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說笑一陣,也邀請阿木約布進屋飲茶。
韓云謙直從來了龍陽,學著當地蠻人喝上了黑茶,將茶塊直接放入錫勺煮開,再用茶網濾開,口感濃郁奇特。
三人在雪地久立,對著炭火方覺手腳僵冷,此時捧著茶暖在手心,真是難言的舒暢。
阿木約布與韓氏父女相處月余,深感韓云謙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也不似初始那般拘束。
眼前木炭燃得旺盛,沒有半絲煙子熏眼,阿木約布看的有些發愣:“我,很小,我父親,也帶我,去雪山,獵狐。”
韓云謙知阿木約布來歷不淺,平日絕不多聞,聽得阿木說起往事,也不回話,只是裝著專心煮茶。
寶生心淺,聽得“獵狐”二字,有些癢癢:“那你還有獵狐不?”
阿木癡癡凝視著燒紅的木炭,半晌才回道:“父親,戰死了,在仙女湖,我們,去了,更南的林子,沒有,雪山,也沒有,狐。”
寶生聽得話語悲傷,不敢再去招惹他。
待阿木出去偏房安歇。韓云謙嘆口氣道:“寶生,剛開始我只是想你在我身邊教養些時候,才托連將軍帶你來此地。可這里越來越不太平了,你還是早些啟程去桐鄉余家休養學習。明天不要去摻和了,收拾收拾后天讓阿木領著你出去簡陽,那里我再安排人手接應你。”
頓了頓,似有千言萬語般沉重,千般不舍道:“最近我總想起以前的事情,你小小時候的樣子,才三四歲,被你娘用紅斗篷裏的好似個小粽子,在雪地上跟著我跑,學大孩子樣子用雪球擲我。”
寶生不知為何聽得這話心里難受,也不想多話。
韓云謙又喃喃道:“去了別家就不如自家事事自由,余家也是個有德之家,不似我家這般放肆,你去了要處處小心,姑嫂妯娌之間多些分寸。”
“余家二公子我也見過,人品樸實,雖然天賦人才不算出眾,但勝在勤奮周到,而且在鄉紳之家,也不用太過鉆營,等你習慣了之后正式過門,你們夫妻領了我那份田租子,加上他手上的田產,過活也是綽綽有余了。”
寶生聽了這話,心中酸楚不能自持,一時難過的竟嚶嚶哭泣起來。
韓云謙也是傷感,自責說多了,安慰寶生道:“看你哭的,我也為自己早做了打算,向京城不少故友寫過信,待這里事情淡些了,我就請罪辭官,趕著你過門之時回去豫章府,到時候,我將祖宅修繕一番住上,余家二三里地又不遠,不又時時能見了。”
寶生方才抬起頭,心里不知如何滋味,半咬著嘴角:“爹爹,下午…”
終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是不是來了客人?”
韓云謙剛剛說的動情,聽得寶生問起吃了一驚,但忍住道:“沒來什么人。”
寶生一揚臉,執追問:“是謝家公子來了吧。”
韓云謙為人正直,對著寶生說了謊言,心中終有不忍,掛了臉不再言語。
寶生見父親面色隱晦,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爹為我安排的一片苦心,我是知道的。之前我給家里闖了禍,連累的家里不安生,那樣的平靜好日子我也向往著過。”寶生說到“好”字,人恍然了一下打了個忒。又想到自己的過失魯莽,歉意像潮水一樣翻涌。
“可我這命是謝家哥哥一心救回來的,這個父親也知道。一直以來我避著他,是知道這半年事情怕連累他,可現在要走了,再也見不著了,想起來,連一聲謝謝還沒說起。我…我”寶生微微結巴起來:“心里終是有些放不下。”
韓云謙素來知道寶生頑皮倔強,但甚少有所顧及,總是一派心無結蒂的樣子。自己又是男子,妻子去世后也很少細問女兒心事,聽得女兒今日之話,又見寶生愧疚之態,心里更是悲涼吃驚。
想了想緩緩道:“有些事情你不必自責,與你無關,要責也是父親的過失。寶生,你知道父親被廷杖一事為何緣由?”
