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圣女公墓的松針扎在呢子大衣上,公墓管理員啐了口痰:“6區(qū)?去年貝利亞同志親自帶人鏟平的。”順著他指甲縫發(fā)黑的手指望去,威廉正站在那片廢墟邊緣,那里的墓碑像被槍決后的尸體般東倒西歪。
威廉脖子上那圈羊絨圍巾被風(fēng)掀起時,露出頸動脈上褐色的老年斑。在我一路的想象中,金融巨鱷到老了,駝背的弧度會像華爾街崩盤時的K線圖,但八十歲的他靠著拐杖依然挺拔地佇立著。
“維克托·威廉姆斯?”我的聲音驚飛了啄食腐爛供品的烏鴉,“我是列德。”
他的隨從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出現(xiàn),卻是他提聲說了句,“你對你的名氣很有自信,列德”,他老得精神,正用拐杖撥弄一塊脫落的西里爾字母碑文,突然把碎片踢進蕁麻叢,孤獨隨意得不像在悼念亡靈:“你們蘇聯(lián)人連掃墓都要搞克格勃那套?”他的俄語帶著伏爾加河畔的口音
他的目光刺得我喉嚨發(fā)緊,“不!不是的”
他忽然笑起來,風(fēng)又掀起他圍巾時,我聞到焦糖的味道,又甜又苦。
“走吧,帶著你該死的打字機”
......
我隨著他驅(qū)車來到他的別墅,等待著入座邀請的間隙環(huán)顧四周,他的別墅書房像座精心設(shè)計的懺悔室,鍍金天平左托盤放著古巴雪茄,右邊是停走的寶璣女士腕表——指針永遠偏向雪茄那側(cè)。1937年的莫斯科地圖上,角落有被煙頭燙穿的紐約坐標(biāo);叩在桌面的相框,底部壓著股市心電圖;沙畫瓶的沙粒分層處嵌著半枚珍珠紐扣,與圣維望大學(xué)畫像中艾蓮娜的衣扣一致,相隔半個世紀(jì)的故人遺物,我承認那一刻,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
那時我只想到一句話:真相就像鮮血,總會滲過所有精心鋪設(shè)的瓷磚縫,作為作家最可悲的技能,就是能看出哪些灰塵是人為撒上去的偽裝
我再也忍不住直接詢問,“威廉先生,我曾參加過圣維望大學(xué)的講座”
仆人斟酒時冰球卻撞碎了杯壁......
老銀行家沒有半分失措,“她討厭別人叫她夫人。”琥珀色酒液滲進波斯地毯,“說像華爾街應(yīng)召女郎的職稱。”
壁爐火光將他側(cè)臉切成明暗兩半。我翻開筆記本:“據(jù)說她葬禮當(dāng)天...”
“沒有葬禮。”水晶杯底重重磕在壓著股市心電圖的相框上,“當(dāng)你看見愛人戴著別人送的珍珠項鏈...“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吞下一枚帶血的圖釘,“就會明白為什么有些墓該被鏟平。”
“她不會的”,我生怕他要使用資本家的無恥手段妄圖顛覆我的認知
“你也下意識認為,對吧”,他對著酒杯輕抿一口,“這四個字從男人的嘴里說出來,真不值錢”
我說不出話,只聽著他喉嚨里發(fā)出粘稠的笑,“年輕人,想象的故事之所以令人動動容,是因為得不到或者失去,就像你不得不搬離高檔社區(qū)”,用拐杖挑起我的打字機皮帶,輕松地說出了讓我回想起不免后怕的語調(diào)。
回程電車上,我舔著鐵盒里的薄荷糖,舌尖泛起1937年產(chǎn)醫(yī)用嗎啡的苦味。車窗外閃過新圣女公墓的鑄鐵圍欄,那些被推倒的墓碑在暮色中像極了華爾街崩盤時跳樓的銀行家們,永遠以扭曲的姿勢,凝固在歷史最骯臟的折頁里。
也許他是個好人,他也許是個好人,上天才會對他不薄,年紀(jì)輕輕賺夠了錢,年老后又給了他聲望,警察也從來沒有找上門。我想起他別墅里那座停擺的鍍金座鐘。時間對有些人像伏特加,越陳越值錢;對我們這類人,不過是報紙上日日翻新的批斗名單。
。。。。。。
新家的窗簾終于是掛上了娜塔莎堅持要在上面別滿漢字卡片。陽光透過來時,地板上便印出“永”“愛”這樣的字影——阿芙樂爾去年從倫敦寄回的《漢俄詞典》里,特意給這些字畫了紅圈。
我本該忙得腳不沾地:科研成果發(fā)布會等著我提問,利比大酒店的酒會請柬還壓在打字機下,更別提那幾場被我推掉的書友會。可當(dāng)娜塔莎拽著我袖口問“爸爸,'文'字為什么要有這一撇”時,我突然覺得鋼筆比話筒稱手得多。
娜塔莎的中文老師總在課間偷看袖珍版《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書脊用《真理報》包著,但燙金的作者名還是從裂縫里露出來。今天她講解“信”字時,粉筆突然折斷,我們誰都沒提墻上新刷的“打倒”標(biāo)語。
“您覺得高爾基...”她突然頓住,改用中文說了個詞,我猜是“偉大”或者“危險”。娜塔莎立刻在作業(yè)本上畫了顆五角星——這丫頭早就能聽懂大人們的啞謎了。
回家的路上買了蜂蜜蛋糕,娜塔莎非要用筷子夾。蛋糕屑掉在《奧古洛夫鎮(zhèn)》扉頁上,那是我同學(xué)用半個月工廠工資換來的。如今書頁里還夾著他寫的字條:“金錢至上,但文學(xué)至重”。多諷刺,現(xiàn)在他兒子在威廉的銀行當(dāng)出納,而我還在嚼著文字過活。
同樣我一直在期盼阿芙樂爾能抽出時間回應(yīng)我,我對那位銀行家的大事始終耿耿于懷。好在阿芙樂爾終于來了電話,背景音里女企業(yè)家正用英語罵人。
“最近家里的草稿紙最好是燒了”阿芙樂爾又突然切換成俄語,“聽說樓里有人翻垃圾桶”,一陣翻頁聲后突然變成中文,“我愛你”,這是她發(fā)明的警報暗號。
電話線里的電流聲讓阿芙樂爾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麥克斯夫人參加過美洲銀行的高層會議,這就是我打電話給阿芙樂爾的原因。當(dāng)麥克斯夫人接過聽筒時,我聽見瓷器碰撞的脆響——她大概正在喝下午茶,杯子里可能是大吉嶺紅茶,加了兩塊方糖。
“你好,列德,“麥克斯夫人的英式俄語帶著上流社會特有的腔調(diào),“是擔(dān)心我不夠?qū)檺勰愕陌④綐窢枂幔俊八男β曌屄犕参⑽⒄饎印?
