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蘇瑾亦抱臂看戲,瞧著女眷席梨花帶雨如泣如訴的景象正起勁時,卻被一聲沉悶的輕咳打斷。殿內頓時寂靜不少,紛紛向高臺看去。
云家丟丑,步輕妍遭人詬病,反被步予歌強壓一頭。導致云妃顏面盡失,老早便尋了個由頭匆忙退下,現下高臺只余步蒼離孤身一人,眉頭緊鎖,望向下首頭疼地緊。
他十分惆悵!
沈景辭年少有為,沉穩有度。對自家女兒的那點小心思他也稔知。如今昭安局勢動蕩,沈景辭的身份確是能護住步予歌。他也有意撮合二人,可如今……被沈景辭那小子當眾表意自己閨女,這心里登時有了老父親嫁女的悵惘之感,不知是何滋味。偏偏連烽那老東西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成人之美下旨賜婚……他更加氣憤!
瞧甚么瞧,把你養了十幾年的閨女拱手讓出去,換你你樂意?!
思忖片刻,英明神武的圣上決計撇開眾人注意,決心就以一直興沖沖朝他擠眉弄眼的連烽作為活靶子!
“咳咳!”一聲輕咳,殿內果真寧靜不少,他心下樂意,但面上不顯,面朝連烽威嚴且不失親切地詢問道:“連將軍此次方回朝歌,一切可還習慣?”
連烽豹目眨巴著看了他兩眼,自知他不安好心,卻也老實順著他的話頭接了下去:“謝陛下關懷,臣等一切安好!”
“那就好!”步蒼離點頭,繼而懇切道:“連將軍這次大敗大涼,實屬有功,不知連將軍可要何賞賜?”
臉上笑瞇瞇,心中則不然。他諳知連烽秉性,死要面子活受罪。當眾也定然不會受他賞賜的。
幾十年君臣,已深知對方脾性。果真,連烽滿臉大義,慌忙推辭道:“臣護昭安乃職責所在,不求賞賜!況且前些日子陛下已經賞賜了許多珍品寶物了!無須再要!”
步蒼離真誠道:“連將軍實乃昭安鼎力棟梁,多些賞賜算不得什么!”
連烽面上謙謙虛受,暗地里卻磨牙切齒,努力擠笑道:“謝陛下厚愛,臣心領了,可臣當真無需再要賞賜了!”
“當真不需?”
“當真!”
“連將軍如此剛正廉潔,朕甚是欣慰,哎,可惜了……”步蒼離一臉惋惜,嘆道:“真是可惜了那柄上好玄鐵鑄造的折戈戟嘍!工匠卻也費了好長一番功夫呢!”
連烽對那些金銀珠寶不感興趣,卻鐘情珍藏各類武器。折戈戟啊!雖算不得甚么稀奇物什,但可是上好玄鐵打造的啊!一般的武器皆為普遍的鐵器鑄成,則玄鐵可就大不相同了!塑造的武器雖沉重,卻也正正稱手啊!
連烽頓時覺得腮幫子酸地厲害。
步蒼離見狀頓然順心了不少!提到賞賜之事,忽又憶起一事,瞬間又悵惘不少。
既問罷一人要不要賞賜,秉著大公無私的原則,那還有一人也是要詢問的。
“沈愛卿,”步蒼離心中雖不愿,但面上還是要客氣一下的,目光轉向沈景辭,問道:“前些日子南陵水患,沈愛卿出巧計解了南陵危患,委實有功,不知可有想要的賞賜?”
明眼人一般遇著這般情況都會假意推辭,即使心中有想要的也會稱道并無。可沈景辭顯然不是那個明眼人。
他劍眉輕皺,低下頭竟細細思量了起來!
步蒼離一噎,驀然有種甚是不好的預料。
果然,少頃片刻,沈景辭抬首,鳳眸熠熠,語音懇切:“回陛下,有!”
眾人顯然比步蒼離噎得更厲害!這沈太傅也不像是家中缺銀兩的啊!不再推辭一下的嗎太傅大人?!
步蒼離笑著咳嗽幾聲,眼神不忍,笑容卻是可掬的:“不知沈愛卿可要何賞賜?”
