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草原的月亮、牛羊，懷念我的阿爸阿媽和我的哥哥。十三年前的那個雪夜，我的部族被敵人偷襲，死傷的人吶把雪染成了通透的紅色，阿爸領著哥哥去迎敵，我和阿媽逃了出來。我們騎著馬一直跑啊跑啊，還是有人追了上來，我擋著敵人讓阿媽先走，看她走遠了，我想今天算是死在這了，就拼勁最后一口氣。后來我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就看到了這塊玉的主人（連婆看著玉）。我害怕呀，我以為我落在了敵人的手里，下手就去抽刀。他一把攔住了我，說：“你別害怕，你現在安全了。”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可也砸出了一個坑，我想起了阿爸阿媽和哥哥，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就在一旁靜靜地待著，等著。等我哭好了，他就把早已準備好的粥遞給我，和我說：“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仇什么怨，都等吃飽了，養足了精力再說。”我點點頭，抹干眼淚，吃完了粥。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晚上啊！（連婆說著說著就哭，哭著哭著就笑）

我告訴他，我叫阿茹娜，來自科爾沁草原，是阿穆爾的女兒。他知道我阿爸，還說正打算等春天到了到我們那兒。我想起那片片被血染紅的雪就止不住地又哭了起來，我告訴他那晚的事，他聽后愁眉緊鎖，過了一會兒和我說：“我知道了，今晚你早些休息，明天我再過來看你。”

我打算回去找我的家人，他讓我留下了，說會派人去找。他告訴我，我的族人傷亡慘重，現在已不知去向。我想著有一天能夠找到家人，哪怕他們死了，也要找敵人報仇，于是我就留了下來。可回來的人吶說沒有找到人，阿塔木（連婆的仇家）那里的俘虜也我的家人。我的心死了，一心只剩下報仇。他對我說，你就先跟在營里，阿塔木我們也遲早要滅了他。我就這樣留下了。軍營不便女子居住，于是他等我情緒穩定下來，把我安排在就近的農家里。我夜夜不斷地習武，就等著有一天能夠消滅阿塔木。他時不時來看我，給我送來衣食，他……你父親是個好人。（說這話時，連婆的臉上露出少女般地羞怯）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有一天他來告訴我，你們的皇帝已經下旨攻打阿塔木了，只待一個特殊的時機了。我就問他，我能不能和他們一起上陣殺敵，他說不行，讓我等著，一定會帶來阿塔木的頭祭奠我的父母兄弟。我信他啊，可是我也不甘心就放過報仇的機會。于是，從那天起，我日日偷偷在營外觀瞧，打算等他們出發，偷偷跟著他們。我清楚地記著六月八那一天，那一晚吶我吃罷飯趕來軍營，發現士兵少了不少，我心想不該是他們已經出發了？我打算等等看，不久我遠遠地看到他在軍營里指揮什么，又進了帳去，直到亥時，有兩人偷偷從軍營里出來，馬上還有一個麻袋，里面似乎還裝著人。我心里突突的不安定，就遠遠地跟著他們，不知不覺跟到了雞鳴的時候，他們才停下來，我那時也累壞了，但不敢放松啊。他們嘀嘀咕咕說了一通什么，便把麻袋扔在了荒山上，往著與回軍營相反的路騎馬走了。我慌張地過去，我怕呀，我打開麻袋，借著曙色，是他啊！（連婆說這一句的時候，驚呼中帶著痛苦的聲調。）我喚他，他不應，我搖他，他也不應，他還有呼吸。我把麻袋褪去，找了一塊平整的地方把他放下，檢查他身上沒有傷口，我才想起來他可能中毒了。我當時不知道怎么辦呢？不能回軍營，能去哪呢？我就背著他，走啊走啊，我想就這樣有他陪著走下去也好，他死了我也就跟著去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到了河邊，我舀水給他喝，這個時候他的眼似乎動了一下，微微張著，我高興地心疼地叫著他，他半晌才說了才說了一個字：“是胡……”伸手從懷里拿出這塊紫玉，又說：“找邱……”說完他便又昏了過去，后來他又醒了幾次，反反復復地說什么“達里山”，——達里山是蒙古東邊的一座山，因為曾經出過一個達里王，所以叫達里山，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了，我還是聽族里的老人說的。沒等到第二天的太陽，他就去了（連婆口氣冰冷）。那時候我的心又死了一次。我想著，跟他去了，又想著他的話，他是讓我去找一個姓邱的，告訴他是姓胡的害了他，把這塊玉給那個姓邱的。荒山野嶺的，我不放心他，就背著他往回走，我不能帶他回去，就找了一個老人家那里，給了她銀子，讓她照看他。我找了一匹馬，連夜往軍營趕去。那時軍隊已經撤走，我又四處打聽跟了上去。那姓邱的我認識，每次他來這姓邱的都跟著。我趕上了軍隊，可是不敢冒然進去，直等著時機。可巧，那天當晚，那姓邱的來到郊野放信鴿，我便見了他。

