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凌勛站在山頂，看著山下的一片汪洋淡然道：“現在皇帝若還不出兵援助，怕是要起義了。”
許諾站在他的身側，定定的看著那片汪洋。
“皇帝？”
許諾皺眉，抬頭看著他道：“他是你的父親，你不應該這樣稱呼。”
“不是父親，是皇帝，在作為一個父親之前，他是一國君王，是天子，唯獨不是我的父親，而且他也不曾用這個身份來面對我。”
許諾知曉他的意思，但他還是嘆了口氣道：“這不合禮數。”
“禮數救不了人，若他真的給過我父愛，我不會如此抵觸，原本的我確實很糾結此事，覺得二哥有父親疼，但是為何在我這里就是不同，后來我無所謂了，得不到就不要，免得庸人自擾。”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許諾有些心疼道：“總覺得你好像變了許多，到底發生了什么？”
“過往泱泱如利刃，那是我蠢笨罷了。”凌勛看著他話鋒一轉，淡然的笑了：“闌國君王和太子，還沒找到，已經三日了，我覺得生還的可能性極小。”
“為何這樣說。”
“這場洪水來勢洶洶，且我開堤之時，嵐清就在江堤之下。”凌勛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我告訴他了，他自己不走，決堤之時的洪水最為猛烈，我覺得應該是兇多吉少。”
許諾微微皺：“我倒是沒關心這個，可嵐國君主和太子同時殞命，這……他們的國本已經動搖，接下來如何收場倒是個問題。”
“嵐國君主年輕，只有兩個兒子，都是他的皇后所出，一個叫嵐清一個叫嵐星，嵐星年幼，是棋山的關門弟子，今年剛剛十有七。”凌勛似想到了什么：“你也是棋山弟子，雖你是嫡系，他是外宗，兩者修煉地不同，不過皇家弟子多用化名拜師，可能你不知道他的真名。”
許諾皺起眉道“確實有一關門弟子，單名一個星，平常都喚他為星兒，師父很喜歡這位師弟，當時就想收入麾下，允許他隨意出入窺天閣，但我竟然不知……”
凌勛點了點頭：“不必多想，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此刻許諾眉頭緊蹙，面色煞白，拿著書卷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這是凌勛第一次見到如此驚慌失措的許諾，不論是哪一世許諾都永遠是冷淡的面容，但如今的他似乎如臨大敵。
“如果真的是星兒……那我可能就成了他的殺父仇人......可我本意并非如此，是我考慮不周，我怎么就......”
“許諾。”
這聲許諾讓他從混動中抽離了出來，但整個人還是有些失神落魄。
“這是戰場。”凌勛按住他的肩，堅定的看著他：“我們代表的是兩個國家，我們背后是萬千燈火，退一萬步講，他們會想盡辦法殺了你我，此刻殞命的就是你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誰不重要，結果是正確的即可。”
許欽眼底帶著痛苦和掙扎，直直的看著他，迷茫的問道：“真的是正確的嗎？”
凌勛也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
連著幾日，雨越下越大，朝廷的援軍和糧草還沒來，凌勛也不急，坐在自己的帳篷里悠閑的喝著茶，他看著手里的地圖，用手大概比劃了一下，江夏此刻應該只有幾處是無水之地，那就證明闌國軍隊就是蝸居在這幾處中，他也不著急對闌國趕盡殺絕溫水煮青蛙才算有趣，至少糧草到了再說，不能讓百姓餓肚子。
嵐星兒此刻應該不好過吧，聽聞嵐星兒極為驕縱，好在他的皇兄和父親溺愛他，小時宮宴時，兩人曾見過，那時的凌勛剛失去母妃，窩在角落里看著那些坐在自己父母身邊撒嬌的皇子皇女，而嵐星兒則坐在自己的身邊，不斷地炫耀自己的母后和父王對他多好，那是的凌勛才知曉，真的有父母愛自己的孩子。
凌勛合上書，閉上了眼，這已經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不過凌勛猜得沒錯，闌國營帳中此刻氣氛凝重，落針可聞，齊刷刷的跪了幾排人，清一色的低下頭，抿著唇，嵐星兒簡直是要瘋了。
“瘋了！父王和皇兄還沒有找到？！”
“是的……二殿下。”
