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媽媽走了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母親走了，她是騎自行車走的，我還發現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人躺過的痕跡，我明白了為什么昨天母親的后背會濕一大片。

母親走了，我既不難過也不害怕，相反還很高興，因為那時我以為母親還會回來，我真傻，真傻，真傻！我想大顯身手，做頓飯，給母親一個驚喜，母親回來后一定很高興。我越想越美，可我忘了，家里沒有面了，米也只有一點點兒，連巧婦都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我這么笨的人啊。我只好用玉米面和面，可我不會和玉米面，和不到一起去，我只好把軟面放在飯盒里，把飯盒放在高壓鍋里蒸，蒸了一會兒，我怕高壓鍋出危險，又換普通鍋蒸，又拿餅鐺蒸，折騰完了，我又拿那點兒米熬了一鍋稀飯，沒有幾粒米，都是水。

做完“飯”，我開始吃“飯”。飯盒里面的東西，上面半生不熟，中間是生的，底下煳了，非常難吃，我只喝了幾碗米湯。

我等母親回來，但母親老也不回來，我的心開始發慌了，這時我還沒有勇氣去找人，我坐在臺階上望著門口，大門一直就沒關，母親沒有回來。我很餓，只好啃剩餑餑，餑餑啃完了，我想起這天正好是臘八，往年的這一天母親會熬臘八粥、做臘八醋，尤其是臘八醋，我特別愛吃，每年我都會幫母親剝蒜，盼望著過年時吃餃子能蘸臘八醋，就著臘八蒜。可這天別說臘八粥和臘八醋，就連剩餑餑都沒的啃，想著想著我的鼻子有些發酸。

晚上，我的心已經慌得受不了，我必須去找母親，最后我把電視上的《包公案》看完了，算是和這個家告別，我穿上一件大衣就出了門。剛到外面我就摔了一跤，那時我的身體出奇的壞，幾乎連走都走不了。我掙扎著往前走，正碰上鄰居邵姨，邵姨問我干什么去，我說找母親去，母親已經一天沒有回來了，邵姨把我拉了回去，說她替我找母親，又讓幾個小孩看著我。一會兒來了好多人，都是單位的，他們給我送來了飯，又跟我說了幾句就走了。我覺著有點不對勁，我喝了碗粥就去睡覺。

我正在床上胡思亂想，二姨家的表哥來了，表哥問我怎么回事，可表哥聽不懂我說的話，因為我口齒不清，表哥讓我寫下來，但這就更難了，我沒有那個文化，我讓表哥慢慢地聽，終于表哥聽懂了。我告訴表哥母親昨天帶我去過鐵道那邊。表哥讓我指路，他帶我去找母親。我們剛出門，碰上鄰居趙叔叔，趙叔叔勸表哥別去，說已經有人去找了，我們去也是白去，但表哥仍然騎著三輪車帶著我去找母親。到了外面我就蒙了，我忘了昨天母親是怎么走的，表哥更不知道哪兒是哪兒，我們瞎走了一陣，表哥停下來，在一個小賣部打電話，打完電話表哥買了一大包餅干，放在車斗里對我說：“勤勤（這是我的小名，母親希望我勤勞，可我卻沒有做到），你是男子漢，不管發生什么你都能挺得住，對嗎？來，騎一段三輪車給哥哥看看！”我當時身體壞得出奇，根本沒力氣騎，騎得很不好。那段話的含義我當時并不十分明白，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了什么，他是在激勵我啊。

第二天，大姨和大舅家的三表哥來了，大姨那時已經快六十了，她又有冠心病，這回為了我們家的事，丟下半身不遂的大姨夫就來了。大姨對我們家是有恩的，每年都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我們家，我最盼望大姨來，因為大姨一來就有數不清的好吃的，大姨給我們平時冷冷清清的家帶來了歡樂，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幸福！

上午大家去找母親，家里只剩下我和大姨，大姨側躺在床上，我給大姨看我的剪報，還給大姨念了篇文章。我知道大姨并沒有聽，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我發現一向堅毅的大姨的眼里竟有淚光在閃動，我不喜歡看到別人哭，那樣自己的鼻子也會發酸，我把頭扭到一旁。

