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丨執念
- 列德的日記
- 上癮sy
- 3330字
- 2025-04-24 01:14:01
晨霧像層疊的紗幔籠罩著海面,船長的銅哨聲刺破寂靜。我扶著刷過新漆的欄桿向下望,海水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藍綠色,像是摻了某種未知的物質。
船長說此次行程很順利,這已經是航行的第十八天,稀薄的空氣中混雜著來自深海藻類的清爽與遠處貨輪排放的柴油味,讓我想起莫斯科郊外那些化工廠的煙囪。
因為腳下不踩著陸地,我感受不到一點安全感。
正午的太陽把甲板烤得發燙,烈得讓人焦灼不安,突然意識到自己正漂浮在文明世界的邊緣。
隔壁傳來文森特家族收拾行李的聲響——他們將在加拿大下船。當我前去幫忙時,發現他們家帶來的不止五位傭人。
傭人正在打包威尼斯水晶杯,而小文森特穿著一件駝色小披風,戴著貝雷帽坐在角落。這種不動聲色的體面,與那些在宴會上把香檳潑在侍應生臉上的暴發戶截然不同。原來夫人與富人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我和文森特先生一起在甲板上瞭望,他拿出名片遞給我說,”這是我們在美國的家,只有我父母還住在里頭,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去找他們,同時,我很期待你的作品出版,我們一定是你忠實的讀者”。我當然與他握手擁抱,照著這個地址去拜訪他的父母,也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問我畢業于哪個學校?
“州立大學?“文森特先生遞給我一張燙金名片時挑了挑眉,“您真該回去看看,現在私立學校的圖書館比公立大學的氣派多了,因為幾十年以來,很多公辦院校都已經大變樣了,而慢慢出名的則是私立院校。“
我愁容滿面,他似乎讀懂了我敷衍式的點頭,提了一口氣,“那天你沒有參加宴會,真的非常遺憾,這艘游輪的主人老馬庫斯是一個證券投資家,也畢業于圣維望大學,他在宴會場中就提到了艾蓮娜夫人,我們這層甲板的人都是從艾蓮娜夫人的追悼會回來的,你難道不是為了這個而來?”
我這時才驚訝于我的木頭腦子,麥克斯夫人給了我如此重要的信息,我竟然視而不見,我連忙握住文森特的手,“再會!”隨后發瘋一般,趁著到岸的慌亂間隙沖到上層甲板。
我大喘著敲,開門小馬庫斯眼睛亮得像剛拋光的黃銅門把:“你是哪位?”
“你好,我想見一下老馬庫斯先生,但我沒有邀請函”
“老馬庫斯!“他朝船艙深處喊道。
老馬庫斯拄著鑲銀獅頭的拐杖現身時,我注意到他西裝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別著枚褪色的校徽——正是圣維望大學的荊棘玫瑰紋章。
我這個人急功近利,他還沒有叫我落座,我便開始切入正題詢問他和艾蓮娜夫人的關系,他先是被我冒犯到,本是想趕我走,開門的年輕人卻覺得有些失禮,就借口說要午休了。
我不免失落,只是想著一定還有機會,都快到美國了,我會放棄那一絲線索嗎?
次日甲板上,那老頭讓小馬庫斯過來叫我一同去甲板散步,我已經準備好要為我昨天的言語向他道歉了。他卻一直說自己在換衣服。好吧,為了一絲線索,不管真不真我都愿意,所以我放棄了抽煙的想法,在他面前保持住我的真誠。
我數著海浪的漣漪轉移想要抽煙的想法,他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過來,“俄羅斯老毛子“
好的,我承認有被冒犯到。
他故意用拐杖戳我的皮鞋,“想知道我怎么追艾蓮娜的?“他忽然大笑,咳出唾沫星子
“馬庫斯先生”,我盡量吧,盡量不要被他的一句話打斷我求知的目的,“很高興認識你”
他對我輕笑,”我可沒有那么高興”
“我知道我昨天的話冒犯到了您,我為此道歉,希望......”
這個老頭抬抬手就打斷我的話,”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不知道艾蓮娜為什么死,或許是因為那個人人尊敬的狗雜種”
我很尷尬,他對威廉的看法估計和我一樣,但我只是出于某種好奇,他的話中卻處處透著鄙視和嘲諷。
“您和艾蓮娜夫人是校友,她在學校里是個怎樣的人?”
老馬庫斯不假思索地說,”她很優秀,很漂亮,很多人都很喜歡她,包括我們最嚴苛的導師貝莉女士。她從入學開始就是全校的榜樣;那時候我在貿易系,一星期有兩節課是和她們金融系的一起上課,貝莉女士把學院唯一一個到美洲銀行實習的名額給了她”
“您還記得是什么時候嗎?實習的日期”
“1921年,對,是那個時候”
我看出他在懷念過去,不敢直接說他是艾蓮娜夫人的追求者,因為我不知道他會在什么地方被我無意冒犯到,于是我問,”這么說來您和艾蓮娜夫人是好友?”