站在最前面的人直接一腳踹翻了書桌，所有東西都滾了一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凌勛，他該死！他就是個瘋子！他怎么敢！怎么敢把江堤打破！寧愿毀了江夏都不愿！都不愿投降！”
底下的人不敢抬頭，他們只期望上面那位的怒火不要燒到自己。
“找，繼續給我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還在這里跪著干什么啊！滾去找啊！”
嵐星兒簡直要瘋了，他看著自己面前跪著的人堆，覺得天旋地轉，皇兄和父王都消失在那場洪水里，已經三日了。
已經三日了！
還有活著的可能嗎？
他真的要瘋了。
明明前半月，哥哥還在與自己說笑，告訴自己若是此次拿下江夏就給他封個侯爺，父親也說，若拿下江夏，就把江夏賞給自己，就像是昨天，就像是上一秒，父親和哥哥還在自己的面前打趣著自己，而自己則是笑嘻嘻的看著他們，不斷的撒嬌那些人魚貫而出，帳篷里除了沉悶的雨聲，沒了任何聲響，嵐星兒站在中央，眼里流出兩行清淚。
他閉上眼，簡直喘不過氣，眼前流轉的是哥哥和父親的臉，是點點過往。
明明之前輕輕松松能一同去想的事。
一起能去做到事情。
在這一刻永遠成了永遠，永遠封存在了回憶里。
回憶這兩個詞就像是一個屏障，在那一頭是幸福的自己，在父親還有哥哥的庇護下不斷撒嬌的自己，在這一頭是像瘋子的自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消失了。
嵐星兒不斷的祈禱著，可腦中的聲音越來越大，他都無法欺騙自己。
父親和哥哥到現在還沒回來。
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斷的把手邊的東西往地上砸，像個瘋子一樣發出怒吼，哭喊，他跌坐在地，哭的不能自己，不敢想，父王和哥哥殞命，自己該何去何從，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皇子，他只會在哥哥的背后撒嬌，他想在哥哥的背后撒一輩子嬌，為何。
為何這么下的愿望都不滿足自己，為何？
為何？？
偌大的闌國就只有自己，母后還不知道此事，若知曉了，又當怎么辦？母后身體不好，知曉此事后，會怎么樣？嵐星兒萬念俱灰，撿起地上的瓷片，攥在手中。
“殿下……”
營帳外的聲音很小，而且有些顫抖，嵐星兒似乎是在沉悶的木箱子中找到了些許新鮮空氣，腦中清醒了不少，他啞聲道：“什么事？”
“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皇上和太子找到了。”
嵐星兒喜出望外，直接沖向門外，臉上還帶著淚痕：“他們人呢，父親和哥哥呢？”
傳話的人沉默了許久，跪在地上，顫抖道：“皇上和太子剛剛才撈上來。”
嵐星兒看著他，笑容還僵在臉上，頓時他覺得天旋地轉，險些站不穩，他揪著那人的領子發紅的眼似困獸般要將人撕碎。
最終他還是問道：“尸體在哪？”
“在東邊的樹林里，剛剛才撈上來，殿下你做好心理準備，殿下！殿下！！”
嵐星兒沒等他說完直接甩開了他，跌跌撞撞的跑去，他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他害怕，怕的要死，淚水混著雨水砸在他的臉上，他咬牙嗚咽，在一處空曠的平地上，他看見了許多人，那些人見到嵐星兒紛紛下跪不語。
嵐星兒艱難的往前走了兩步，只到看見哥哥那被泡腫的尸體，他終于崩潰了，直直的跪在地上，父親和哥哥并排躺著，兩人已經泡的發白，若不是格外熟悉，旁人絕對認不出兩人是誰。
嵐星兒腦中劇痛，整個人就像是瘋了，他上前跪在兩人身邊，哀嚎著，痛哭著。
他看著毫無生氣的兩人，感覺全世界都崩塌了，他想離著父親和哥哥近些，搖搖晃晃的站起后，不知為何，他全身的力氣如同被抽干了般倒在泥水里。
將士們手忙腳亂，紛紛扶起嵐星兒。
“殿下！斷不可悲傷過度，闌國只有您了。”剛剛傳話的將士有力的扶著他：“殿下，你斷不能再出事了。”
“我沒了父親，沒了哥哥，這下母后與我怎么辦？”嵐星兒紅著眼，看著他，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這是夢，這都是夢，只要我醒了，我就能看見父親和哥哥了，是吧，你說對吧。”
“殿下，這不是夢，皇上和太子都.....”