我那時不知道自己頭發已經白完了，他問我是誰，我說我是阿茹娜。他啊了一聲，就一把扯過我，問我他在哪里，我告訴他死了，他憤恨地問怎么死的，我就把我見到的我聽到的說給他，他才緩緩地放開了我，半晌也不說話。我把玉拿出來，給他，就打算走了，不能耽擱太久啊。他問我，打算去哪，我說不知道，哪兒還不都一樣。姓邱的本想和我一起來見他，我說你一走就有人跟來了。

你看這里有山有水沒有人煙，我也不想著死了，就這么陪著他。說著，連婆起身招呼我們出去，出了洞門，外面果然別有洞天：花開灼灼，鳥鳴間間，水流潺潺時有聞，云霧冉冉繞青山。三人只跟著連婆走不多時，就看到一座墳塋，前立一石碑，碑上刻著：石將軍之墓。“這就是你父親的墓。”說著，她自然地去把落在碑上的一片葉子給拈了下來。石良和方伯看到墓都跪下去，痛哭了起來，四郎只站著拜了兩拜。

那日，連婆問起后來的事以及三人為何被人流落到此地。石良見她對父親一派深情，又如此照看他的尸首，心下感激，不知不覺便把實情吐露。

我父親生前是征北將軍，屢立戰功，位列侯爵。他身旁有邱、荊、鄭、胡四員干將，人稱“塞北四杰”。害死家父的即是那姓胡的，名叫胡維禮，機警善辯，如今更名為李威虎。婆婆所找那姓邱的，名叫邱霜，智慧卓絕，是天山老人冷千秋的弟子，人送外號“千面百聲”。（凌陽心下恍然，原來是冷伯伯的弟子。）“劈山劍”荊巖師從青城派前掌門人郝鳴云，不幸于十年前被歹人害死。而害他的就是姓鄭的，叫鄭仁和。

家父于營中消失后，便有消息傳到京里，人人都說父親和一個外邦女子私奔了。母親雖說不相信，可夜夜嘆息。不久就有邱叔叔的兩名弟子來到我家，帶來密信，信中告知了家父離世的消息。母親便憂勞成疾，臥床不起，不多久也隨父親去了。我那時十五歲，沒了爹娘，成了孤兒，不久邱叔叔又讓人帶我抓緊離開京城，去往天山，在那里我拜了天山老人為師。邱叔叔和師父待我很好，邱叔叔每年都會來看我，就這樣我在天山待了大概有兩年的時間。兩年后，邱叔叔沒有再來，師父派人打探，才知道他已經逝世。他給師父留了一封書信，書信中詳細地說明了他這兩年來調查到的關于家父死亡的事情。這些事，師父在我成年后才告訴了我。

原來十二年前那晚，邱、荊二位叔叔被派去夜襲敵人軍營。等他們得勝歸來，已經是次日清晨，一到軍營，便聽說家父消失不見了。胡維禮說將軍消失事關重大，不敢聲張，因此已經派了兩人出去尋找，也是至今未歸。邱叔叔便來到農家探問婆婆你的下落，自然也不見了您的蹤影。邱叔叔斷然不會懷疑你們就這樣走了，只是當胡維禮知道情況后，便說父親和那蠻族女子私奔了。于是邱叔叔下令軍隊開拔向后方撤去，一面又向朝廷密報，料想事出古怪，望朝廷寬假時日以待查明真相。家父私奔之說法也迅速傳開，邱叔叔又暗夜發信給弟子，讓他們好生照料我們母子，以防歹人，又寬慰家母，不要輕信謠言，只待水落石出。

那日見到你后，他便裝作無事一般，回到軍營，也不與人交談。那時他心中已有盤算。胡維禮為何要殺家父？家父又為何把玉留給了他？這其中種種頗難理解。回京之后，他不露聲色，與荊叔叔暗中調查胡維禮。兩年里，他們知曉了胡維禮的所作所為，惱恨他為人不仁不義。可是，作為兄弟，又不忍痛下狠手。于是，二人找來胡維禮，痛斥一番，又約定八月十六南山比武，以作了斷。這胡維禮當著兩位叔叔的面痛哭流涕，只說一時糊涂，鬼迷心竅，對不起將軍和兄弟們。可是他卻暗生殺心，于八月十五那天，聯合鄭仁和、龔振山殺害了邱、荊二位叔叔。

