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許久,步予歌才隱隱瞧見不遠處金碧輝煌的所在。
揉了揉適才得以清凈的耳根子,又模糊憶起方才嶙峋園中發(fā)生的事,腦仁兒又有些隱隱作痛。
攏統(tǒng)活了兩世,適才當真為最丟人的時候!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才說出口的,卻被旁人悉數(shù)聽去,還不止一個!
當時若有地縫她定會鉆進去!一定會的!
可……她那般直白露骨,會不會他也覺得她是一個朝三暮四不知檢點的女人?
………
啊啊啊!她恨不得親手將自個活活掐死!
愁煞人也!
認命般地長嘆一口氣,暼了一眼不遠處的大殿。
罷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夜幕高舉,宮中通往外處的殿門皆四處敞開,錯落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著一座厚重而肅穆的大殿,沉郁的殿影帶來陣陣壓迫感。
微微抬步,順著九重石階拾級而上,朝大殿走去。
那座大殿逐漸于黑夜中愈發(fā)明晰了然———琉璃瓦的重檐金頂,即使在漆黑一團的暗夜依舊閃耀著熠熠光澤。四處檐角都刻著一條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金龍。一彎弦月劃過清冷光輝,給大殿灑下一片朦朧昏黃的光,鎏金玉瓦,金碧輝煌,巍然屹立。
石階踏盡,大殿鎏金匾額鸞翔鳳翥雕刻著三個大字———“朝陽殿”。
朱漆殿門敞開,殿內(nèi)影影傳來古琴鐘鳴與歡笑聲,好不熱鬧!
一時卻令她恍了神。
她是親眼見過的,昔日繁華榮光的大殿霎時淪為一片廢墟,殘垣斷璧,鬼哭神嚎,遠處的云霞皆是緋色,殘陽如血……
一切恍若隔如昨日,歷歷在目!
冷颼颼的寒風(fēng)呼呼地刮著,她一個激靈驟然回神。
……當真為高處不勝寒!
“殿下?”身后青念笑著提醒道:“殿中早已開宴,殿下還是快些進去罷!”
“就是!”雁回鼓著一張小臉氣呼呼道:“殿下這都行至殿門口了,切勿再一聲不吭沒了蹤影!”
步予歌知曉她在為方才不打招呼便亂跑之事賭氣,無奈笑笑,并不多語。
隨即瞧向大殿,眼底神色隱晦不明。
這富麗堂皇的殿中,可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測之人專同她設(shè)下的套,等著瞧她丑態(tài)百出的模樣呢!
事已至此,里頭即是虎口,她也要前去闖一闖了!
眼前驀然閃過那人的臉,一雙琥珀色的鳳眸無波無瀾,卻令她臉頰瞬間騰起一抹嫣紅。
呼!他竟比那虎口還要可怕千萬倍!
……方才那般丟臉,可還怎得見他?見面該說些甚么啊!譬如……今日天色甚好,我方才講的話太傅大人切莫往心里去?還是本宮一時見色起意,太傅大人還是盡早忘了那些話吧?!
仰首暼了一眼陰沉沉的上空,又垂眸瞧了自己一眼……罷了,她還是選擇掐死自個罷!
一臉大義凜然,側(cè)首對身旁的青念正色道:“青念,咱回去吧!”
“殿下?……”青念一臉不可置信:“這都到大殿前了……再說殿下前些日子不是還日日盼望著宮宴嗎……”
“……”
使勁搖了搖頭,甩去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認命般地深嘆一口氣,微整儀表,又在殿門前停滯了許久才緩步踏入殿內(nèi)。
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食似畫,酒如泉,古琴涔涔,鐘聲朗朗,眾楚群咻。
“昭卿殿下到———”隨著一聲太監(jiān)的喊唱,原本熱鬧喧華的大殿瞬間寂靜,眾人目光皆朝殿門口望去。
一抹緋色纖細的身影,款款而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緋色身段上。
少女一襲緋紅錦緞裙,裙擺繡著的大朵大朵的木槿花隨衣?lián)u曳。少女身段纖柔,三千青絲高高綰起,一雙水眸盈盈伶俐,瞳仁如同墨色暈染。唇色如丹,不點而嬌。五官精致。少女正值豆蔻年華,風(fēng)華正茂,一張小臉生得明艷純良,偏眉目間的那抹嫣紅為她白白增添了少許的嬌媚,像極了盛放的海棠花,紅妝驕艷,淺眉一笑,傾國傾城,驚為天人!
款款玉步,姿態(tài)從容,步步生蓮。
當真是美極了!眾人驚嘆!
