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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丨致幻

莫斯科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我和阿芙樂爾站在火車站臺,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看著娜塔莎的列車緩緩啟動。她隔著車窗朝我們揮手,笑容明亮得像西伯利亞的雪。

“她會沒事的”,阿芙樂爾輕聲說,手指卻緊緊攥著我的袖子,“中國很安全”。

......

國立大學的講堂里,我站在講臺前,板書上寫著“1929年經濟大蕭條。”

“美洲銀行之所以能幸存”,我對學生們說,“是因為它有一只‘預言家’團隊——他們比政府更早嗅到危機的氣息”。

粉筆在“預言家”三個字上停頓,碎屑簌簌落下。

兩年前,我也曾以為自己能預見一切。

......

辦公室的電話響起,我本以為是某個畢了業的學生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當我接起電話時,那人說,“列德先生”

這個稱呼讓我手指一顫,自從我在國立大學被評上教授后,就再無人叫我做先生了,人們只叫我“教授”。

電話那頭的人說,“老馬庫斯病危了”。

我知道不該不辭而別,至少回到莫斯科后也應該寫信給他,但為什么要和我開這么大的玩笑?

(我的老朋友列德:從你不辭而別,我就猜到出事了,原諒我沒有告訴你真相。我找過無數的私人偵探,警探,甚至是黑手黨的成員來調查艾蓮娜的死因,但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調查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感謝老天讓我在游輪上遇到你,為了調查從不顧及旁人的臉色,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要找的人,你有些膽量,但你的膽量卻不足以與某人強大的勢力對抗,所以我有一次輸了。你離開后,我動用了所有力量打聽你的下落,盡我所能把信送到你手中,如果你決定好來見我,我一定傾我所有保護好你和你太太的安全)

金色火漆的信封在臺燈下泛著微弱的光,阿芙樂爾坐在床邊,讀完信后長久地沉默。

“你想去嗎?”她終于開口。

我盯著自己的手掌——這雙手曾沾滿蘇珊的血,如今也只握得住粉筆。

“我不知道”

阿芙樂爾把信紙折好,動作輕柔得像在包扎傷口,“如果這是最后一次呢?”

我和阿芙樂爾來到聯絡地址與斯塔圖先生見面,他告訴我老馬庫斯沒有多少時間了,那封信都是小馬庫斯代寫的。

下午我就向學校遞交了休假申請,原因是我要去圣維望拜訪賽斯校長,撒謊這種事情,我第一次如此信手拈來。

......

專機穿越云層時,我望著窗外的星空。

老馬庫斯曾說,“威廉的手能觸及宇宙”,而此刻,我正飛向那個巨人的掌心。

阿芙樂爾靠在我肩上睡著了,她的呼吸很輕,睫毛在艙頂燈下透出細碎的陰影。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們剛認識時,她也是這樣,在圖書館的亮燈光下睡著了,面前攤開一本《資本論》。

那時的我們,都以為能改變世界。

黎明前的黑暗最濃稠。我翻開日記本,鋼筆懸在紙頁上方

要如何告訴一個垂死的老人:有些真相,不值得用活著的人去交換?

......

老馬庫斯的臥室里彌漫著藥水與衰老的氣味。

他躺在床上,像一具裹著絲綢的骨架,連呼吸都顯得奢侈。當我的影子落在被單上時,他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干裂的嘴唇擠出三個字。

“老毛子”

這一次,我并沒有感覺到被冒犯。

他很用力地呼吸空氣,“我這個糟糕的人快要死了,老毛子,原諒我的欺騙”。

他情緒很不穩定,每說一句話,旁邊的醫生都如坐針氈,我第二次看到別人的生離死別,擔心又怕自己無能為力,也許他是依靠著最后一點執念等我到美國,不然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近幾天我經常夢到艾蓮娜,夢長到我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夢境”,他看著桌上的相冊告訴我,“她和威廉在一起后,我曾嘗試著找比她更美貌的女人,她們會以我的快樂為快樂,以我的痛苦為痛苦,或許曾有那么一人和她很像,但只要這些女人一笑起來,我就知道根本不是她!”

