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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等級

提到卡倫及她九英尺六英寸的身高,是因為當時我五英尺二英寸高(后來也只能再長上四英寸)。每個人都不斷地跟我說:“你會突然間抽條的。”過了一陣子,我不斷地對每個人說:“這突然間抽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根本就沒發生啊。”我很在意個子矮,主要是因為如此看來一半的女人都無法企及了。我年齡更小個子更矮的時候,有過一個女朋友,超過六英尺一英寸。我倆有個默認的協約,兩個人從來不同時站起來。而且也從來不一起出去。除此之外,就是一段正常的戀愛關系,還有一件特別之處:我們躺在床上的時候,雖然從來沒有真的上過床,我的腳看起來和艾莉森的腰齊高。

那些早年的信,時時會出現在本書的第一部分。要是能說“我毫無歉意”,倒是挺好的。可是,我確實有歉意:對這些信,我懷有深深的歉意。而且,這些信會越來越不像話。還會越來越壞的。我真的非常抱歉。費勁地兜著圈子說話,“嘿,瞧我呀”的那種滑稽可笑:這些,我尚能原諒。我對卡夫卡的不屑荒唐可笑[14],只在“又又及”里稍微平衡了一下,保持了些公平——當年的我和這個“好”字有什么關聯呢?至少,在此,我認出了自己。這封信里的其它地方都像是個陌生人寫的:我是說那種被嬌慣的偏狹,政治上的愚蠢。我厭惡信里思想上的陳腐和不加檢視的套話,隨大流的套話。還有些別的。我想我后來會提到的。

1967年下半年我到了蘇塞克斯補習學校。我剛過了十八歲,正從深不見底的少年憂郁倦怠中爬出來。你記得那是怎么回事吧:把一只襪子從臥室的一端運送到另一端得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而那樣的一天算是過得還不錯的一天。那種遲鈍還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我都十八歲了,平均每隔一年考一門O級課程[15]。讓人覺得安慰的是,對英語我有點天分。十五、十六歲光景,我就早早參加了A級[16]考試。雖說快到考場的時候,在三百來號年輕人面前(其中有一半是姑娘),我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從考場出來時,我信心滿滿。我對自己說,高級水平考試的這鳥事,難度可被大大夸張了。“馬丁!”某天早上,倫敦富勒姆路上的屋子里,我臭烘烘地還躺在床上,我媽朝樓上大聲叫我。我媽平時叫我“馬特”。把名字給叫全了總是不太妙,“你不及格。”連及格線都沒過。不及格。

問題是我不喜歡做功課,因為我沒法集中注意力。聚精會神的狀態是一座要塞,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去爬一爬。我記得自己傻呆呆地上了好幾個小時的課,腦子里卻是一絲想法都沒有。我不喜歡做功課。我喜歡的是逃學,和好朋友羅伯一起,穿著緊身絲絨褲掛著臟兮兮的絲圍巾,沿著國王街四處瞎逛,上博彩店賭一把(是賭狗,不是賭馬),時不時上一家叫畢加索的咖啡館,或是抽上點哈希什[17](時價八鎊一盎司),琢磨著怎么釣上個姑娘。有一次我說,

“我們上國王街去。”

羅伯扭過頭去。我得說明一下,那時羅伯和我一樣高,現在也還是一樣高。

“來吧。怎么呢?我們去釣個把姑娘。”

“哪兒?畢加索咖啡館?”

“是啊。”

“畢加索,我對付不了了。連待在自己房間,我都對付不了了。”

一如往日,我們抽哈希什抽得疑神疑鬼,不知所云了。

“畢加索怎么了?行啊,不去就不去吧。我們上別的地方釣姑娘去。”

“哪兒呢?”

“呃,那個地方。畢加索前面一點的地方。”

“可我們最終又會去畢加索的。”

“我們不會去畢加索的。”

“一去畢加索,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矮冬瓜。”

“我也是。所以啊,我們不去畢加索釣姑娘。走吧。”

“好吧。我可不想最終又去了畢加索,矮冬瓜滾來滾去,還想釣姑娘。”

不過,最終我們還是會這樣做的。一整個一整個學期就這么過去了:兩人決定是不是要去畢加索。過了一會兒后,羅伯和我遭遇了非常短暫的潰敗。一開始時,形勢還算樂觀,可是在這兒,我們面對的是上流社會的女巨人。這幾百年來,人們吃得夠豐盛,女人被拔高了,男人也被拔高了,我們倆承認感覺自己像是走在別人的大腿間。