步予歌方入殿內(nèi),一轉(zhuǎn)眸,便瞧見男眷上席中那一襲玄青色身影,即便在一群世族華胄的錦繡包圍中,他依舊如同月光般,溫潤如玉,清華雍容。
他淡淡抬眸,正巧撞上她的視線。
她心猛然漏了一拍,恍然心虛,目光飄忽不定,飛快低頭,撇開了視線。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沈景辭瞧著她,被她一副強裝鎮(zhèn)定的模樣一下子逗樂了,唇畔若有若無散開一絲笑意。
當步予歌再抬首時,瞧見他已移開目光,頓時松了口氣,心卻沒由來一空。
定了定心神,余光輕掃,微微環(huán)視四周,將殿內(nèi)情景大略剖析明了。
殿內(nèi)的金漆雕龍寶座上,坐著她父皇,威儀孔時,乃是這昭安的九五之尊。側(cè)位坐著一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妝容艷麗,一雙鳳眼卻過分地凌厲,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子深藏的傲氣,盛氣凌人,一身正紅色緋羅蹙金吉服倒襯地一些母儀天下的雍容之態(tài),面容卻還是掩蓋不住的刻薄之相。這便是那華湘宮不可一世的云妃娘娘。
呵!步予歌心中冷笑,再傲氣又如何,終究是個妃!
淡淡掃過男眷席,上首坐著一位四十歲出頭的男人,高大粗獷,滿臉絡(luò)腮胡,目光坦蕩,一派豪爽。那便是戰(zhàn)功顯赫的連將軍連烽,也為這昭安的不敗戰(zhàn)神,滿腔正義熱血,一顆赤誠紅心……上一世卻陣亡在大涼人設(shè)下的圈套中,亡故他鄉(xiāng),尸骨無存。當年倘若連將軍尚且健在的話,朝歌也不至于被一個小小顧世言帶領(lǐng)涼軍攻破!
思及此處,凝眸望向連烽身旁的另一人,那人坐在連烽下首,四十歲出頭,略有些微胖,狹長的小眼微微瞇起,若有若無透出些精明的光,令人不適———驃騎將軍顧尉茂,顧世言的親生父親。
上一世連烽已帶領(lǐng)軍隊戰(zhàn)勝涼軍,卻于返朝路上突遭埋伏,軍隊霎時死傷無數(shù),幾乎折了一半的兵力,戰(zhàn)神連烽也死于那場埋伏之中。只有顧尉茂帶領(lǐng)余下的軍隊安然無恙地回朝復(fù)命。大將軍戰(zhàn)死,顧尉茂身為驃騎將軍自然而然便接任了連烽的職務(wù)。
本來已戰(zhàn)勝涼軍,為何會暴露了行蹤,遭到?jīng)鲕姷耐蝗灰u擊?為何武藝超群的連烽戰(zhàn)死,顧尉茂卻平安歸來?
上一世她是個睜眼瞎子,許多事都看不通透,如今憶起過往種種,當真蹊蹺得很!
看向顧尉茂的目光微爍,強壓下嘴角的一抹冷笑。
現(xiàn)下看來,想必連將軍的死和顧尉茂必然脫不了干系,他同那涼軍也定有不可告人的勾當!
顧尉茂與顧世言果真同為親父子,蛇鼠一窩,皆是狼狽為奸的狗東西!留不得!
同沈景辭比肩而坐的是云妃之父,當朝丞相云翟,老氣橫秋的糟老頭,也是個不懂變通的老迂腐!整日滿口天下公理道義,背后做的卻凈為些腌臜之事!
即后依次向下為她皇兄步尋胤,步輕妍胞兄二皇子步斂唳,三皇子步昱淮,禮部尚書蔡邵泰,云翟長子吏部侍郎云騫勝,戶部侍郎蘇鈞及長子蘇瑾亦………
女眷席則多為眾朝臣的妻女家眷,上首一位穿著樸素的夫人,面相慈愛柔和,一雙眼睛生的卻是極美,美目流轉(zhuǎn),溫柔似水,隱約間神似一人,仔細一念卻始終憶不起是誰,但瞧著總是莫名地親切。這便是連將軍連烽的發(fā)妻何氏。
與何氏同席而坐的是一個約莫十八九的姑娘,二人之間眉眼相似,姑娘同那些撲脂抹粉的世家小姐不同,一身羅青束腰軟甲長裙,極為清爽簡單,眉宇間一股凜然英氣———連烽幺女連翹翹。
右側(cè)的步輕妍倒還是一如既往一身淡粉襲月攏煙長裙,薄敷脂粉,面若芙蓉,一個嬌嬌弱弱的書卷氣頗濃的小美人。
再下首便為丞相云府的當家主母裴氏及長媳柳氏,嫡孫女云儲玉,平日與步輕妍甚是交好。還有尚書之妻羅氏同小女兒蔡覓容………
余下的婦子貴女她瞧著雖有些許印象,卻還是記不大清了。
今日雖為宮宴,但底子下的暗涌波濤卻不比后宮深宅寥落半分。
一聲微不可查的輕嘆,復(fù)再抬首時,已褪下眼底暗晦,眸光明澈,面含笑意,步履從容,款款上前朝步蒼離俯身一拜,語氣恭敬道:“父皇萬安!兒臣來遲了,請父皇責(zé)罰!”