“臣確有一求,但并不想將這當做賞賜。”聲音捎帶著朝暾的和煦,語音和緩,不輕不重:“臣尊重她……只求陛下予臣一個開口問她的機會便好!”
什么不要當做賞賜,開口問她的機會?沈景辭一番話雜然無章,聽的眾人云里霧里,不知所然。
步蒼離卻聽懂了,忽然想起前些天這個青年在御書閣同他說過的話。
凝神細察,目光閃爍,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青袍男子。
男子坐姿端正,在這一群珠圍翠繞包圍中,總顯得格格不入。寡淡清凈,長睫下的那雙眼睛卻是堅定毅立的。
這小子跟剛入昭安時的那副樣子還真是分毫不差,這些年雖斂了性子,底子還真一點沒變!步蒼離心中輕嘆,看了一眼女眷席的步予歌。
步予歌垂著頭顱,悶頭不知在想甚么。
罷了,終歸是老了,孩子們的事就由他們自個決定罷!自己還是不插手了!
“嗯,”步蒼離擺了擺首,眼神肅然,看向沈景辭似是在交托些甚么重要的事:“允了……去吧!”
沈景辭聞言深深一楫,恭恭敬敬道:“謝陛下!”
眾人愈發茫然。
步予歌自起始便默默聽著,她雖也未聽懂沈景辭其意,卻猶然覺得與自己有關。
……他想做些甚么?
手指蜷縮,情不自禁越收越緊,骨節發白,眉心緊蹙,低首思緒萬千,一時心如亂麻。
正當愣神空當,驀然間,她眼前一片陰影,遮掩住了光。一股若有若無的青檀香縈繞在她鼻尖。
愣愣頷首,探進了一潭星眸月光,一眼失陷。
沈景辭彎腰俯身,盡力與她平視,卻還是平白高出她半截。
一雙勾魂攝魄的鳳眸瞧了她半晌,眸子一彎,驀然笑了。
“不知殿下方才同臣講的話……”聲音清甜,帶著無盡的笑意:“可還作數?”
她一怔,頓然憶起之前隔空對他講的話,臉倏地涌起一抹緋色。原來他所求的賞賜便是這個。
慌忙低首,掩耳盜鈴般想遮住神情,卻又被通紅的耳垂出賣。
她頭頂上方一陣沉悶的輕笑,忽的一雙手撫上了她的臉頰,微微迫使她抬首,望向他的眼眸。
眼眸中浸著滿滿柔情,盛載著無盡的蜜意,微顯粗礪的指腹蹭過她的眼角,他低聲緩言:“雖不知殿下方才所謂何意……臣癡心妄想,便也就理所當然看做是臣理解的意思了。”
“……”
“殿下,”他繼續道:“臣心儀殿下良久,此生也只會心儀殿下一人,再無其他。”
“……”
“臣愿予殿下一個太平盛世,護殿下一世長安,一生無憂!”
“……沈景辭……”她終于開口,聲音卻是沙啞的。
掙開他的手掌,撇開視線,眼眶通紅:“……沈景辭……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一個不可饒恕,亦不能寬恕的大錯……所以,根本不值得的!
少女雙眸緊閉,長睫微微顫抖,眼角逐漸溢出點點淚光,皆是苦澀悲愴。似一位飽經風霜的孤人,滿目瘡痍,破敗不堪。
四周靜然,良久,一聲微不可差的嘆息消旎至唇畔。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覆上她蜷縮的手指,她指尖心頭皆微微顫動。他手心傳遞出的陣陣暖意,不知究竟是誰溫暖了誰。
“那便從頭來過吧!”他柔聲緩言。
她一愣,不懂是何意,一臉惘然。
唇邊緩然散開一絲笑意,他握住她的手又緊了緊,毫不猶豫道:“既然錯已鑄成,那便不要一直糾結了……”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更甚,語調上揚:“人定是要仰首抬頭朝前瞧的啊!”
