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的蠻族與先秦的夷狄觀念
- 李淵
- 6158字
- 2020-05-21 17:12:25
三、研究方法與理路
(一)研究方法
作為民族觀念史的研究,本書需對資料做出梳理和分析。它既包括傳世的文獻,也包括近現代以來的考古發現。在傳世文獻的使用中,固然應注意將傳說與較為可信的歷史做出區分。不過,傳說也并非全無意義,它本身雖未必是真實歷史的記載,但對傳說形成過程的分析卻有助于了解歷史。這一點不僅體現在西方學者,如豪爾等人對古希臘民族認同形成的分析中,也在中國古史辨派的研究中有所展示。此外,由于本書所涉及的歷史時期較為久遠,故除了傳世文獻之外,也應注意考古材料的使用,但考古材料,特別是早期人類活動的考古資料,如果缺乏文字的佐證,在觀念史的研究中又往往帶有局限性,如何將考古發現與傳世文獻更好地結合,是本書研究中需要考慮的內容。
除文獻的整理分析外,研究方法上,人類學研究中的重要進展同樣值得吸收。受蘇聯影響,很長時間內,我們將民族視為均具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地域、共同的經濟生活以及共同的心理素質”的穩定共同體。然而,現當代的人類學研究中,對人群的劃分卻存在其他認識,即較少強調民族劃分中的“客觀”標準,而日益重視主觀認同在民族觀念發展中的作用;以及不再將民族間的區分視為固定不變的,轉而重視其變化過程及原因的分析。與“客觀”的民族識別標準相比,主觀認識更容易受到政治、環境等因素的影響,以主觀認同作為民族識別的標準,則民族之間的界限更容易發生變化。在本書研究中,不能不考慮這些趨勢。
民族研究中重視主觀認同被不少人類學家所認可。如人類學家巴斯提出,族群最重要的劃分在于其邊界,即限定自我的邊界以區別其他族群,而不在于其客觀的因素。50本書則認為,民族識別可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最容易識別的是不同人群間的外貌、語言等特征,這些特征較為明顯,也不容易發生改變。其次,一些人群內會形成共有的名稱,共有的祖先傳說,共有的歷史等等,在此基礎上形成自我認同。第三,在各自認同形成的同時,也會形成自我意識,從而產生對自我之外其他人群的認識,進而在觀念中塑造其他人群的形象。其中,第一個層次的識別標準相對“客觀”,而第二、第三個層面則具有相當強的主觀性。51本書研究中,應當承認與重視民族識別中主觀因素的存在及影響。如在古代希臘,希臘人和蠻族的對立,首先有賴于希臘人的認同,由于在歷史上并未形成統一的國家,“希臘人”共同體依賴希臘人自我認同的維系,而希臘人認同中,除了語言、血緣等標準外,是否遵守共同的宗教、祭祀以及是否有共同的性格特征也是其中的判斷因素,這些因素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其次,希臘人與蠻族的對立,還涉及蠻族的認定,所謂的蠻族并非單一的共同體。蠻族之間不存在共有的祖先和歷史記憶,也不存在共同的語言,甚至不同的蠻族外形都存在較大區別,其內部并無認同可言,他們只能是希臘人在自我認同基礎上對異族的認識,這也決定了希臘人與蠻族的對立中主觀因素會施加影響。第三,希臘人對蠻族形象的塑造也會隨著時間、地點乃至政治利益而改變,即使所謂的“客觀標準”,如血緣、語言等,也具有一定的主觀性,52希臘歷史上曾出現過對人群的語言、血緣等特征認識相對模糊的情況,特別是在希臘人和蠻族的邊緣地帶尤為如此。如對馬其頓人,特別是其王族屬于希臘人抑或是蠻族,希臘人、馬其頓人對此有不同認識,反映出民族識別具有一定主觀性。中國古代華夏的自我認同以及華夏與夷狄的識別中,也同樣有主觀性的存在。