“罷了!”步蒼離佯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宇,打趣笑道:“若要真罰了你,來日你還不得將朕的朝陽殿翻個底朝天?!”
“父皇!”步予歌佯羞,當下一跺腳,撒嬌道:“兒臣才沒父皇講的這般無賴!”
“好好好!”步蒼離撫掌大笑,似哄道:“朕的予歌于這皇城中最為乖巧聽話的了!”
底下眾人皆附和笑出了聲,卻也得知,傳聞陛下寵愛這昭卿小殿下所言確是不假!
“近幾年昭卿殿下出落得愈發(fā)標致了!”底下一位圓臉夫人出言嘉贊道。
身旁一位夫人也笑著附和道:“昭卿殿下這般貌美,不知哪家公子這般有福氣,能將昭卿殿下娶回家金屋藏嬌呢!”
步予歌聞言一愣,下意識余光瞟向沈景辭,那人劍眉微挑,正也一臉笑意吟吟地看著她,眼含笑意,十里春風(fēng),目光灼灼。
立于身后的南風(fēng)行墨皆一副“都懂都懂”的竊喜模樣。
步予歌面上一紅。
……那人還真是……
“予歌雖本宮所出,卻自幼便是本宮瞧著與輕妍一起長大的,輕妍待予歌也真真是姐妹情深!”原本一語不發(fā)的云妃忽的出言,遠黛微蹙,目光含愁,似感慨道:“如今予歌這般卓絕出色,本宮現(xiàn)下瞧著也甚是欣慰!”
語氣誠懇,倒真似一位慈母般!
雖是這般講,卻硬生生將眾人注意引至步輕妍身上。
底下眾夫人浸淫勾心斗角的宅門多年,個個城府深沉,哪能會意不出云妃的言下之意?皆笑著紛紛擁和,“云妃娘娘雍容大方德才兼?zhèn)洹薄拜p妍殿下溫柔心善才情了得”爾等云云。一時之間將云妃母女二人夸捧上了天。
云妃面上不為所動,但眼梢流露的得意的笑意卻出賣了她此時的心境。至于步輕妍,一臉?gòu)尚撸B連推脫應(yīng)和,一副謙謙虛受的模樣。
步蒼離見狀皺眉不語,眼光似嘲諷地閃了閃。
步予歌面上掛著瞧不出任何情緒的淡淡淺笑,步蓮輕移,在自個位席上緩緩落座。
她的右側(cè)便是連將軍家眷何氏及連翹翹。
瞧見她落座,身旁何氏平和側(cè)首微笑,有禮有節(jié)地招呼道:“昭卿殿下萬安。”
步予歌淺淺頷首,予之回禮,隨即看向何氏身旁的連翹翹。
眼前少女較長她幾歲,生得眉清目秀,相貌隨了何氏。細看之下眉眼間有這不同于別家姑娘的英氣。膚色略顯粗糙,但一雙明然黑瞳自她落座起便一直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瞧,目光中帶著疑惑的探究,視線直白坦蕩,毫不避諱。
若換作旁人被這般盯著瞧,怕早就甩了臉色,心中暗道無禮了。
步予歌卻直視她的目光,鎮(zhèn)定回望,施施淡笑,隨后垂眸品茶,不再多言。
上一世她雖同連家人涉交不深,卻對連家人品行深信不疑!
連家人世代為將,代代鎮(zhèn)守邊疆,守衛(wèi)昭安的太平。皆為矢忠不二,盡心報國的忠臣。這一任家主連烽更是戰(zhàn)功卓越,作為威武且有本事的將軍,卻獨獨對何氏忠貞不二,從未納妾。因而連家這一代子嗣綿薄,連烽的兩位長子早年征戰(zhàn),年紀輕輕便自那血雨腥風(fēng)的戰(zhàn)場丟了性命。痛失愛子,連家全部重擔早早擔在了最小的幺女連翹翹身上,連翹翹自幼習(xí)武。桃李芳華,風(fēng)華正茂,尋常人家的女子這般年紀還在無憂戲耍,連翹翹卻剛滿十六便隨著連烽上戰(zhàn)殺敵,在血流漂杵的戰(zhàn)場摸爬滾打,一次次磨礪………
終身報國,矢志不渝,說到底,她對連家人更多的是敬重!
