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
- (日)新井一二三
- 2088字
- 2020-04-11 00:18:47
十四歲的初次旅行
現在回想,我的旅人生涯就是那天站在“綠色窗口”前時開始的。因為旅行的本質就在于克服恐懼心,離開熟悉安全的日常生活,而往陌生的世界邁出第一步。
我小時候家里已經有私家車,每到周末父親就開車帶全家去離東京幾十公里的游覽區,如:箱根溫泉、江之島、三浦半島等。大家玩得挺開心——除了我以外。不知為何,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特別會暈車,坐進車里聞到了汽油味就覺得不行了。所以,每次郊游,對我來說,痛苦跟樂趣一樣大。也許就是這個緣故,我從來沒夢想過長大以后自己開車去遠處。正相反,長大以后自己坐長途火車去旅行,才是我多年來的夢想。
當年我很喜歡看電視旅行節目《想去遠處》,是作為國鐵“Discover Japan”推銷活動的一環節,一九七〇年十月開始的,如今還在繼續,已播放過差不多兩千次。在節目里,填詞人永六輔一個人坐火車去全國各地,訪問名勝古跡,也跟當地居民親切來往。他的目的地一般都是少有人去的小地方,漁村或山村等。總之,風景純凈,民情樸素,特別會激起城里人的鄉愁。永六輔自己填詞并唱的主題歌《想去遠處》,歌詞和旋律都相當多情感傷。“想走走陌生的小鎮,想去遠處什么地方。想看看陌生的大海,想去遠處什么地方。遙遠的小鎮,遙遠的大海,遙遠的夢想,獨自旅行。想遇見相愛的對象,想去遠處什么地方。”我相信,那節目對國鐵的營業額,貢獻應該不小。
也有個電視節目,叫做《兼高熏的世界旅行》,是會說幾種外語的女記者兼高熏每個星期去海外各地旅行做的報導。她一會兒去菲律賓會見當時的馬科斯總統夫婦,一會兒去北歐訪問當地民家,跟居民一起過傳統節日。那是由泛美航空公司(后來由斯堪的納維亞航空公司)贊助的節目。在當年的日本,兼高熏是人人皆知的著名人物,因為全日本只有她一個人能夠那么自由自在地去世界各國旅游。節目從一九五九年開始,持續到一九九〇年為止。最初芳齡三十一的兼高熏,最后是六十二歲的人了。前后三十年,總共播放了一千五百八十六集;主持人旅行的全程則達到七百二十一萬公里,等于把地球繞了一百八十圈。
《想去遠處》和《兼高熏的世界旅行》都是當時的我每周一定要看的節目。不過,兼高熏般的世界旅行,在一九七〇年代的日本小孩看來,與其說是現實,倒不如說是天方夜譚里的故事。相比之下,永六輔式的國內長途旅行,只要再年長幾歲,自己也應該能夠去的。我父母在孩子們的教育方面屬于放任主義。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給父母帶來太多麻煩,他們是不會加以阻止的。
十四歲的夏天,我有了第一次獨自坐長途火車的機會。那年,父母為一對新人做了媒,而那新娘是長野縣山區出生的。在東京辦完婚禮后,新娘雙親邀請我們全家人去長野縣度假幾天,父母欣然接受了。只是那年我讀初中三年級,為了準備翌年的高中入學考試,早就安排好了暑假里參加補習學校的一些課程。我跟父母商量后決定:大家先坐父親開的車出發,我則上完補習班后一個人搭中央本線快車往長野縣,在目的地火車站跟家人會合。
長野縣有十九世紀末歐洲傳教士開發的避暑區,常常在少女雜志上被介紹。白樺湖、女神湖、清里、美麗原等地名,簡直就是西方童話里出現的神秘場所,充滿著醉人的各種想象。我非常高興自己能夠跟《an-an》《non.no》等時尚雜志的模特兒一樣坐長途火車去浪漫的長野縣。
從東京新宿火車站坐中央本線快車“梓號”往長野縣,大約是三個鐘頭的旅程,需要事先訂座位。當年我父母去外地總是開車,對鐵路事務完全陌生,到底在哪里買票都不大清楚。日本國鐵的大規模火車站設有所謂“綠色窗口”,乃跟一般窗口分開,專門為長途旅客服務,由當時的我們看來跟航空公司柜臺一樣難以接近。放任主義的父母不愿意參與女兒的獨自旅行,我只好一個人處理訂票事宜了。于是到家附近唯一設置“綠色窗口”的高田馬場站,平生第一次前往那神秘的柜臺,好緊張地跟售票員說了旅行的日程和列車班次等。心中著實擔心:如果人家說出我聽不懂的語言可怎么辦?結果呢,一切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售票員講的果然是普通的日語。我根本沒有遇到任何困難,竟把看起來高貴無比的綠色對號票拿到手里了。
現在回想,我的旅人生涯就是那天站在“綠色窗口”前時開始的。因為旅行的本質就在于克服恐懼心,離開熟悉安全的日常生活,而往陌生的世界邁出第一步。相比之下,三個多鐘頭的旅行本身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我只記得自己穿上跟《non.no》的模特兒一樣的睡衣般寬松的長袍,戴上系了絲帶的大草帽,也提著藤編的旅行箱搭快車,在四人座中靠窗戶的地方占了位子。其他旅客問我是否一個人旅行,要到哪里等,可是我回答得不多,主要忙于扮演雜志彩頁上模特兒的角色。不過,實際上我還是挺緊張的,不知不覺之間開始打瞌睡,醒過來時發覺,自己的口水濕透了長袍的大腿部分。在陌生人面前出丑,怪不好意思的。
火車很快就抵達了長野縣。我在剪票處跟家人會合,乘坐父親開的車,馬上得面對暈車的痛苦了。模仿雜志彩頁的時間維持得不長,在我夢里簡直飛逝過去,感覺也其實不怎么過癮。最令我難忘的,倒是早幾天鼓著勇氣一個人前往高田馬場火車站的“綠色窗口”,平生第一次向專門為長途旅客服務的售票員開口買票時心中感到的緊張,和后來拿到對號票而感到的滿足。就是那成就感教我對獨自旅行上了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