我看到阿芙樂爾的眼眶紅了起來,正如我一樣,我強忍著悲痛告訴老馬庫斯此前經歷的種種,他很失落,針水滴落得越來越慢,心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驟停,我心里五味雜陳。

那一秒里我想了千萬種拒絕的理由,但最后脫口而出的卻是,“我想想”。

小馬庫斯站在陰影里,眼下掛著青黑似乎熬了夜許多個夜。他遞給我一份檔案——監獄照上的少年眼神兇狠,與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年輕人判若兩人。

我居然一直相信小馬庫斯的難民身份,他也看出來我對他有所顧忌,靠在欄桿上,他給我和阿芙樂爾點了煙,“沒看出來對吧?”

“嗯”,我說,“你很安靜,并且很有禮貌”

“誰說的罪犯就一定是個大嗓門?”他把煙灰抖在手心,避免掉落到地毯上,“我從小就幫黑老大們端茶送水,替他們打架望風,他們會把煙頭扎進我的手心。野貓,就是我唯一的名字”,他自嘲地笑了笑,指節上的煙疤像褪色的刺青,“那年我第一次到洛杉磯,我的女友想要我送她一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鞋作為我們相識一周的禮物,所以我搶劫了一個富人。我在證券交易所門口徘徊了幾天,站在林肯車旁的老馬庫斯成為我的目標,當我得手以后,跑到垃圾堆旁坐著翻看錢包和手提箱,錢包里只有一張發黃的照片,上面是一個年輕女孩”

我當然想得到他說的女孩就是艾蓮娜夫人。

“追上來的人被我暴打一頓,老馬庫斯只說,‘錢可以給你,但你得把照片還給我’,我那時只覺得他是個沒用的老頭。半個月后,我進了監獄,因為我用小刀把那個和我女友上床的雜種捅成了篩子,當我覺得生活除了暗無天日以外,老馬庫斯叫人把我保釋出來,讓我讀書,帶我去遠洋”,小馬庫斯很尊敬地對我和阿芙樂爾鞠躬,:列德,夫人,艾蓮娜是老馬庫斯唯一的執念,如果你愿意,我一定會保護你們不受任何威脅。

阿芙樂爾捏緊了我的手。

夜晚我無法入眠,于是干脆到老馬庫斯的房間里看一看他,小馬庫斯還在那里守著,我下定決心對他說,“明天就去”。

......

理查德的農莊比兩年前更加破敗。

我們一行人準備進入時遭到了一個男子的阻攔,但他并非是我記憶中那個坐在草堆上抽煙的牛仔。

當我們踹開木門時,那個曾經趾高氣昂的人事經理正往獵槍里塞子彈,“出去!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你!”他瘦了很多,看來他美洲銀行的事情還沒個著落。

小馬庫斯的槍管抵上他太陽穴的瞬間,他舉起雙手,“好!好!我說!”。

“顯然你知道很多事情,所以,艾蓮娜想過要辭職對不對?”,他的眼神告訴我沒錯,我盯著他痙攣的臉,“是誰壓下來的?”

他的眼珠瘋狂轉動,像臺老舊的打字機正在卡殼,“上......上任經理說......說等威廉批示......我只不過是奇怪為什么一個小小的辦理人員辭職也要上報威廉?半個星期后,我接到了上層的通知,他們把一份違約賠償責任單遞給我,由我通知艾蓮娜,如果決心辭職的畫,銀行會以違約控告她,這意味著她須得賠償巨額違約金。她本是逃走了,在所住樓下的咖啡廳里打工,我拿著責任單找到她,接著她第二天就來上班了”

真相的碎片開始拼湊:

“威廉買下艾蓮娜最喜歡的畫掛在辦公室,艾蓮娜第二天就辭職了”

“每次會議都'巧合'地需要她出席,還把她的辦公室設在自己辦公室對面,到現在她的辦公室里都還保留著所有陳設”

·“把她辦公室挪到自己對面,美其名曰:便于工作”

這不是愛,這是馴化。

......

回程的車上,小馬庫斯突然急剎。

后視鏡里,三輛黑色雪佛蘭正咬尾而來,他猛打方向盤沖進小巷,輪胎刮擦磚墻迸出火星。

“低頭!”子彈擊碎后窗

別墅的安防系統全部亮起紅燈,小馬庫斯正用繃帶纏著我流血的手臂。

“他們比我想的快”,他咬斷紗布,往我手里塞了把左輪,“現在信了嗎?威廉從一開始就監視著老馬庫斯,包括你上次來美國”。

......

