一青銅山爐。房中簾、帷、桌袱、椅搭兒,一色兒的白綾彈墨。
緩緩行至窗前,推開一扇窗子,有薰風撲面而來,殘香隱然,是海棠凋零的味道。
就案上抽出一張文字,拿在手上,正欲細看,卻聞見巷中傳來‘得得’蹄聲兒。撂下文字,快步出屋,奔至庭中。見萍姐去開門,我才恍然覺出不妥。欲回避,卻已來不及。慌亂間,猛然見得梨花正好,便攏了一枝兒在手,低頭佯嗅。
他勿勿行來,見我在院中,快步上前。緋袍金帶,猶染御爐天香。他舒臂扶住我肩頭,俯下身來。不想長逾一尺的幞頭腳兒抵在我肩上,令他無法再靠近。
見此情形,我不由拍手兒謔道:“這帽子真是妙呢!太祖官家初制此帽,為的是防止朝士交頭接耳。卻不想它另有妙處,亦防得那壞了心思的臣子輕薄良家女子。”說罷掩口,吃吃而笑。
“此帽既是如此不近人情,妨我親近佳人,不要也罷!”他說著,竟抬手取下幞頭兒,望天一拋。
那幞頭直直向他身後落下,萍姐兒手疾眼快,搶了接在手里,笑道:“大官人也忒不老成些,當了這些年官兒,胡子都一大把了,卻來欺負林夫人這十幾歲的小娘子。”
“這小妮子,等他做了你的主母,再幫腔兒還不遲呢!”他板起面孔佯怒訓斥,卻引得萍姐兒笑起來。
雖說是玩笑,這樣露骨的話,我聽了,仍不由面紅心跳。只不理他,捧了那梨花俯首而嗅。
他負手踱至我面前,睨著我道:“我從不知,梨花竟這樣香的。往後填詞裁句,可又有新典故了!”說罷,撫須大笑。
心事兒被他看穿,我羞愧難當,輕咳起來,轉身向屋里跑去。
不防被他拉住袖角兒。他斂了笑容,柔聲道:“我才回來的路上,見相藍甚是熱鬧。今曰天氣這樣好,想來汴河水岸的花兒應已盛開,愿與卿看罷,緩緩而歸,不知卿意下如何?”說罷,攏手於袖,欠身一揖,意態瀟灑,容止風流。
想來只要是女子都無法拒絕罷。于是斂衽而福,輕道:“承君盛意,妾敢不從命。”
萍姐兒一旁聞言,笑道:“林夫人隨奴家來,奴與你梳個新髻,這京中宅眷出行,最是講究。”
說罷,扶了我進屋子,行至妝臺前坐定。甫一揭開鏡袱子,映入其中的容顏蒼白如紙,憔悴不堪!曾經引以為傲的如匹緞一般的青絲,如今像蓬艸一般,枯黃斷裂,竟有白發叢叢夾雜其中!做為一個女子,還有什么能比眼看著自已未老而先衰更令人悲哀呢!昔曰如花容顏,如今恰似三秋蒲柳,怎禁得風催雨送!
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禁落下淚來。
有修長的指落在我頰上,溫柔的拭去淚痕。將一枝猶帶朝露的海棠簪在我的髮髻上,輕道:“昔有張京兆為妻畫眉,今有歐陽永叔為知己簪花。縱使卿滿頭白發,紅顏不再,於我而言,亦貴逾珍寶!”
我聞此言,不由動容,無言偎依在他的懷抱中。
我坐於花檐子中,以手擘簾,向外望去。
巷子里盡是雅潔的小樓深院,間有歌女婉轉清音隱隱而發,是一鷓鴣天。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待聽清其詞,不由失笑,遂向檐側乘馬緊隨的他道:“想來這填詞之人甚愛義山句,只是這般套用,未免糟蹋了人家的好詩。莫不是柳屯田作的?”
他聞言,撫掌大笑,彎腰捧腹,差點落下馬去。拭著眼角兒道:“這是子京的新作。他若是知你以柳七郎比他,只怕不欲再活著了!”
我聞言亦笑了笑。
“永叔,我雖這樣說,可不許你去作賤他。”想來宋學士是個面皮兒薄的,張瓊與他說句話兒,他便窘的那般,只怕永叔無意間取笑,得罪了他。
“并非我想開他玩笑,他實是好笑的。我說個典故與你聽,你必要笑的。”他強忍笑意,向我道。
“這人也奇。填詞作曲,皆作鄭衛之音,花間艷體。本性如此,也怪不得他。為文修史,卻偏愛古文。若作的好也就罷了,其文滿紙晦澀,言之無物,如此修史,毫無太史公筆意,豈可為法!修深以為患,又不好直陳其過。一日夜宿玉堂,所夢不吉,欲題門禳之,兼之諷勸於他。便題了‘宵寐非禎,札闥洪休’八字。次晨他來替我,見此大笑道‘恁地唬人,不過是夜夢不祥,題門大吉嘛。’我便道,‘此正仿公,迅雷不無暇聰之句耳!’他聽了,無言以對。現如今文風大改,我總算是沒愧對干秋史筆!”說罷撫須大笑。
我聽得幾次絕倒,灑落了一路笑聲。
不覺已至汴河北岸,相藍門前。他下馬行至檐子前,將我扶下。
春日明媚的陽光沐在身上,溫暖和煦。如他的微笑,有令人沉醉的力量!