“我被授了戶部副主事,不知為何總有一些學子書生上門找我談論學問,我是研習金石出身,也不知推卻這些人物,每次都招待周到,漸漸名聲傳了出去,一些同僚背后認定我是東林清流,偷偷地疏遠了我。”
“我當時還不以為然,殊不知已經深陷其中。一年之后,朝廷各派為儲君之事明爭暗斗,極其厲害。唉,這些事情…”
韓云謙看過寶生,猶豫了片刻也是下定決心:“以前總覺得你年紀尚小,總是瞞著許多事情,卻也讓你多慮了。”
“英宗皇帝,共有七子,前三者為長。皇長子和皇二子皆是趙氏皇后所出,當今皇上是賢淑王氏貴妃所出。雖然嘉和五年已立皇三子為太子,但陳王殿下為嫡出長子,雖然失德封地陳王,朝中暗中為皇長子翻案的人不少,尤其是東林學社一眾文人,不時叫囂著尊嫡攘庶與王氏一族暗中對峙。”
“當今王相是王氏貴妃的堂兄弟,卻不恃外戚自傲,自己一路走了仕途進了探花,文采手段十分了得,又有整頓朝政之心,深為王氏貴妃和當時太子所倚重。只是其人過于偏狹怪異,其政十分激進。這些都是閑話。”
“那時候朝中出了件事情,青苗法在翼州一帶推行不力,導致當年翼州歲末失收,民生潦倒。翼州是陳王殿下的封地,此事被王氏大肆攻擊陳王推諉新政,而東林黨人也不肯示弱,攻擊王黨新政失德。”
“只是我主事戶部,需要賑濟繕物,便寫了一封折子論翼州災情實情,卻被王黨抓住污蔑為陳王洗清不力之責。英宗皇帝最忌諱諸君之爭,大為震怒。”
“之后你也知道,我退守孟城驛站。去年年前,英宗皇帝召東寧衛撫遠將軍,連曜回京。當時王相托人與我說,孟城驛站是進京畿地區第一站,指意我在上報連將軍進京的報折上寫多些不相干的話。”
“當時我怕驛中會有爭執相斗,所以一早就送你去劉府避開不相干的麻煩。”
寶生見父親隱晦,不肯罷休問道:“什么不相干的話。”
“暗指連將軍攜帶軍馬火器入京。當時連將軍投驛之際,已有扮作驛卒的九門衛和西廠人暗驗過所有行頭和人員,確實沒有,所以只能讓我多寫些模棱兩可的污蔑之詞。我親眼見過連將軍遵旨入京所帶人員馬具,怎能無中生有,便忤逆了王相的意思,據實寫了報章呈報上去。哎……此后我更是事事阻滯,加上元宵案中,連將軍誤傷了你,鬧得京城閑話四起。王黨更認定劉家已與武人勾結,驛站之馬在微妙之時全部暴斃也是不足為奇了。”
寶生聽得還有如此復雜淵源,沒來由想起在莊上李醫師無心之語:“你勿要怪他,這世道逼得他,哎,就算不是他,背后多少只手想整倒劉家。想不到你外祖父一生唯謹慎,到了這一代,也是保不得了。”
韓云謙見女兒有些恍惚,心中一軟,但又糾結說道:“明天如果你想去見見他,也不是不可,只是……”
入夜,寶生躺在內堂的炕上聽得外面雪粒子噗噗砸到地上,更覺冷的很,只是火坑也沒燒起來,御寒的鋪蓋也很單薄。想了想,便爬了起來搜出那件埋在物事堆的包裹,抖了白狐袍子蓋在身上,頓時被柔軟和溫暖包裹,寶生心里洶起一陣情緒:“謝哥哥,我就要回家了,希望你以后順順利利。”
清晨寶生剛起,聽得外面父親和人寒暄,側耳聽去,卻是清朗男聲:“今日連某路過龍陽,赴水西部之約,特來拜會伯齋先生。先生生活可好,天氣突變,我特帶上十斤木炭過來。晚上也好燒上火炕。”寶生聽得正是連曜。
韓專謙沉吟片刻,終于道:“正好我們也要趕過去通傳朝廷感昭文書,不若同行也有個照應。”
連曜眉眼微揚,輕笑道:“如此也好。”
寶生一夜未睡好,整理好了便跟隨父親等人出發。連曜故意放慢馬速墊后,不經意間看過寶生,只見她兩眼紅腫的像核桃大小,臉有悲戚之色,整個人唯低頭默默牽著馬韁,不說話。
連曜見過寶生發怒或是嬌嗔,卻從來沒有如此哀傷失神的樣子。心中隱約猜出寶生為何如此,心中閃過不忿的酸意,擱在嘴上冷冷道:“喂,你知道葫蘆長什么樣嗎?”
寶生歪著頭卻不理他,連曜也不覺無趣,斜了斜眼:“葫蘆嘛,鼓著兩只眼睛,撅著嘴,卻被堵上了口,呦,你這樣子也挺像的。”說罷晃了晃馬上的水葫蘆。
寶生似聽未聽,見連曜盯著自己晃悠東西,方恍惚問道:“你和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