蘇塞克斯補習學校在馬路的盡頭:讓我喘出最后一口氣的地方。連我都知道是這么回事。我的中學教育亂糟糟地東一塊西一塊。我去過斯旺西的一所文法學校,去過劍橋的一家男校,去過西班牙馬略卡島上帕爾馬的一家國際學校,去過南倫敦的一家文法男校。之后,又是各種文法學校、考前補習學校,公立的、私立的,都據說是專事挽救那些私立學校輟學的學生的學術生涯,還有那些居無定所、雜亂無章卻父母不缺錢的孩子。蘇塞克斯補習學校是一家住宿的考前補習學校,服務對象是那些死馬當活馬醫的學生。我還需要四到五門O級成績(其中包括幾乎要完全重新學的拉丁文),三課A級的成績,而且成績還得夠讓我參加十二月份的牛津入學考。我只有一年時間。

就目前看來,這一安排起作用了。我做功課了。整個城市像是圍繞大海這座舞臺排列的座椅。而蘇塞克斯補習學校這所貌似古雅的破舊的大雜院,坐落在城市的一方崖石上,下面是突堤和卵石海灘,浪花啪啪地撲動著、翻卷著。據說,學校原本是家養老院,旁邊有家養老院,周邊圍繞著其它的養老院。布賴頓城市本身就是一家養老院。暖和的日子,老人們或由人攙扶著或坐在輪椅里,來到露臺上、圍了欄桿的屋頂上,一層又一層棉花糖似的白發,一張又一張面容模糊、滿布著老年斑的臉往上仰著,享受著陽光和一成不變肆虐的風。我覺得自己也像是個正待康復的病人。整個青少年時代,如此不明所以的、全然是被動地費著力,我感到頭痛、暈眩,骨頭也發疼。我剛到布賴頓的時候,我正愛著某個姑娘——那是我的初戀。愛情降臨了,停留了一會兒,然后離開了。讓我身心全被愛情占滿,隨即我又被掏空了。我想要再一次戀愛,當然啰,每一刻不在做功課的清醒時刻都用在了讓愛情再次光臨上,四下逡巡盯著姑娘看,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盼望著等待著。不過,最終我愛上了文學——尤其是詩歌。我連日讀著詩歌。窗外,海鷗翱翔,我感覺一陣傷感。我讀詩寫詩。我得到了啟迪。我是不是由此得到了提升?

某篇書評論及我第一部小說中的十九歲主人公,說他是個“既奢侈虛榮又令人反感的家伙”。我接受這一描寫,可用于我的主人公,也可用于我自己。我是奧斯力克。(哈姆雷特:……[向霍拉旭旁白]你認識這只水蠅子嗎?)[18]我企圖養成一番優雅的貴族儀態,卻是徒勞無功,這引發了我羞慚萬分的呻吟。私校的教育讓我接觸到平時接觸不到的身世顯赫的富家子弟(在布賴頓的一位同學是凱瑟尼斯[19]伯爵。他瘦長難看,總是半張著嘴,肯定不能作為貴族氣質的表率)。這私校教育讓我對自己也有了點想法,不過這些想法長不了,而且確實也是這樣。馬丁是半個英格蘭球隊的名字。在一本姓氏字典里查找艾米斯這個姓的時候,我看到了如下解釋:“下層出身,特別是奴隸階層。”

我和金斯利有了那段對話之后,我知道自己得放棄培養貴族儀態這回事了。

“爸爸。”

“嗯?”

“我們算是新發家的嗎?”

1966年。我們在邁達谷108號的廚房里,這是金斯利和簡一起建起的家。我和哥哥是新加入的成員。我們不再跟著母親住了,開始和父親一起住。這不是簡的主意。她看得出來我們兄弟倆都是會上街去混的……在我眼里,那廚房像是有錢人家的,裝修得漂亮還儲備十分豐足,不斷有穿著白色長外套的男人進來。簡是有檔次的那位,我感覺自己在這世上像是在向上攀升。我自然知曉新發家的不是什么好事,我信心滿滿地等著父親讓我安心,等他說我們比新發家還是要好不少的。

“——喔,”他說,“非常的新,但一點都沒發家。”

“爸爸。”

三十年之后:又是在車上,又是路易斯提起了話頭。

“嗯?”

“我們屬于哪個階層?”

我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要敷衍過去,

“哪個階層都不屬于。我們不在意那些東西。”

“那我們到底算什么呢?”