我們并肩攜手,沿岸緩緩而行。明麗陽光映在水面,滟滟波光載雲影,亦有我們二人相依的身影!岸上萬花盛放,絢爛如霞。他長身廣袖,瀟灑漫行,皎如玉樹臨春風!遠遠望去,相藍門前游人浩浩如海,喧鬧語笑,聲聞遠近。柳下花前,酒肆茶坊,歌吹之聲沸天。身側時有游人行過,莫不簪花著錦。微風時而拂起我紫紗蓋頭的一角,恰睹春風上國繁華。
有買花女子,手挽馬面竹藍行過,叫賣之聲吳儂溫軟,正是我故鄉之音。
“買矮貨啊哉!呆唉露珠,新鮮來哉!”
(賣花啦!帶露珠兒的,新鮮著呢!)
我聽了,有一瞬停滯。
他隨即叫住賣花女子,道:“小娘子且住,將你的花與我瞧瞧。
那女子聞言住步,將藍子擎起,笑道:“大官乃,啊個小娘子標字哉!是儂娘子伐啊?”
(大官人,這個小娘子標致,是你娘子不是?)
他聽不大懂,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的臉燒得火熱,佯做不見。轉向那女童微笑道:“弗是。他是剛伯乃,我弗與他做嘎主婆,儂弗要拎勿清!”
(不是。他是江北人,我不給他做娘子,你不要亂講話。)
那女童卻笑道:“弗是我拎勿清,怪剛北乃好相貌!”
(不是我亂講,怪只怪江北人好儀容!)
他蹙起眉頭,仔細分辨,顯然是沒聽明白。轉而問我。
見他這般,我促狹的笑了笑,當面兒哄他道:“他問我想要什么花兒,我答他,要一枝兒蘭花。”
“哦,這枝兒開的好。”他說著,拈了一枝兒并蒂蘭花在手里,身後的萍姐兒趕上來償錢。
他舒臂,揭開我的蓋頭,將花簪在我髻上。旋即俯下身來,在我耳畔輕笑道:“我可不是江北人,玉娘想是忘記了在下亦曾客居維揚!”
我的臉一下紅起來,嗔道:“既是知曉,還來問我做什么!”說罷快步向前行去,他亦緊緊相隨。
“我們去相藍走走可好?”他溫和詢問。
我欣然應喏。遂與他一同行去。
一路行來,人群熙熙攘攘,挨肩接踵。他展開大袖,將我環護其中,只怕我被人推擠。萍姐亦緊緊相隨,生怕走散了。
用了半個時辰,才進得門去。我累得氣促不已,靠在他臂彎中喘氣兒。
一陣風吹來,挾著令人作嘔的腥臊味兒。我不禁皺起眉頭,抬目望去,盡是些飛禽貓犬之屬。
我一向喜潔,不欲久留,向他道:“永叔,我們去后邊兒書肆吧。”
他聞言,扶了我緩緩而行。
到得殿後,只見兩側廊上皆是小販擺的攤位,攤前擠滿了游人仕女。
我們亦攜手趨前,在一書攤前停駐。我見一手卷,形制古雅,似前朝故物,遂拾了在手中,細細賞玩。只見卷首三字‘艸堂集’,下用小篆作序,有言曰‘臨當掛冠,公又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俾予為序。’下又小字一行,曰‘譙郡李陽冰。”觀罷,不由大喜。
他見我如獲至寶的樣子,亦不禁好奇,湊過來側首觀看。目光堪堪掠過幾行文字,亦不禁喜形於色,撫掌嘆道:“妙哉,此乃太白遺編。我初入館閣時,奉詔編次崇文書目,亦未見此。今日得睹,全賴卿之力也!”
說罷,詢問其價。鬻者曰:“此唐時物,愿得錢十五干。”
他聽了,亦不講論,直呼萍姐兒償價。
萍姐兒領命上前,踟躕半晌,方壓低聲兒道:“大官人,奴不曾帶得這許多錢!”
他聞此,有一瞬遲疑。看了看我手上的書,旋即解下佩於腰間的紫金魚袋,拿在手上。兩相對比後,最終選擇了留下前者,將那紫金魚袋遞與鬻書者!”
那鬻書人遲疑著,只是不敢伸手來接。
他貝狀,竟將魚袋拋在書攤上,笑道:“你拿好了!書我先拿走,等會子教人來償價,贖回此物。”
那人聽得,只不敢收下,作揖道:“這位官人行行好兒,放過小底罷!我認得,這是官家賜大臣的紫金魚袋,出入禁中的憑證!小底就是窮瘋了,也不敢冒這欺天之罪。”
他聞此,亦頗為難,負手於身後,來回踱著步子。
見他這般,我抬手拔下髻上一股金釵,遞與那鬻書人,笑道:“押此物可好?”
那人見此釵嵌著碩大圓潤的珠子,遂欣然應喏。
他見此,忙伸手攔擋。我輕輕兒將他的手撥開,微笑道:“唐有白頭賀監金龜當酒,今有紅顏林氏寶釵換書。一個不留神兒,便載入青史。這等美事,永叔還是讓與妾罷。”
說罷,俯身拾起他適才丟在書攤上的魚袋,為他重新佩好。微嗔道:“早起拋紗帽兒,如今又當起魚袋來,仔細被有心人瞧見,劾你不敬朝廷!瀆慢御賜之物!其罪非小。”
他認真聽罷,傾身過來,低語道:“我不怕!私納內人的罪名我都敢擔,還怕這個!”
“啐!快叫官家來看看,他的風流大學士!”我聽了這話,佯啐一口,低頭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