前半句說的正經無比,后半句便顯得有些孩子氣了,尤其是從一向端正雅潔的沈太傅口中說出的,不禁令人皆笑非啼。
她直愣愣地看著他,電光火石之間,一股似曾相識的熟識涌入心間,依稀的思緒瞬息即逝,似微風拂過潭江撩起的粼粼漣漪,波紋泛起,終歸平靜。
兩掌交疊,都散發著無限的光和熱,很快便濡濕了手心。
她的心跳的極快,欣喜,慌亂,觸動,惘然……究竟是如何,她也不知。
停頓了許久,啟唇翕了翕,半晌未說出一句話。
她從他的眸底,看見了她的身影。
他的眸中,倒映著她的影子。
眸光輝映,盡是情意。
她在他眼底,走馬觀花般的瞧見了前世的雪雨朔風,風云往事。
他與她的初遇,他雖瞧著恭敬,實則戲謔的態度,他說,方才不識,竟是昭卿公主,是在下冒犯了。
嫁他為妻,她厭他,夫妻之間事同虛設,可他還愿在告誡下人時講,沈府已有主母,此生也只娶一人……
她受世人蒙冤,他未曾遠離,他信她,他說,沒事了,卿卿,勿怕……我在……
城樓上,他攬她入懷,掩住她雙目,替她擋下血腥的殺戮,他說,卿卿,下一世,心悅我,可好?
………
交影重疊,化作了眼前真真切切的他,他說,他愿予她一個太平盛世,護她一世長安,一生無憂……
他說,犯了錯,從頭來過便好,人總是要仰首抬頭朝前瞧的……
從頭來過……便好么?
沈景辭,我和你,還能從頭來過么?還可以嗎?
他手心貼合著她的手背,他伸手稍稍用力,掰開了她攥緊的手指。她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又一把扯過,攏住了她的手,這次卻換成手心之間緊合,十指相扣,無一絲縫隙。
一雙上挑的鳳眸本是肆意的,不羈的,在他面上卻換了一番風情,淪為了溫潤的,和善的,如一塊溫熱如玉的琥珀,傾盡了所有溫柔,只為予她一方安定。
“殿……”頓了頓,眉梢微動,終是不假思索,低聲喚了句:“卿卿。”
短短二字,字句輾轉,時隔一世,情意不減。
剎那間,她的心臟卻似凌遲般的被攥緊,碾壓掐碎。
卿卿……
是卿卿啊!他喚了她的小名,他喚她卿卿,還是如前世那般啊……
“卿卿,”他的另一只手探向了她眉心間那朵鳳尾花鈿,細細輕撫。嗓音溫柔,神態卻是鄭重而莊嚴:“卿卿,我心儀你,此生也只會喜悅你一人……余生,惟愿是你。”
“不知卿卿,意下如何?”
他的眼睛明亮又輕柔,若天邊傾灑暈染的暮色,皆數揚在了他的瞳眸里。
行至朝露里,墜入暮云間,與星輝攜同,與他一起。
那時她在想些甚么時隔多年終歸是記不大清楚了。但后來的后來,年復一年,曠日積晷,久到山川成灰,棠樹開遍山頭,被春風釀成千言萬語,吹過舊人故里。他與她的一雙兒女會懵懂仰首,扯著她的衣襟問她,爹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會放下手中活計,摟住孩兒,回憶起她與他的一點一滴,講給他們聽。
她說,你們的爹爹……是天下頂好的人兒!
她說,你們的爹爹曾許諾給娘親一個太平盛世,會護她一世長安,一生無憂……后來他做到了……
她說,爹爹很愛娘親……娘親……也很想他……
………
余后多年,她便是靠著一一細數她與他的陳年舊事,熬過了那段蝕骨磨人的歲月。此去經年,她再回首起今日宮宴,總會覺得萬般美滿。因為宮宴那日,她做了一個慶幸一生,永不后悔的決定。
那時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說話算數!”
“沈景辭,我心悅你,絕不后悔!”
不論前世如何,今生再如何,我都想與你一起,與君共進退,白頭偕老,此生無憾。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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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茲聞輔國太傅沈景辭才德兼備,性情溫和,節操素勵,經明行修,忠正兼隅。朕嫡女昭卿公主秉性端淑,行端儀雅,禮教克嫻,今及芳年待字金閨。潭祉迎祥,二人良緣天作,朕躬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二人,翌年開春之時即可擇良辰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盡予國,勿負朕意。
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