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力結構、政治激勵和經濟增長:基于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經驗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 章奇 劉明興
- 2414字
- 2020-04-14 14:47:07
前言
在很多人看來,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提供了一個在沒有有效產權保護制度下經濟仍能高速增長的絕好案例。一方面,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離不開非國有企業的推動;另一方面,實際上直到今天,非國有企業不僅無法像很多國有企業一樣進入一些所謂的戰略性行業(例如電信、石化、鐵路、郵政,等等),而且中國對非國有產權的保護仍然有很大缺陷。因此,一個頗具挑戰性的問題是:如果產權保護是經濟持續增長的前提,那么為什么中國經濟能在產權不完善的情況下持續快速增長了近三十多年的時間,并且在可預見的將來很可能繼續高速增長呢?
我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主要從兩個現象出發: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增長相對來說更快的地區主要是浙江、廣東、江蘇等沿海省份;同時,即使在這些省份內部,也存在相當大的地區增長差異,有些地區增長勢頭很快,而其他一些地區則相對遜色很多。例如,浙江的浙南、浙東地區和浙北、浙西南地區之間的對比;江蘇的蘇南地區和蘇中、蘇北地區的對比;廣東的珠江三角洲地區和其他地區的對比;等等。如果說,產權等宏觀性的政策和法律因素對經濟增長至關重要,那么給定這些宏觀因素的同質性,為什么這些省份的增長會相對更快?或者更進一步地問,為什么在這些省份內,一些地區的增長又會相對更快呢?這種增長差異,能用政策、地理甚至文化等因素來解釋嗎?
本書認為,政治因素而不是其他因素是解釋中國經濟增長(包括地區經濟增長)差異的最重要的因素。本書的核心觀點是:政治精英都面臨著政治承諾可置信的問題,導致他們的政治生存都面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為了確保“政治生命”無虞,他們要么尋求上級或更有權力的人的庇護和支持,要么從下級或基層支持者那里尋求支持,或同時從這兩個方面尋求支持。究竟能從哪里獲得政治支持,取決于政治精英在權力結構中所處的位置。有些政治精英和上級或更有權力的人維持了很好的政治關系,屬于政治上占主導地位的精英群體,因此他們的政治生命和前途可以主要依賴權力的自上而下的庇護和支持;相比之下,另一些精英則與權力高層和核心的關系很差,屬于政治上被邊緣化的精英群體,因此無法依賴體制內自上而下的庇護,而只能向下尋求下級甚至更基層的支持者的支持。這里的基層支持者,可以是普通群眾,也可以是那些鄉鎮基層干部或商人、企業家,后者的共同點是也處于權力結構的邊緣和底層,甚至是體制外的力量,但他們能夠進一步對一部分社會力量進行動員從而具有政治談判能力。而為了獲得基層支持者的支持,就必須提供給他們一定的好處,包括提供事實上的產權保護,以保證其經濟利益,從而換得后者向邊緣化的政治精英提供政治支持。這種通過政治—經濟上的利益交換所體現出來的產權保護是一種非正式契約式的公共產品提供機制,雖然它的效果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見本書最后一章),但對于那些本來就缺乏完善的正式產權保護制度的經濟體而言,這種機制對經濟所能起到的正面作用還是不可忽視的。
本書選取浙江作為分析對象,考察了1949年后浙江民營經濟發展背后的政治邏輯。我們發現:1949年前的共產主義革命經歷決定了浙江省1949年后的政治權力在不同政治精英群體間的分配。在這一權力配置基礎上,地方政治精英會根據自己在權力結構中的地位確定如何對待民營經濟,以最大化自己的政治利益,保證自己的政治生存。我們指出,相對于那些在權力結構中處于主導地位的政治精英而言,在權力結構中被邊緣化的政治精英更有動力來保護地方民營經濟。具體而言,新中國成立后浙江省的政治權力結構是:1949年后隨野戰軍部隊進入浙江的南下干部占據了主導地位,而浙江本地的游擊隊干部雖然對共產主義革命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在1949年后的權力版圖中卻被邊緣化了。這些浙江本地的游擊隊干部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和沖擊,面臨極大的政治不確定性。為確保自己的政治生存,地方游擊隊干部只能采取支持和保護地方經濟利益的方式(即保護和鼓勵民間經濟利益的方式)來最大限度地鞏固自己的政治基礎。這樣,在浙江省內,和那些地方游擊隊干部影響較小的縣相比,地方游擊隊干部具有較大影響的縣的民間經濟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更多的保護,且更具有活力。這種政治—經濟利益相互交換機制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逐漸發揮作用,經由“文革”,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后的90年代。其經濟結果就是和地方游擊隊干部影響較小的縣相比,地方游擊隊干部影響較大的縣的民營經濟基礎更好、發展更快。我們把上述影響地方經濟增長的機制稱為弱產權保護環境下的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
無疑,這種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提供了中國地方經濟增長的動力,但它的效果也存在很大的限制,尤其是受制于宏觀政治經濟形勢和環境的變化,后者決定了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的作用范圍和存在空間。例如,20世紀50年代的“反地方主義”,60年代的“四清”和隨后的“文革”,80年代的經濟改革,都直接影響了這一機制的具體效果。而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企業規模的擴張,企業遲早會發現自己的進一步成長會受到更高層次產權保護制度的制約。這說明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并不能替代正式的產權保護制度。另外,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是政治上的弱勢群體為確保自己的政治生存所形成的結果,因此它也不太可能影響到上層的政治決策。
本書的邏輯不僅能夠分析包括浙江在內的中國地方經濟發展的績效差異,同時也為進一步理解集權體制下的政治經濟學及其性質提供了一個分析框架。在這一框架中,體制內政治精英之間的非正式政治關系和斗爭,決定了他們的政治地位不同,尤其是其政治生存所依賴的政治基礎不同,從而也就決定了他們需要采取不同的方式和選擇不同的政策來獲得其潛在支持者的信任與支持。這一過程,就是政治的實際展開、政策的選擇,以及資源分配的實現,并最終形成相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后果。我們可以進一步利用這一分析框架來解析不同政治條件下的政治精英的行為和后果,如政商關系和腐敗、財政和金融資源的分配、政治精英的任命和選拔,甚至不同政治精英群體之間的權力平衡及其變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