不過,注重民族識別中主觀性存在的同時,也應關注其中的客觀特征,這不僅是實事求是的研究方法,對我們的研究也有重要意義。首先,對人種等“客觀”因素的逐漸淡化,既與這些標準內部所具有的局限性有關,是人類學自身發展的產物,也與西方學術界在“二戰”后對學術的反思有關,由于“二戰”期間民族學特別是其中有關人種研究的一些成果被法西斯所利用,成為其發動反人類活動的工具,因此這些標準在戰后也受到批判,但標準本身并非毫不可取,對其價值應當給予重視。其次,共有的祖先、語言等因素不完全是主觀建構,也需要有一定的客觀基礎,如古希臘人的觀念中曾將語言等視為客觀的、可辨識的標準,這有一定道理,即使是學術界所不再重視的人種差異,也是古希臘人觀念中區別自身和蠻族的標準。我們在研究中,應當承認這些標準在希臘歷史上有一定的穩定性和客觀性,是希臘人區分自我和蠻族的重要依據。先秦華夏在識別自身與夷狄的過程中,同樣曾將語言等因素作為人群區分的標志。再次,即使一些“客觀”標準,如語言等,在識別中有一定的主觀性,但它并非全然是我們研究的障礙,其產生及其變化過程恰為我們更好地認識古希臘蠻族觀念、先秦的夷狄觀念之復雜性提供了依據。如希臘人對馬其頓人,特別是對其王室地位的判斷曾有巨大分歧,這極大地影響了“希臘人—蠻族”對立的思想,這一點值得重視。在希臘人、華夏的異族觀念研究中,承認其主觀性的存在,也不忽視某些“客觀”標準的作用,乃至正視“客觀”標準中的某些主觀性,肯定其對我們研究的價值,這正是本書所采取的研究策略。
與此相關的是,在民族起源問題上“根基論”與“工具論”的爭論對我們的研究也有影響。“根基論”強調民族認同來源于根基性的情感聯系;而“工具論”則注重民族認同過程中,政治、經濟資源競爭中形成的經濟、政治、社會利益。53這兩種論點,各自有一定的道理,但如同民族認同中的主客觀標準一樣,二者也并非不能調和。“工具論”在希臘的蠻族觀念、先秦的夷狄觀念之發展史中有其合理性。仍以希臘為例,希臘人與蠻族的區別,特別是對蠻族的歧視,始終建立在與異族斗爭的基礎上:希臘人對東方的敵視最早可追溯到他們與特洛伊人的戰爭,而希波戰爭更是古典時代希臘人之蠻族觀念發展的關鍵點。除了重大的斗爭會刺激希臘人、華夏的異族觀念發展外,政治、經濟等現實利益也經常性地影響希臘人、華夏對自我與異族劃分的認識,有時甚至會導致其內部產生截然不同的異族觀念。在先秦華夏的自我認同以及夷狄觀念的形成和發展中,不乏人群之間爭奪生存空間的情形。王明珂對先秦時期一些人群的民族(族群)觀念研究,就運用了“工具論”的方法。但除了“工具論”之外,民族內部的自我認同以及他們對異族的認識并不僅僅是極端的功利主義,如希臘人一再提到自己和蠻族的血緣與文化差異,這不能完全看作是希臘人根據現實利益的虛構,其中也包含了希臘民族內部所固有的情感聯系,這通過希臘人的血緣、文化傳承下來。這種血緣、文化因素,被希臘人所認可。因此,如果僅重視“工具論”的合理性,而忽視了民族認同和民族區分中的真實情感,也是不完善的。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本書在研究中,認可主觀建構是古代希臘人、華夏產生異族意識的重要方式,重視考察希臘人蠻族觀念以及華夏夷狄觀念的發展過程;同時注意其建構過程中具有相對穩定性的客觀因素。既注重研究血緣、文化等真實的情感聯系,也注意不同民族的對立中,城邦、個體的現實利益所發揮的影響。
(二)研究思路
本書的研究遵循以下的思路:
第一,重視民族關系史的梳理。對古希臘以及先秦時期的民族關系之梳理,是研究古希臘蠻族觀念與先秦夷狄觀念之基礎性工作。本書在汲取前輩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古代希臘與中國先秦時期的民族關系作概括性的介紹,并就重點問題做出研究。在研究中,一方面努力把握古代希臘人、先秦時期華夏與異族交往的歷史,表現出古代不同地區民族關系發展的總體態勢。另一方面,也注意重大歷史事件對希臘人與蠻族關系、華夏與夷狄關系發展所具有的關鍵性作用。例如希波戰爭、春秋時期“四夷交侵”的局面對蠻族觀念、夷狄觀念的迅速發展的作用值得重視。通過對類似關鍵性事件前后民族關系轉變的研究,探索不同時期民族關系的階段性特征。
