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彪悍的女人了——當我從外面回來碰巧遇到她，禮貌地微笑跟她打了個招呼，再聽她用十分蹩腳的普通話對著我寒暄時，心里在想。她騎了一個像她的性格一樣的紅色電動車，一條腿支在地上，豪爽地把另一條腿也橫著拿下來，屁股再挪開，我能清楚地聽見電動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隨著移動車子的輪胎掉下一層泥來糊在樓道里尚算干凈的米黃色地磚上。

樓道里很擠，中間堆了許多的雜物，還有各家的自行車電動車，我停下腳步讓她先推著車子進去，畢竟她那個體型再加上一個電動車，實在是讓人不敢上前去擠一擠。她終于在一堆車子里找到一個空隙停上，偏過頭來跟我抱怨道：“你看這樓道的雜七雜八的東西，物業也沒人來管管，就不怕出點什么事...”我趕緊湊起笑容：“可不呢。”

她看我倒應了她的說法，也不再說什么，點點頭拎起車上的一桶礦泉水在手上，低頭用勁的時候燙成大波浪的舊紅色短發在空中無助地畫圈，我分明看到她臉上的肉（或許是肥肉）抖了一抖。她邊沖著我說：“走了啊”邊開門，把有些龐大的身形塞進門里面去。我終于能走上兩級臺階在她家的門口按下電梯，隔著這個樓特有的差隔音效果聽見她在沖著自家的三四年級的娃兒喊些什么，嗓門太大，聽起來又含著一口濃痰，什么話也聽不見。只能聽見她的吶喊。

我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個中午被她家的小孩子的吵鬧聲給吵醒，這令有些午睡起床氣格外煩躁，我只能重重地碰上窗表達我的不滿，想找他們家的兩口子——女人和她的丈夫說說，又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趨近于多余，畢竟他倆的吵架聲往往比這種聲音不知高上多少個八度；躺到落地窗前的躺椅上慢慢搖晃，終于覺得心情平靜點了，又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玩具球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滾過地板、孩子的大笑聲（我真推薦這孩子去學個聲樂，那大嗓門簡直就跟他的媽媽一模一樣）、以及緊接著來的那女人的叫喊聲，這次我聽清了，是“再給我亂扔給你剁掉手去！”，伴隨著是一聲特別清脆的摔東西的聲音。

得了——我心里想，不用想著耳根清閑了。果真，那孩子就開始干嚎起來。什么叫干嚎呢，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扯著嗓子哭的挺大聲的，就是眼淚一滴都沒掉，干叫喚。但是家長可最吃這一套，一看孩子這樣，趕緊就滿足他這樣那樣的想法。果真，一聽自家孩子開始滾在地上咆哮著“抹淚”，那家的男人在旁邊弱弱又不耐：“趕緊讓他別哭了，大中午的。”那女人也是有些慌張起來，趕緊給他找了個東西塞過去：“吶吶吶，快別喊了！怪煩的！！”。說得遲那時快，那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別說哭了，連個哭腔抽泣都沒了，樂呵呵地照舊。

我在心里無聲地翻白眼冷笑，這一套在公園里超市里冰淇淋攤前發生慣了，孩子哭一哭馬上要啥給啥，簡直是屢試不爽百試不厭。若是有什么事情哭一哭就能解決，那我這么個人也想哭一哭——但是想想又沒啥觸手即來的難題，只好悻悻作罷，認命地拿耳機來圖點清凈。不管吧，鬧人；管吧，怕被說管閑事，再說一棟樓36戶人家來著，人家有老的有小的都沒說啥呢，我這個年輕力壯的還得抱怨啥？趕緊拿起旁邊的手機來分散精力。

又有幾個晚上被這兩個一個女人一個男人的吵架聲給吵的不能寐。一個聲高過一個聲，看著就虎頭虎腦方形頭的男人哪里能說過那膀大腰圓的精明女人，本來都偃旗息鼓，聲音懨懨下去了，又被女人什么話刺到，一個紅臉白眼刻薄話就遞了過來，于是兩人又開始沒完沒了的吵起來，孩子這下開始真的哭起來了，但是這時候并沒有什么人理會他了。

我只好嘆氣。

小區在外面的綠地，也就是 101這戶人家的院子外面種了兩棵玉蘭樹，一棵是紫玉蘭花，一棵是白玉蘭花，沒什么人照顧，樹干很細，孱孱弱弱的，但是春天還是能開滿滿枝的白花紫花，剛好就在我的窗下面，白白嫩嫩的花瓣和敞開窗就撲面而來卻又不刺鼻的淡香給了我許多年覺得“令人浮躁”的春天里的慰藉和期盼。就算是花落在泥土里了，那土也是香的，有聞過空氣見過飛鳥的靈氣的。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最喜歡的顏色便是玉蘭花，在小區里散步的時候經常去綠地里尋找其他的玉蘭花，可等回到家里，還是覺得這兩棵弱不禁風的小樹可愛。

這年已經夏天了，我聽見外面有不屬于這個寂靜小區的喧嘩和拖拉機聲，迷迷糊糊到窗前去看。那兩棵玉蘭樹在的地方光禿禿的，被工人在上面正用鏟子活著泥沙攪，我的樹呢？我不知道，樹前面的那塊草坪呢？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用去想，那里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就像早就沒有一樣，那里就該是被削成土坡的黃土皮。

終于在嗡嗡的裝修和工人的喧鬧里結束了夏天，耳根子歷來軟的男主人終于開回來一輛嶄新的白車，停在他們院子前的空地上，下了車踩在原先我記著玉蘭樹長的那個地方，沿著石磚鋪的小路進了院子，他們家的孩子興高采烈地涌出來，爬上車座子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十足的快樂。

就是不知道為何，修來修去，院子的邊緣留下來一個小土包，主人沒有管它，自然誰都沒有去管它，女人很快學會了開車，電動車被孤零零扔在樓道里落灰，我無數次看著那輛白車開到院子前面的黃土坡上停下，開出去，又開回來。也是奇怪也是理所應當，別的院子前的綠草坪延伸到那個土包上，用綠色和野花把那個土包包裹住，卻再也不往他們家的院子前面走一步。

今年他們好像回到老家過年去了，直到四月份仍是沒有回來，不知道是住下了還是怎樣，只是我看著對面郁郁蔥蔥的松樹林再看看面前的土包，總覺得里面埋葬了些什么，完整的白灰石磚不知道什么時候裂了紋，鋪在素面朝天的大黃土上，說不出的可憐，只是不知道是憐的誰。

今天媽媽來家里，她在廚房里忙碌，看我從書房里出來，便遞上來一杯水笑著說：“你看外面的這不知道什么樹，都發小綠芽了，看著可真喜人。”我抿了一口熱水，看著綠油油的嫩芽在枝頭上簇簇的，覺得心堵著什么，便跟她講：“媽媽，我房間前面以前有兩棵玉蘭樹，特別好看，前幾年讓一樓那戶給砍去做黃土了。”緊接著說了一句蠻出乎輕重的話：“真的是非常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