周遭鶯歌升平,各家夫人談笑之聲不絕于耳,反觀步予歌同何氏母女二人這里便略顯凄清了。
何氏母女平日皆隨著連烽鎮(zhèn)守邊疆,不常回京的,在此處更像是人生地不熟。其余夫人對她母女二人不甚了解,自無人前來攀談。至于她………
步予歌淡淡瞧了不遠處正同那些夫人小姐聊得火熱的步輕妍,面上難得露出一絲諷刺的嘲意。
托某人的福,自幼便被孤立,倒也漸漸習(xí)慣了。
“翹翹?”憑空出現(xiàn)一道尖銳刺耳的女聲,話語中是絲毫不懂得修飾的嘲諷:“嘁,生得那般粗糙鄙陋,名字卻這般嬌俏,也不嫌旁人笑話!”
話音未落,便引得一眾貴女小姐哄笑。
話說的這般直白明晰,暗意指誰自是不言而喻。
說話之人正是那云府嫡孫女,云妃的親侄女云儲玉。
步予歌斜眼睨了一眼那云府的小孫女,心中暗自好笑。果真同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母一般,皆是個蠢貨!
一向溫柔的何氏聞言面色瞬間鐵青,宮宴之上又不能動怒,只得強忍怒氣,臉色卻也十分難看。身為當事人的連翹翹則十分淡定,對方才的話充耳不聞,只顧低頭從容且認真地……吃著自己盤中的佳肴……
步予歌垂眸瞧著自個衣袖鮮艷的木槿花怔怔出神,不知在盤算些甚么。良久抬眸,不留痕跡抹去眼底一絲寒霜,指腹緩緩撫著茶盞邊沿,狀似無意道:“聽聞邊塞有一種奇花,名為荊翹花,因瞧著小巧嬌嫩便被當?shù)厝怂追Q“翹翹”。邊塞環(huán)境惡劣,寸草不生,這荊翹花雖瞧著弱小,卻能不畏邊塞風(fēng)寒,傲然生存,此等傲骨,當真是可敬!”慢騰騰地抬首,對上連翹翹一臉驚訝的視線,笑意漸深:“不知連小姐可曾聽聞過此花?”
語氣雖聽著無意,但明眼人皆瞧出步予歌有意為連翹翹解圍。
連翹翹卻一臉不可思議,呆楞著瞪大雙眼盯著她看。何氏反應(yīng)快,忙接下話道:“回殿下,邊塞確是有此花的……息女的名字便是取自此花!”
“唔!”步予歌抿唇淡笑,視線越過何氏母女沉沉地盯向云儲玉及下首的世家小姐,目光嘲諷:“翹荊之花,雖身處環(huán)境惡劣,卻依然能頑強存活……當真為好名字!不似那些溫室艷花,瞧著繁華無比,實則底子下皆為無用的殘花罷了!”
她的言下之意淺顯簡閡,就是提醒那些世宗大族滿門福貴的貴女小姐們,望她們還記得自個錦衣玉食,花團錦簇的悠哉日子是哪家人用血汗一步步拼出來的!
何氏朝她感激一笑,連翹翹卻依舊一副呆楞的模樣。
她又是展眉一笑,低頭抿了一口茶。
她沒這么好心幫助連翹翹解圍,只是昭安局勢遠不如明面上瞧著這般平靜,她若想護這昭安一世太平,不再重蹈前世覆轍,身后就必須有自己的爪牙勢力……譬如拉攏連家。
晾在一旁的云儲玉被步予歌在眾目睽睽下駁了面子,心下惱怒萬分,驀然瞧向男眷席某處,眼珠一轉(zhuǎn),忽似又憶起些事,陰狠地瞧著步予歌,一聲桀桀怪笑,陰陽怪氣地高聲喊道:“喲!今日宮宴,怎不見得顧家三公子呢?”眼神中充滿了得意之色。
仿佛是為了映證她的話,話音未落便聽見步輕妍一聲嬌滴滴的嘆息:“哎,確是未見顧三公子出席,甚是可惜了,之前六妹妹還……”頓了頓,不再繼續(xù)多言。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步予歌沉默地聽著,握住茶盞的手卻徒然收緊,骨節(jié)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