方伯感嘆道：“是啊，老身親眼看到了那場師兄弟之間的殘殺，一場大火里哭嚎聲就如同地獄一般，慘吶！”說著，方伯就抹起了眼淚。石良向方伯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老身是劈山劍的家奴，十年前，八月十五那天是我家二公子滿月的好日子，我家主人宴請四方賓朋。可不料眾人將散之時，后院起火，那火勢越來越大。那日我陪大公子到街上偷偷去看花燈，回去時看見火光，著急從后院溜進去，到得后院，只聽院內有人隱隱說話，我和大公子便靜靜聽著。只見那人道：“都在嗎？”“荊家大公子不見了？”“趕緊派人四處去找，一個都不能放過。”我就情知事情不好，便想著領大公子趕緊走。大公子那時孩子意氣，哭著要找爹娘和弟弟，我沒辦法，就把他領到一個橋底下，讓他待在船上等著我，要是一個時辰還不見我，你就不要回家了，留著命好替爹娘和弟弟報仇。我告訴他，要走的時候一定沿著黑影走，遇見有可疑的人就躲好，不要隨意出來。那孩子才十幾歲啊，眼淚汪汪地看著我，點點頭，我要走了，又拉著我說：“方伯，我等你回來。”老身便抓緊回府里去了，我翻身上了屋檐，見四下無人便度到正廳，撤下一片瓦，便看到我家主人被捆綁著，而那鄭、龔、胡三人正在審問他。

“那塊玉到底在哪？”

“你就不怕大哥不放過你？”

“哼，大哥？在哪兒呢？我的好二哥，你覺得我會讓你們耽誤了我的事？這么和你說吧，大哥今天之所以沒來，是因為，他早死了，哈哈哈哈。”

“什么？……你這個畜生。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沒那么容易。你得告訴我玉在哪？”

“呸，你死了這條心吧。”

“行，二哥骨氣硬，兄弟佩服。只是不知道，二哥打算保玉呢還是保人呢？”

“你……唉，早知道就該直接殺了你。”

“哈哈哈哈哈。來啊，到后面去吧夫人和小少爺請過來。”

我悄悄跟在小廝后面，只見后堂有兩人把守。只等那小廝領夫人和小少爺出來，在長廊處，我動手撩倒了小廝。夫人見到我又驚又喜，得知大少爺好好的，她把小少爺交給我，讓我帶著這小哥倆趕緊離開，越遠越好。我問，你怎么辦？她說她就是死也要和我家主人死在一塊。她讓我記住，仇家是鄭仁和、胡維禮。她給了我一直紫玉鳳釵，讓我帶著它去少林寺去找木一大師，求他照料這兩個孩子。說罷，趕緊催我走。我帶著小少爺，找到大少爺，乘舟離開，一路上喬裝打扮，到了少林，這才保住了這哥倆的性命。

“師父和我說了家父的事情后，我和師父說，我要替父母、邱叔叔和荊叔叔報仇。師父再三哀嘆，交給我兩封信，這兩封信一封給少林寺木一大師，一封信給武當鄭真人。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邱家、荊家兄弟都還在。于是沒過多久我返回中原，去找到兩家兄弟，我們五人就決定找胡維禮報仇。”石良說道。

“只是邱伯伯書信中并未言明這玉和家父被殺有什么關聯？這玉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我們一邊查訪一邊報仇。這事情尚未明白，我們便決定不再等了，于是在八月十五那日動手，可不曾想……那李威虎詭計多端，還是被他逃了。我們如今不知被什么人追到此地，晚輩想八成是李威虎、鄭仁和等人的計謀。”

連婆沉吟半晌，緩緩道：“孩子，難為你了。”

又說：“這玉，你父親生前只說‘達里山’。想必是有關聯了。”

凌陽聽了半天，才從之前的困惑中解脫出來。只覺石、荊、邱幾家兄弟著實可憐，又覺李、鄭等人又著實可恨，又感婆婆、方伯之忠心可感，悠悠人世，竟有如此多的無奈、痛苦的事情。一時呆愣無話，深感自己所見太短，所識太淺。

約略過了兩三日，三人均覺體力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況且連婆告訴他們那一伙人也已經全部散去，于是三人決定離開此地，去找邱、荊兄弟。石良把離開的意思向連婆說了，連婆便把先前準備好的秀囊給他們，讓他們好生帶著，這東西雖然小，卻可以除去外面林中的瘴氣。又說恐怕林外依然有人，就指給他們離開的道路：沿一條水道，在前面的山下有一掩映的山洞，遵山洞而行，至外界即可。三人謝過連婆。當晚早早睡下，好于次日一早動身。次日清晨，三人又到石將軍墓前拜了三拜，這才離開。堪堪行了半日光景，于日中時候出了山洞。又沿水道行了半日，來到一個小鎮，名為青木川鎮。三人饑腸轆轆，找了一家小店吃飽喝足。石良和方伯便與凌陽告別，去會邱、荊兩家兄弟。凌陽想起多日未回家中去，不知其他人怎樣了，便匆匆趕路，回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