我對她的打趣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覺地卷著電話線,“夫人您好,我是想了解一下艾蓮娜夫人。您知道的,我很久沒有出書了......“
“親愛的,你見過動物園給孔雀剪羽嗎?“銀勺突然敲在杯壁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給艾蓮娜的珠寶永遠搭配著鉆石扣,按理來說,定制的珠寶應(yīng)該不會脫落才對。“她頓了頓,我聽見茶匙攪動時碰撞杯壁的叮當(dāng)聲,“不過兩個月后老馬庫斯先生的商船會在中國沿海靠岸,就叫愛蓮娜號。你可別當(dāng)他的面提這事,船上有些企業(yè)家們曾受到過艾蓮娜夫人的恩惠。你有很充足的時間趕上商船,還可以和阿芙樂爾在美國見上一面。“
“列德?你還在聽嗎?”麥克斯夫人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襯衫后背已經(jīng)濕透,緊貼在皮膚上,像第二層冰冷的皮膚。
“是的,夫人”,我的胃部一陣絞痛。
麥克斯夫人是個像伏特加一樣烈性的女人。她唯一的兒子在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中犧牲后,就把阿芙樂爾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女兒。我時常能從電話里聽到她訓(xùn)斥阿芙樂爾的聲音:“親愛的,領(lǐng)口又沒熨平!“——就像我母親當(dāng)年訓(xùn)斥我一樣,嚴(yán)厲中藏著溫柔。
這位夫人曾在美洲銀行的圣誕晚宴上,親眼見過威廉為艾蓮娜夫人戴上那條著名的紅寶石項鏈。她說現(xiàn)在想起來,那場景就像給白天鵝系上枷鎖,威廉的眼神,就像在欣賞自己親手打造的完美作品。
說到威廉的控制欲,麥克斯夫人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起來:
第一,他給艾蓮娜買的每件珠寶都刻著'W.E'的標(biāo)記。你以為這是浪漫?不,親愛的,這是在告訴所有人:這是我的財產(chǎn)。艾蓮娜有次戴著一對簡單珍珠耳環(huán)出席晚宴,第二天那對耳環(huán)就出現(xiàn)在了威廉的保險箱里。
第二,他給艾蓮娜配了六個女保鏢。表面上是保護,實際上連她去洗手間都要有人跟著。記得有次慈善晚宴,一位年輕畫家想給艾蓮娜畫像,第二天那人就被調(diào)去了阿根廷分行。
第三,麥克斯夫人突然壓低聲音,我不得不把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星月島根本不是禮物,而是個鍍金的牢籠。島上每個仆人都要定期向威廉匯報艾蓮娜的一舉一動。有次她偷偷教園丁的女兒識字,第二天那家人就被送去了加拿大。”
后來經(jīng)濟大蕭條,威廉帶著艾蓮娜躲到島上。等銀行重新開業(yè)時,出現(xiàn)的卻是那個叫瑪菲亞的女人。“這女人就像只烏鴉,專門啄食別人幸福的腐肉。“麥克斯夫人冷冷地說“即使在跳舞時也是這樣。而瑪菲亞涂著猩紅指甲油的手指,正死死掐著他的胳膊,像要把他的肉摳下來。”
我又一次陷入了思索,直到電話那頭麥克斯夫人的一句,“這孩子又傻了”,接著阿芙樂爾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我知道你背負著什么,親愛的”,阿芙樂爾輕啟溫柔的聲線,“但不去做,就不是你了”,她仿佛知道我聽見這句話后會一展愁容,“美國見”
掛斷電話后,窗臺上娜塔莎養(yǎng)的水仙突然倒了。我扶起玻璃瓶時,看著水底沉著植物殘渣和幾片腐爛的根須,水中倒映的、我扭曲變形的臉慢慢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