那位士兵看著嵐星兒急切眼眸，不敢再說下去。
嵐星兒茫然的看著他，他想笑，想說這都是開完笑的吧。
哥哥最喜歡逗我了，每次我找不到他，他都會從某個地方蹦出來，笑盈盈的看著自己。
可此刻怎么樣嵐星兒都笑不出來了，他已經騙不了自己了。
看著父親和哥哥的尸體，嵐星兒終于接受了這是真的，終于接受了哥哥和父親已經殞命。
到現在，嵐星兒都在期盼，哥哥是在跟自己開玩笑，等一會哥哥就會喊著自己的名字，說自己真笨。
父親則是站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兩人。
過往回憶如同凌遲，一刀刀割開嵐星兒的皮肉，疼的他無法言語，他跪在兩人的尸體前，不斷的勸說著自己，告訴自己哥哥和父親已經沒了，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可是！
你要我怎么接受！
蒼天，你要我怎么接受啊！
你要我死，你要我死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這樣跟我開玩笑.......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把我的父親和哥哥還給我吧.......
嵐星兒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哭聲凄慘無比，所有人跪在他的身后，每個人的手都攥成了拳頭，用力的在隱忍著什么，嵐星兒瘦小的身軀在雨中顯得格外落寞，顯得格外可憐。
大雨還在下，沒有停的意思。
嵐星兒哭累了，他呆呆的看著父親和哥哥的尸體，眼神空洞，安靜的坐在泥水里。
很多人都來勸他回去，但是他都不想聽，他叫他們都滾，突然頭頂多了一片陰影，嵐星兒還是愣愣的看向前面。
“殿下，我們回去吧。”不知是哪名士兵在他的背后撐起了一把傘，替他擋下了冰冷的雨水。
嵐星兒頭都沒抬，聲音冷漠。：“有刀嗎？”
“沒有，但是奴才可以去拿。”
“來不及了，劍呢？”嵐星兒抬頭，那雙眼布滿了紅血絲：“劍你應該有吧。”
侍衛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但還是把腰間的劍遞給了他。
嵐星兒看著劍，直接抽出，寒光乍現，他毫不猶豫的橫在了脖子上狠狠往前一送，疼痛從頸部蔓延開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滾滾熱流。
他突然覺得有些解脫，甚至臉上還帶著些許笑意，劍哐當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他也倒在地上看著那柄長劍。
“來人啊！”
在喧鬧聲中，他緩緩的閉上了眼，脖子上熱流涌動，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在混沌中，嵐星兒似乎看見了父親和哥哥站在自己身邊，一臉擔憂的看著自己。
父親，哥哥，我來尋你們了。
“對不起星兒，我與你哥哥先走了，留你一個人在世間受苦，真是對不起，不過父王與你哥哥會一直等你。”父親蹲下身憐愛的摸了摸他的臉，拿出手帕擦去了他身上的血。
哥哥擔憂的看著自己，問道：“疼嗎？不要再做傻事了。”
嵐星兒猛然睜開眼，可是睜開眼的他看見的只有無盡的黑云和無盡的雨。
為何會是這樣的結局呢。
為何要是這樣的結局呢？
自己的父親是同輩中最優秀的將軍，英俊帥氣，也是闌國史上是最有謀略的皇帝，推出的政策，為百姓而想，是一個一心為民的好皇帝，后宮中只有母后一人且自己與哥哥都未叫父親為父王，因為父親說這個身份在父王前，他首先是一個好父親，其次才是好皇帝，這是父親告訴自己的道理。
自己的哥哥武功高強，軍功赫赫，飽讀詩書，溫文爾雅。
嵐星兒怎么也接受不了，接受不了這兩具散發著惡臭的尸體是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那發脹的面容，緊閉的雙眼，肥胖的身軀，還在他眼前浮現。
他怎么樣都無法讓自己接受，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他在反問自己。
為何要輕敵？
為何自己就是那么蠢？
如果自己聰明點，早些明白凌勛的意圖。
如果自己早點發現這件事就是一個局。
如果.......
嵐星兒想到這突然笑了，笑聲和著雨聲在山澗回蕩，讓人膽寒，讓人心疼，背著他的士兵只是一味的往前狂奔，嵐星兒的耳邊都是呼嘯的風聲。
收起笑聲后，他自言自語。
“你真是什么都做不了，你就是個廢物！”
“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用呢？”
“已經沒有如果了啊，嵐星兒。”
“已經沒有如果了，什么可能都沒了啊，嵐星兒。”
“嵐星兒，你已經什么都沒了啊。”
雨還在下，嵐星兒突然覺得好累，看著前方的路，盡頭站著的是他的父親和哥哥，看了許久，他緩緩的笑了，閉上了眼睛。
父親。
哥哥。
帶走我吧。
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