他笑到被噎住,使勁咳了幾聲,”都告訴你了,我是她的追求者,每天都在她的寢室門口放一只帶著露珠的玫瑰,是她所有追求者里最張揚的一個,我讓父親給我買了一輛勞斯萊斯,想讓她知道我有能力照顧好她,于是時不時出現在她面前,可我從未想過我那么做其實是在給她帶來壓力”
我想象著穿粗花呢外套的年輕馬庫斯每天在女生宿舍前放一支帶刺的紅玫瑰。這樣的愛意我在大學時候也有過,我對他說了聲,”抱歉”
“沒什么好抱歉的”,他松了松肩頸道,”她喜歡油畫,實習之前她就攢夠錢去那個油畫展,但我不懂油畫,我無法做她最中肯的評價者,到了畫展中心,卻看到她和另外一個男人對著一幅畫聊了老半天,說實話,那天天氣實在是太差了,她打著傘出來的時候都已經過了門禁時間,但當晚她安全回到了學校,我卻沒有辦法進去”
我只是猜想,難道不是巧合嗎?這個社會對優等生和其他學生的偏差就是很容易顯現出來啊,“她后來和那人有交集嗎?”
”聽我說!”他用拐杖跺著甲板,“畢業的時候我正式鼓起勇氣向她告白,但你知道她說什么嗎?”他很幸福地笑著,”她說:我現在要完成我的經濟獨立,而不是忙著談戀愛,馬庫斯。我告訴她我可以養活她我可以當她的靠山,但她說她不需要任何人養活,她唯一的靠山就是自己。你說說,列德,哪個女人不想好好嫁給一個有錢人去過上層生活?”
“你想讓他為你的勞斯萊斯著迷嗎?”這句話幾乎是我脫口而出的,因為我有女兒。但我還是有那么一瞬間的后悔,我生怕他隨時暴走。
“勞斯萊斯?“他自嘲地轉動戒指,“她寧愿坐電車去畫展“
當他說起那個雨天跟蹤艾蓮娜到畫廊,我看到他松弛的眼皮突然繃緊——40年前的雨幕中,穿學生制服的艾蓮娜正與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女神厄俄斯》前交談,而年輕的馬庫斯攥著未送出的雨傘,站在櫥窗外的水洼里。
“我向她告白后她就沒怎么理會我了,很后悔那時對她說這些話,后來我在新聞上見到她成為美洲銀行的經理,過了一年,他和那個雜種參加宴會的照片上了報紙,當初和她一起聊畫的人就是威廉,那時威廉穿得一點也不像個富豪!那段時間我真的在怪她,我覺得她就是個拜金女,因為短短一年她就可以坐上經理的位置,可是當新聞接二連三地曝出她工作時的照片,穿著平民衣服的照片,我才知道也許我錯怪她了”
他眼中透出的神情不能用一個懊悔就全全概括,當一個花甲老人追憶往事時的悲涼和沮喪,就仿佛一把冰冷的剪刀刺在他的胸口幾十年,拔不掉,越動越痛
“之后你有去找過她嗎?”
“我告訴我父親我要去美洲銀行談生意,他當然同意了,于是我拿著公文包到大廈里頭,她從辦公室見到我,很熱情地在打招呼,接下來就被那個雜種帶走了,我也被請出大廈,可之后幾次,美洲銀行的保安像防賊一樣防我。”老馬庫斯的指甲陷入拐杖雕花,“有次她拒絕上威廉的車,我就跟在后面走了三條街...”他的聲音突然哽咽,“那些被銀行退回的支票——上面蓋著‘預約探訪’的拒簽章”。他的腳步越來越緩慢,當我說到艾蓮娜之死時,青筋暴起的手突然鉗住我手腕:“那個雜種把她像標本一樣釘在金框里!”他的咆哮驚飛了落在救生艇上的信天翁,“你想搞清楚這件事情對吧?”
我望著他抽搐的嘴角,突然明白這種執念——就像我書桌抽屜里那沓被退稿的小說,明知毫無希望卻仍反復修改,“我......”
我會的......我可以嗎?
這是屬于馬庫斯對艾蓮娜夫人的執念,屬于我對這段故事的執念,他不相信艾蓮娜的死因是心臟病突發,我也不相信。
我現在的猜想是這樣的:艾蓮娜夫人還在上學時就去了文森特家的畫展,同時遇到威廉,和她討論起《女神厄俄斯》的油畫,威廉的衣著打扮沒有讓艾蓮娜產生懷疑,后來在實習期間,《女神厄俄斯》被威廉以高價收購,再次為艾蓮娜夫人辦了一個似乎只屬于她一人的畫展。
但是反觀馬庫斯,這段在別人看起來十分浪漫的感情,在他身上卻演變成了一個悲劇,我將他送回小馬庫斯的手上,關起門來好好抽一支煙。
回到艙房,鋼筆在紙上洇出深藍的墨跡。如果真如馬庫斯所言,艾蓮娜厭惡浮華,為何甘愿被困?
我盯著舷窗外翻涌的浪花,艾蓮娜究竟是折翼的飛鳥,還是...自愿走進金籠的夜鶯?
煙灰缸里堆積的煙蒂漸漸形成一個小丘。在加拿大靠岸前的最后一夜,輪機艙的震動讓打字機上的鍵帽微微發顫,仿佛在叩問某個被埋葬的答案。
威廉......用什么把他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