咖啡廳的銅鈴在推門時發出清脆的聲響,佐伊擦杯子的手突然僵住,目光死死釘在小馬庫斯后腰的槍柄上。

“我們找瑪麗女士”,我放下一張艾蓮娜的老照片,“關于租住五樓的那位女士”。

佐伊的瞳孔驟然收縮。瑪麗女士的院子里種著迷迭香,氣味蓋過老人身上的樟腦味。

瑪麗女士的耳朵已經失聰了,全靠佐伊和她用手語交流,她布滿老年斑的手顫顫巍巍地捧出一個檀木匣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泛黃的信箋。

“祖母一直保存著艾蓮娜小姐的來信”,佐伊輕聲說

我戴上手套,小心展開那些仿佛一碰就會碎的信紙

——

1924年11月19日

親愛的瑪麗小姐:

我剛從威廉先生的秘書那里得知您生病的消息,這讓我徹夜難眠。

在島上的這幾個月,雖然住在最華麗的房間,但連梳子都不是真正屬于我的。威廉先生說這是“寵愛”,可每次他盯著我梳頭發的眼神,都讓我想起孤兒院嬤嬤檢查我們的頭皮有沒有虱子時的樣子。

不過請別擔心,我很快就能回來看你,相信我,很快就能見面。

你永遠的,

艾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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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3月15日

親愛的瑪麗小姐:

今天托人給你帶了些哥倫比亞的咖啡豆,希望你喜歡。說來可笑,這些是用我的“工資”買的——威廉先生堅持要給我開薪水,可島上根本用不到錢,或者說,用不到我的錢。

很想念與你共度的夏日,但你給我的回信越來越少了,是因為我的照片被公布在報刊上的原因嗎?

島上的朋友們執意稱呼我為“夫人”,其實,我真的不習慣。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我不適應這里的生活,我得注意禮儀,以免出丑,我需要學習怎么品紅酒,這對于孤兒院長大的我來說真的很難,我得注意說話的語氣,避免失掉威廉先生的顏面,我還得注意自己的表情,因為大家有可能因為我一個不經意的表情遭到懲罰。

我很笨拙,每天得穿著高跟鞋練習走路,我沒有在抱怨什么,只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我。

昨天我摔碎了一個古董花瓶,傭人們跪著收拾碎片時,威廉卻笑著說:“碎得好,明天送更貴的來。”

我越來越懷念在銀行打字的日子,至少那時我的價值不在花瓶上。

想念你煮的咖啡,

艾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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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0月20日

親愛的瑪麗:

你上次說我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我自己也感覺到了。

馬克醫生——就是威廉專門請來的那位心理學教授,說我最近還是不要出島的好,說我需要“情緒調理”,他會親自調整我的飲食,保證我能很快康復。

威廉先生很擔心我,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而我有些焦慮,畫油畫時總是不能靜下心,一張畫不過剛起稿就被我撕碎,脾氣也不由自主變差。

但威廉先生很好,經常忍受著我無意的冒犯,他愛我,保證會讓我好起來,我也愛他。

現在每天早晚各吃三粒白色藥片,吃完后手指會不由自主顫抖,雖然如此,但至少我不會再撕毀畫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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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5月11日

瑪麗:

螞蟻......我的血管里一定有螞蟻在爬!

馬克醫生把藥量加倍了,說我只是大腦缺氧導致肢體麻木,這是“治療必經階段”。我再也無心畫畫。

威廉把我給他畫的肖像掛在了銀行大廳——那幅畫完成時我吐了血。

但值得高興的是,我對于之前學習的禮儀游刃有余,你見到我的樣子會為我感到驕傲的。

——

艾蓮娜夫人曾經租住在5樓最里的位置,傳聞中被威廉買下,但其實并沒有,這一整棟樓都是瑪麗女士的,她一直保留著艾蓮娜的這間屋子,希望能等到她回來。她曾告訴瑪麗,自己在銀行任職時有些害怕總裁威廉,所以辭職后為了生活就到咖啡廳里打工。

其中一些細節,瑪麗已經記不住了,但唯獨記得艾蓮娜夫人說過,“我感覺像是被人綁架了”。

這句話聽得我心頭一怔。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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