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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朦朧醒來,見天色已通明。略略側了側身子,只覺氣悶不已,復嗽起來,又咯了些帶血的痰出來。

萍姐兒見了,上前扶了我起來,又捶又拍。王醫官見狀,上前診脈。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候,他移開搭在我腕間的三指,拈須笑道:“謝天謝地,這高熱總算是退了!只是陰虧火旺,灼傷肺絡,藏不住血,是以咳唾。欲止血,最快的法子是施針……”

不待他說完,我便下意識的向後挪了一下。

他只做沒看見,眼角一彎,繼續道:“只是夫人怕這個,吃些藕節黃芩散也是一樣的。”

說著,吩咐萍姐兒道:“等會兒去生藥鋪子合一劑藕節散來。”

萍姐兒看了看我,含笑應了。

正說著話兒,猛然聞得一聲馬嘶。萍姐兒笑道:“是大官人回來了,我正好兒去生藥鋪子。”

說罷,轉身出了屋子。

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匆匆忙忙進得屋中,快步上前,握住我手,轉向王醫官道:“我才在外頭聽說又咳血了,這還了得!惟德,你實與我講,他這究竟是怎么個癥候,只管這樣兒咳下去,莫說三五年,就是三五月亦…”

說到這里,連聲音亦哽咽了,再說不下去,只盯著王醫官的臉,目中滿是祈求。

王醫官的面色有一瞬黯然,旋即隱去,向他拱了拱手道:“學士不必憂心。我雖比不得你們醫國救天下,保這夫人幾年無虞還是使得的。只是……”說話間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只是怎樣?”他焦急詢問,聲音提高了些,嘶啞而尖銳!

王醫官又看了看我,繼續作答:“永叔,這么多年了,你亦曉得我。雖說大、小方脈亦不差,但……但最長於針炙之術。林夫人卻又偏生怕這個,讓我如何是好?”說罷,蹙眉看向他。

聞此言後,他皺了皺眉頭,轉顧我,幾次欲言又止。起身踱著步子,雙手負於身後,用力絞在一起。

半晌,復坐回榻側,執了我的手,柔聲勸道:“玉娘,前幾年我腰痛目昏,觀不得細書,便是王醫官治好的。讀書人若是看不見字了,便生不如死。同樣,你若不好了,我亦無生趣。王醫官的醫術甚好,當時與我醫治時亦曾用針,并不甚吃苦,只是瞧著……瞧著嚇人罷了!你不要怕!”

一旁的王醫官聽了他的話,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尷尬,他清咳一聲,捋須道:“永叔,半年前,我曾為林夫人施針!”

他聞言,臉色倏然蒼白起來,握緊了我的手,半晌方出言,聲音抑制不住的哽咽:“玉娘,你……吃苦了!這次,這次就算是為了我,再忍一忍,我會陪著你!”

上次施針炙火,痛的我恨不能求了官家圣人,一杯藥酒將我賜死!到如今想來,仍令我心有余悸!但他憔悴的樣子更令我心痛,狠了狠心,微微點了一下頭。

見我同意配合治療,王醫官釋然微笑,去尋他置於案頭的青囊!

他卻緊皺眉頭,疲憊的眸中滿是疼惜。

半晌,王醫官手持針包兒上前。我見了,不由自主的往他身邊兒縮了下。他握著我的手亦緊了緊!

王醫官見狀,刻意尋了開心話兒講:“林夫人切莫這般,在下好歹是國朝的尚藥御,且是比不得那周興、來俊臣。”

這話逗得我們都笑起來。待回過神,只見他已持針在手,嘆道:“每每下針,我亦心有不忍,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請夫人伸右臂過來。”

我一瞬不瞬盯著王醫官手中細長鋒利的銀針,遲遲不愿伸手。

僵持許久,他忽舒臂將我攬過,半抱在懷中。因身上一絲氣力也無,我只得依在他胸前,他緩緩將我右手袖角兒攏起,扶至王醫官面前,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我埋首於他的衣襟前,瑟瑟發抖。

王醫官見狀,溫言道:“夫人放松些,不要怕。我會斟酌著減輕力道。”

說罷,手指按下來,選了穴位。半晌不見他下針,我心中越發害怕,便如頭上懸了把利劍,不知何時落下。

“嗯!”王醫官用力按了按我臂彎一處穴位,立時便引來我一聲痛哼。隨即道:“昨夜夫人昏迷之中,高燒不退,嗆咳不止,血自氣道里大量涌出。在下情急之下,為你施針止血,想是手法重了些,穴位有些瘀青。如今再欲進針,只怕痛楚難當,不如用些麻藥罷!”

