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我的學校

第一節 別了，學校

母親一開始教我學習是從“1”、“2”、“3”教起的，我學會了寫“1”，卻怎么也寫不好“2”。家里有一盒粉筆，母親叫我每天拿粉筆在地上寫“2”，直到寫好為止。我每天跪在地上寫“2”，先在小房間里寫，沒有地方寫了，我就跑到大房間里去寫，大房間里也沒有地方寫了，我就在地上亂畫，畫著畫著，突然畫出一個連筆的“1”、“2”、“3”，雖然是連著的，但卻非常清楚，非常漂亮，母親看了，說我能把“1”、“2”、“3”寫成這樣她已經很滿意了。

寫“8”的時候，母親對我說：“就是不告訴你怎么寫‘8’，我看看你能不能想出來！”我開始想把“8”攔腰斬斷，因為“8”看起來就像上下兩個“0”，于是我先寫上面那個“0”，再寫下面那個“0”，可無論我怎么寫這兩個“0”，看上去都很別扭。我靈機一動，將攔腰斬斷改為力劈華山，因為“8”看起來又像兩個“3”對在一起的，所以我先寫一個“3”，再反過來寫一個“3”，把兩個“3”對起來，不過我看著咋就有點不對勁兒呢。

于是我又畫“0”，可是不管我怎么畫“0”寫“3”都不像“8”，我不明白“8”怎么會這么難寫。有一天，我跪在地上寫“8”，正為寫不好而發愁，突然看到床底下一個紙箱子上有個“S”，看見這個“S”我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豁然開朗，馬上寫了一個“S”，筆畫再一提，活脫脫一個“8”躍然“地”上！太棒了！我飄飄欲仙，馬上“飛”到母親面前，迫不及待地將我的“8”向母親展示一番，母親問我是自己想出來的嗎，我太高興了，一時竟說漏了嘴，于是母親并沒有夸獎我，只說我投機取巧。

會寫的數字越來越多了，我就總是神氣活現地對別人說：“我認識一百個字！”如果有人接下來問我是些什么字，我就會數：“1、2、3……”一直數到一百。

學到一百，母親又開始教我寫“一、二、三……”我說不是學了“1、2、3……”了嗎，母親說那是小寫的，這是大寫。小小的數字竟有這么多種，那我不認識的還有多少種啊！

后來母親又教我寫字，開始也是在地上用粉筆寫，后來就在一本練字的書上寫，我總是在別的書里找些怪異的字，寫在那本書上，比如說“凹”和“凸”字。那本書上每頁只有一個字，下面是幾行空格，第一行是那個字的筆畫，下面的空格本來是用來練習寫那個字用的，我卻找來一大堆自以為奇特的字寫在上面。有一次我們家那片兒刷房，有個油漆工人看了我寫的字說，應該照著書上寫，我不以為然，母親卻認為很對，從此照著書教我，學完那本書，母親又給我買了寫字本，讓我天天寫字，但那時我老想出去玩，根本就不想寫，寫的時候也一點兒不認真，真真是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我一寫字就發愁……

母親一直想讓我上學，有一次母親帶我去離家很近的一所小學報名，在路上母親對我說：“下回你就從這條路去上學，再從這條路放學回家，你自己走。”

我不想上學，怕有人瞧不起我，怕有人欺負我。我非常不情愿地被母親帶到了那所小學。那里有個老師正在招新生，母親領我過去，他們一看見我就讓母親找校長去。校長見了我說他沒辦法，讓母親去請示教育局。院子里有幾個老師看著母親，目光中充滿驚異，我知道那驚異是因為我。院子里還有幾個孩子也奇怪地看著我，那時我也是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啊，可他們卻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同齡人，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盡管我一直不愿承認。他們都擁有自己的天空，我卻一無所有！我對他們是羨慕，是嫉妒，甚至忌恨！同齡人怎么看我呢？他們從來沒有把我當做一個同齡人，因為我沒有跟他們一起站在起跑線上，沒有和他們齊頭并進，他們現在依然奇怪地看著我！

在路上母親一直沉默著，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樣傷心。

我討厭那個學校，不是因為它沒有錄取我，而是因為它讓母親傷心了，母親對我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了！

盡管不能怪那個校長，但我真的不能理解，一個母親帶著她殘疾的兒子來求他，他怎么就不能給這對無助的母子一點點兒小小的希望啊！人啊，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是多么需要那一點點兒小小的希望啊！

其實，母親的絕望并不是從這個時候才開始的吧？也許是那次，我在寫字，或是因為我貪玩，或是因為我說了什么極其氣人的話，母親竟跪在地上給我磕了個頭，我驚呆了，后來也就忘了。我想就是從那時起母親開始對我絕望的。

母親懷我的時候，父親和姥姥因為煤氣中毒去世了。母親生我時又得了肝炎，好不容易生下我來，卻是個腦癱，母親舍不得扔掉我，省吃儉用給我治病，給我做康復訓練，教我穿衣服，教我寫字，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了，母親卻對我絕望了！兒女本該是父母最大的希望，而我卻成了母親最大的絕望！母親不像其他父母那樣望子成龍，連養兒防老都不敢奢望，母親只是希望我們娘倆能相依為命度過殘生，我能自己養活自己，僅此而已。可我那時只知道玩，在我大玩特玩的時候，我可曾想到，我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折磨著母親！母親看著她付出一切所培養的兒子，如此的不爭氣，只知道玩，既不鍛煉身體也不學習，更不聽話，母親終于絕望了！母親只想和我相依為命，我卻令她絕望了！我本不該貪玩的，本不該不聽母親的話的，因為我沒有父親，因為我是個腦癱，更因為我家窮！窮人家的孩子必須要爭氣！可我偏偏不爭氣。我現在是多么懷念和母親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啊，雖然貧窮，但很幸福，很溫暖，就像文學給我的最初的感動。這種溫暖讓我流淚，卻撫慰著我心靈中最深、最軟的地方，我在溫暖的撫慰中幸福地哭泣。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只有那些窮人、那些經受過苦難的人才會有那種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