晚上，二姨和大姨家的表哥表姐來了，二姨的眼睛都哭腫了。

過了好幾天，母親依然沒找到，父親的單位在電視上給母親登了個尋人啟事，我連一張母親自己的照片都沒有，只好用以前我和母親的合影。

幾天后，母親找到了。

母親，死在一個河溝里。

大姨、二姨去看了，說小河溝兩邊都被凍上了，只有中間有一點兒水流，她們估計母親是被凍死的，不是淹死的……

母親死了……

母親找到了，大家準備母親的葬禮，不知為什么，我并不覺得凄涼。母親在我小時候看我殘疾，父親又那么早就死了，就沒管教過我，我承認我很沒有家教，比如禮貌方面，還有我的性格，我是一個很倔的人，這一方面是我從小養成的，我的心很硬，我很自私，我那時對母親是多么不孝啊！

大姨讓表哥準備葬禮上所需要的東西，白布黑布什么的，還拿白布給我縫了個孝帽子，我不愿意戴，怕丟人。那時我只想自己，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母親！

由于找不到母親的照片，只能用十多年前母親工作證上的照片作遺像。在母親遺像前放了一個盆，我們每天為母親燒紙錢。母親一輩子什么都舍不得買，就連買黃瓜都是買曲曲彎彎的，不買直的，因為彎的比直的便宜。一天晚上，二姨帶我去外面給母親燒了一個大皮襖，二姨怕母親在那邊冷。我們邊燒邊念叨：“母親啊，這些錢和衣服，你可別再舍不得呀！”大姨還給我買了一雙很貴的鞋，因為我的鞋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不是母親不給我買鞋，實在是我把鞋穿壞的速度太快了，從小我就不能正常走路，所以把鞋穿爛的速度是驚人的。

葬禮那天，我們坐車到火葬場去，到了火葬場表姐把我帶到一間大屋子里，然后推進來一口玻璃棺材，表姐告訴我玻璃棺材里面就是母親，表姐扒著玻璃棺材哭，我也扒著玻璃往里看。突然響起了哀樂，一大群人排著隊走進來，向母親鞠躬。我感到那么不真實，就像是在做夢。不知什么時候表哥表姐把我帶回車上。這時表哥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讓我們看。我們回去都說棺材里面的人不像母親，有人說母親死時一定很難看，所以遺容已經修補過。

那時我生了一場病，因為人多，我就搬到后屋住，后屋那張床褥子很厚，窗戶又小，暖氣又熱。住了一夜我就發燒了，我這人特別愛上火。大舅家的表姐們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母親除了和大姨、二姨來往，不和別人來往，她怕人家看不起她，后來母親連大姨、二姨家也不去了，母親千百次地告誡我：“可別靠別人啊！”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兩個表姐。

這次生病是兩個表姐照顧我的，我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尤其是二姐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永遠也忘不了。比如那時我不會喝藥，二姐就把藥放進離嗓子眼近的地方，然后喂我水。我以前生病，母親也照顧我，但那是另一種照顧，母親很少買藥，不管是母親自己還是我，也沒有得過什么大病，不過是些頭疼腦熱之類，幾天就能好。母親跟姥姥學了點揪痧，我有了病，母親常給我揪，有時母親拿硬幣蘸油給我刮刮，這些雖然都是土辦法，但有時也挺管用的，可惜我不會。

三舅家的大表哥也給我喂過藥，還在床前讀書給我聽。

以往，大表哥來過很多次，有一回修暖氣，工人們把那些箱子、柜子搬開，可修完了卻沒搬回原處。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箱子搬回原處，只剩下一個立柜母親怎么挪也挪不動，母親不愿求人，只好讓立柜就立在屋子當中。暖氣也不熱了，不知他們怎么修的，母親還是不愿求人，自己暗暗生氣，大表哥正好來了，他幫母親把立柜搬到原來的地方，又看了看暖氣，原來暖氣開關沒擰開，表哥擰開了，暖氣就熱了。大表哥還用母親撿來捆東西用的帶子編了個籃子。生病那段時間我覺得很幸福！那時我還沒意識到母親離開我對于我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