說罷,將針收起,起身行至書案旁,自那青布囊中尋了個紙包兒出來,提了炭盆中溫著的影青水注子,傾了一盞水,利落的將紙包撕開,把藥粉倒進盞中,用茶匙攪勻,端了過來。

遞到我面前,道:“請夫人飲下此藥。”

他見狀,伸手接過,喂至我唇邊。

我就著他的手緩緩飲下那藥。一盞茶後,光影迷離中,他的面目開始模糊不清。我只怕他離開,伸出手來,攥緊他的衣襟,斷續道:“永叔,我不想……不想一個人……在……宮里,不想……做……官家的……娘子!”

抱著我的手臂微微抖著。

他似是說了什么,我卻聽不真了!

再次醒來時,已是午後。春日的陽光明媚而溫暖,點點楊花撲簾,薰薰香風拂面,高熱退去,只是尚覺疲乏。

掙扎著坐起,四顧無人。又覺口渴,欲起身倒茶來吃。不想卻嗆咳起來,似有物在喉,卻無力咳出,氣窒欲死!極度痛苦中,伸出兩手望空亂抓,似溺水之人欲扯住那縷救命的稻草。

“砰!”是磁器碎裂後發出的聲音。

他和萍姐自堂中匆匆進來,見我這般模樣,直沖上前,將我攬於懷中,嘶聲道:“玉娘,你覺著怎樣?”

似有人扼住我喉嚨,無論怎樣努力,亦無法說出話來。唇角有血蜿蜒而下……他手足無措,只是抬起袖角,慌亂的去擦,卻怎么也擦不干!他的淚水亦蔌蔌而下!

正慌亂中,萍姐兒引了王醫官進來。王醫官兩三步沖到榻前,一手將他推開,順勢扶我俯臥於榻上,一手使力連扣我背,高聲催促道:“林夫人,快!用力將血咳出來。若是堵住氣道,就活不得了!”

他扣擊的力道甚重,我只覺痛楚,擰緊眉頭,用力咳著,滿面漲紅。

“惟德,你……輕些,他身子弱……”他見狀,心痛不已,皺起眉頭,勸王醫官。

不待他說完,王醫官的聲音將他的話厲聲打斷:“胡涂!生死之際,如何能遲疑懼痛!如今情形,最是兇險!這個病,十有八九都是庸醫誤人,活活兒看著,卻無計可施,憑著病者嗆死的!”

說著手上又加了幾分力道,我只覺心口兒生疼,狠命咳出烏黑的血塊兒在地上,大口的喘著氣兒。

王醫官隨即執了我手去探脈。

探罷起身,向他一揖,道:“如今淤血己除,再吃幾劑藥,就可望好了!這幾日不得吃茶。便是好了,亦不得再吃酒了。最好少看些傷春悲秋的文字。還有,風寒是斷乎冒不得的。若再反復,只怕……只怕便難治了!”囑咐完畢,起身作辭,萍姐兒送了他出去。

他傾了碗水,讓我漱了嗽口,復又傾了一盞孰水,慢慢喂我喝下。

咳出淤血後,頭目頓覺清爽了許多。扶著他的手臂,輕聲兒道:“永叔,我躺了,咳咳……躺了這些日子,如今覺著好些了,想到庭中坐坐。”

見我如此,他亦高興,難得的露出一絲微笑,將我緩緩扶至院中。萍姐兒送了王醫官回來,端了一張交椅置於院中盛放的海棠樹下,與他一起扶了我坐下。

暖日蒸香,中人欲醉,有他伴於身側。這一切,自我入宮後,便不再敢奢求。

見我出神兒,他一手輕搖我肩,柔聲道:“你在想什么?莫勞神了,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想,過幾日,等你大好了,我帶你去城中散散。出了這巷子,便是相藍北門,那兒有賣圖籍筆墨的,我們去瞧瞧。這巷中的南食店甚多,你這會子可想吃些什么?我叫萍姐去買。”

他如此寵溺縱容,令我心中感動不己,低聲道:“如今,咳……如今這時令兒,若是在揚州,筍芽兒、蕨菜倒是可吃得。”

他聞言,立即吩咐萍姐兒:“你速回宅中,前日門上新得的白魚,教廚下立即蒸了!還有,老家里送來的新筍,教他們配著時令菜,做了餛飩來。再有,去夫人房中包幾件兒他年輕時穿的顏色衣裳,首飾脂粉一并要些。夫人……夫人若問起,你只教他與我來說話兒。”

萍姐領命而去。

我猶豫著,開口道:“永叔,不要……不要勞煩夫人!我隨便穿些什么都使得。”

他撫須而笑,道:“你住在這兒,他遲早要知道,他的性子最是好,你只管放心就是。”

我聽了這話,不由害羞,啐道:“我有什么不放……咳咳……不放心的。只是覺著你這般為我而煩勞夫人,有些……有些對不住師母罷了!”

說罷,只覺面上作燒,垂下頭去。

他俯身攬住我肩頭,在我耳邊輕道:“卿含羞之態,我甚傾倒。”

不待我說話,他迅即吻住我一側耳垂……

曛風吹過,落紅成陣,落了他緋紅衣袂中,我的水碧裙角兒上。

歲月,如此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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