“我們在所有那些階層什么的外邊。我們是知識界。”

“哦,”他說,嗓音里故意加了點假嗓音,“我算是個知識分子嗎?”

“爸爸。”

那是老二,雅各布。那時他九歲。

“嗯?”

“為什么你念‘Fridee’,‘Mondee’,‘Thursdee’(星期五;星期一;星期四)?”

“你是怎么念的呢?‘Fri-day’,‘Mon-day’。”

“照你那樣的聲音來念,肯定聽起來傻乎乎的。你是念‘birthdee’(生日)嗎?”

“就是‘Birthday’啊。‘Birthday’,你爺爺會說,這就是按著拼寫的發音。”

“什么意思?”

“拼寫發音是指你按照拼寫來念,卻不符合口語的節奏。就像念‘offten’(often,經常),而不是‘offn’。”

“你是念‘yesterdee’的嗎?”路易斯問。

“是啊。”

“但你不會這么念‘todee’(今天)的,是不是?”

“不會,當然不這么念啦。”

“你也不會這么念‘dee’(天)的!多好的‘dee’啊。”

“第二‘dee’(天)一早。”雅各布說。

“哪一‘dee’(天)你方便呢?”

“我當然不會這么念啦。”

“那你為什么念Mondee,Fridee,Sundee呢?”

“哎呀。我十來歲的時候,訓練自己這么說來著,以為聽起來很上檔次啊。[20]”

“你為什么這么做呢?”路易斯問道。他的不解很真誠。

“因為那時候上檔次是件很酷的事。”

他的頭猛地轉了過來。

“真是那樣?……老天啊……”

1967年,田納西,我父親正遇上點有趣的事。不過,對奧斯力克來說,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種糟糕的行徑真是太像他平素的作為了。往前翻上一兩頁,會看到從學校發來的信的第一段:那是一首渾渾噩噩漫不經心的散文詩。我沒精打采地放棄了假期去納什維爾的機會。沒錯,我是在做功課,還有幾個面試要參加。而且我也不舍得放棄整整兩個星期琢磨是不是要去畢加索的機會。

我父親到達美國南部時,看到尋常的街景:“在別人的腦海中喚起這樣的街景,你不需要描述,只需一張單子,或者只要是單子的開頭。那張單子,每個人都了熟于心。”他也發現“用來喝的酒精”還是國家禁止的。上酒吧,得自己帶酒,要一份杯具:裝著冰塊的玻璃杯。金斯利繼續說道:“連飯店也都差不多,只有兩家(這是有五十萬人口的城市),一家提供很壞的食物和服務,另一家提供更壞的食物和服務,兩者的共同點是不接受預訂。”在別的地方,作為一名英國人,他被視作是罕見的貴族:“‘今天晚上,我們還有一位來自不列顛的紳士,’[主持人說道],像是小地方的動物園管理員露出一點小小的驕傲——園子里的阿拉伯大羚羊,不止一頭,有兩頭吶。”還有更出奇的經歷,他發現自己陷在這樣的交談中(女士是伊比利亞語教授的妻子):

“你有沒有看過奧利弗爵士演的莎劇《奧賽羅》?”她用尋常的不可置信聲調問道。“你覺得怎么樣呢?——我說的倒不是電影,而是他。”

“哦……我覺得他很出色。”

“可是他們把他弄成那個樣子,像是黑膚的瑪雅人!”

“可不是嘛。”

“可他說起話來也像個黑膚瑪雅人!”

“是啊,可能是有一點兒——”

“可他連走起路來也像個黑膚的瑪雅人!……可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小姐愛上那樣一個人?”[21]

還有更出奇的。在某個英語系,金斯利發現系里的一位教授和一位小說家,居然可以轉身對他說(一字不差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心甘情愿地給黑人或猶太人A等成績。”

既奢侈虛榮又令人反感(而且不是為了留存于世而建立的),奧斯力克若在納什維爾,待不上十分鐘,就得把自己解脫出來了。那時候上檔次是件很酷的事,可不是嗎?是的,路易斯,我同意極了:老天啊……

近日有人提醒我,1953年,金斯利在斯旺西大學出品的演出中,扮演了奧斯力克這一角色。現在我記起了他演奧斯力克的那一套,四下調情,睫毛撲閃著,手腕耷拉著。奧斯力克贊美雷奧提斯:“一位完善的紳士,充滿著最卓越的特點,他的態度非常溫雅,他的儀表非常英俊。”那就是1967年的我。——原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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