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苦，微寒，無毒。

這是本草上的注釋，也如她這一生。

這是她跟在他身邊的第七日，也是最后一日。

青葙在死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場盛大的葬禮，她以為她只配丟進(jìn)那亂葬崗，等待著身溶魂消成了那草芥的養(yǎng)料。

隆冬臘月初八，滿天的雪花紛飛，難得的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

整個盛京在冷風(fēng)中掛上了那白色的招魂幡。

那九五之尊親自領(lǐng)著群臣百官一步一叩的前往她城外的墓前。

她就靜靜站在他身旁，一如往常，恍若自己從未離開。看著棺木中靜靜躺著的人，她竟有些陌生。

她轉(zhuǎn)頭看向那人，他的眉睫隱沒在風(fēng)雪中，發(fā)頂是一片雪白，恍若白頭。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給他拂去鬢間的霜雪。

她以為他們早就形容陌路，如果知道她走后他會這么難過，她拼盡全力也會活下來。

可她終究只能放開了曾抓緊他的手，她不是那個能夠站在他身側(cè)給他帶來堅固儀仗的女人。

她答應(yīng)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可她終究只能陪他走到這里了。

十五歲那年，她在太行山上云深處遇見了他。

少年眉眼彎彎的模樣，沒由來的讓她想起冬日太行山上云深處的暖陽，溫暖燦爛，又遙不可及。

她以為她這一生注定在這山上這般清清冷冷的一直生活下去，到老，到死，獨自一人。

直至這少年帶著一縷冬日的陽光強(qiáng)行闖進(jìn)了她的世界，將她拉了出來，帶下了山。

那時候她就在想，這般溫暖的男子日后也不知是哪個小姑娘得了去，等到了那一天，她應(yīng)該會很傷心吧。

傍晚時分，天色已經(jīng)完全沉了下來，青葙跟著他從城外趕回了宮中。只是回宮時，驟雪加劇，寒風(fēng)呼嘯，車馬隊伍被掀的狼狽不堪，一如那年他剛上山時的景象。

回到宮中時，那位新后提著食盒在御書房外等候了許久。

看到那新后她下意識想躲開，只是走了五步后被牢牢的拴住了脖頸，一條細(xì)微的紅線從她的脖頸飄向他的手腕，她知道，這是她的執(zhí)念。

她無法離開超過他五步的距離。

大約是執(zhí)念太深，自她再度醒來之后就陷入了這幅窘?jīng)r。即使是死了，神識也要與他寸步不離。

她看著那新后，她從未認(rèn)真的看過她一眼。

眉目如畫，氣定神閑，自有高門嫡女的氣度，也有為后后的端莊大方。

眉眼彎彎，跟他很像。第一次覺得他兩這么般配，金童玉女。

他與新后在一旁交談，她實在不想看那一幕登對的模樣，心痛如絞。

捂著胸口，原來，死后還是會有痛感的嗎？心口的跳動已經(jīng)停止，那痛意卻是一波波漫延至全身。

她背過身一盞一盞數(shù)著廊上的宮燈，燈火在風(fēng)雪中搖曳明明滅滅，晃的她眼花。

偶爾有幾聲傳入她的耳中。

你已為皇，為何還做這有失體統(tǒng)的事？

不過是一個婢子……

她不是！

本宮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皇后！你既娶了我，為何這般羞辱我！

本宮不可能容忍你心里藏著別人！我才是你的妻！

西風(fēng)！皇帝陛下！您還是真一如既往的冷心！

…………

直到她數(shù)到第四十九盞時，皇后的鑾駕才浩浩蕩蕩的離開，看著她的背心，青葙覺得她可憐又可恨。

青葙被牽制著進(jìn)了御書房，目光直直落在了那食盒上。她對世間萬物沒有多大的執(zhí)念，唯有口腹之欲放不下，只是一向不為外人得知。

她在一旁心向往之，他卻命人搬來了火盆，暴殄天物般將那食盒中的點心通通丟了進(jìn)去，一時間火星四射，火光跳躍中，他輕輕喚了一聲:

青葙。

她有些錯愕，見他并沒有望向自己，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做什么，心內(nèi)似乎有些遺憾。她沒見著他最后一面，新后那時還未封后，她派人送來了一杯鴆酒跟書信:

你與他只能留一個。

她笑了笑，飲下鴆酒時他還在塞外征戰(zhàn)。

看著火盆中焦黑的糕點，她暗罵他一聲:暴殄天物！

隨即又見他搬出來一個紅漆木箱子。

湊近一看，里頭是一沓書信跟一枚雙魚佩。

雙魚佩上的穗子是生銹般的黑褐色，那應(yīng)該是她的血吧，她想。

信箋泛著陳舊的色澤，而上頭的蠅頭小楷正是出自她之手。

她就這么看著書信被如法炮制的丟進(jìn)了火堆，火舌卷噬間她看到她的身子似乎淡了淡。

御書房內(nèi)煙霧繚繞，一同被焚燒成灰燼的，還有他保持了整整七日的寡淡神情。

“西涼戰(zhàn)事已平，我與師兄不日便歸，勿掛勿念。”

“今日收兵還朝，偶遇一個村鎮(zhèn)，名曰:白頭，真真是奇怪，不過那鎮(zhèn)中的紅豆糕卻是美味。”

“春日濕冷，你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記得保暖穿衣，勿碰水！”

“清明前后雨紛紛，舊里草木深，我思索著這西涼河怕不是要漲水，故此換了駐扎之地。”

“你帶傷出征，切記謹(jǐn)慎小心，保命要緊！”

“今日那和親的公主已至，也不知會選了哪位皇子為夫婿。”

好似燒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一瞬，那不大的箱子就見了低，只剩下最后一封，還有那枚玉佩。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魂已經(jīng)開始散了，她的身形都不能保持了。

她看著他握著最后一封信，手有些顫抖，不同于之前的長篇累牘，這封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那梁國公主擇了你做夫婿，恭喜。”

那根牽制她的紅繩已經(jīng)消失，代表他們今世最后的緣分已盡，屋外忽的狂風(fēng)大作，不時傳來侍從的驚呼聲。

那火舌卷過那信封與玉佩時，她朝他撲了過去，借著火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西風(fēng)……永別了……”

一陣風(fēng)將那窗紙刮破，屋內(nèi)紙灰卷著冷風(fēng)打轉(zhuǎn)。

她最終消逝在他的懷里，也成了那一股風(fēng)。

沒一會兒樹止風(fēng)停，御書房內(nèi)的燈已經(jīng)被吹滅，一片漆黑中傳來一聲低喃:

青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