第二,由民族關系史進入民族觀念史的研究。在梳理古代希臘、先秦民族關系史的基礎上,進而研究民族關系史反映出的蠻族觀念、夷狄觀念。此項研究是對蠻族觀念、夷狄觀念從萌芽到發展之過程作整體研究,既涉及古希臘人、華夏的自我認同,更注重他們對異族的認識;同時兼顧周邊其他民族對自身以及對古希臘人、華夏的認識。在對異族觀念作較全面研究的同時,也突出其中的重點問題,一是希臘人、華夏觀念中的異族形象;二是其背后所反映的希臘人、華夏對自我與他者區分的認識,特別關注血緣、文化、政治等因素在不同時代自我與異族區別中的作用及相互影響,并結合時代背景探索其變化特征。這些特征既包括同一歷史時期,不同研究對象所表現出的各自特征,也包括不同的異族觀念在發展中表現出來的前后揚棄的特點。
第三,在對兩種異族觀念分別研究的基礎上,選取以下若干重要問題做出比較研究,如古代希臘、先秦中國的民族關系之異同;血緣、文化、政治與民族識別問題等等;民族觀念在古代希臘、中國由邦國到地域性大國進而向帝國過渡的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等等。
(三)重要概念辨析
此外,書中涉及幾個重要概念的使用,在此做簡單的說明。
(1)“民族”與“族群”
國內學者在討論古代中國不同人群的關系時,以往習慣使用“民族”一詞。“族”字本意應為箭頭之意,54 引申有聚集之意。55 而近代意義上的“民族”一詞則是法國大革命之后的產物,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在原有族屬意識上創造出來的。56它與近現代以來的民族國家概念相聯系。從此意義而言,用近代的“民族”概念指稱古代的希臘人、華夏有一定時代差異。另一方面,西方歷史學家在研究希臘史時,更習慣使用“ethnic group”等詞匯指稱希臘人,國內一般將其譯為“族群”。對“族群”概念,學術界有較為明晰的定義,它是建立在共同的祖先、歷史記憶、文化要素、鄉土情結等聯系上的人群共同體。57因此,用“族群”來指稱希臘人,表明希臘人是建立在認同基礎之上的共同體,從歷史上看,希臘人內部確實存在共同祖先觀念、歷史記憶等因素,將其稱之為“族群”似乎并無問題。近年來,國內部分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的華夷關系時,也逐漸傾向于使用“族群”概念。58不過,將這一概念運用于先秦華夏和夷狄關系的研究似乎有一定的困難。從先秦文獻中可以看到,華夏最初并不存在共有祖先觀念,嚴格來說春秋之前包括春秋時期的華夏并不能算作是“族群”。而將夷狄、蠻族稱為“族群”則有更大困難。正如前文所述,如蠻族本是希臘人觀念的產物,是將自身之外所有人群視為同一類人群。而從現實看,希臘人外部的不同人群不可能屬于同一族群,希臘人在使用“蠻族”這一稱呼時,也并不意味著他們真會忽略異族內部的差異,希臘人也并未將所有蠻族視為具有共同祖先和歷史記憶的集合體;異族人內部更不可能產生認同。華夏觀念中的夷狄同樣有這一特點。這都構成了以“族群”稱呼本書研究中所涉及的幾類重要人群的困難。
這里,將目光重新轉向“民族”。“民族”的近代含義可能是由日本傳入,但學者們注意到古漢語也有“民族”一詞,59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獻中提到:
今諸華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濫用夷禮,云于翦落之徒,全是胡人,國有舊風,法不可變。60
此段文字出自南北朝時期顧歡的《夷夏論》,強調華夏在“民族”未曾改變的前提下,“濫用夷禮”。此處的“民族”應是強調華夏與夷狄。可見,中國的“民族”很早就用于華夷關系之中,而這又恰與古希臘與蠻族的關系有近似之處。且“名無固宜”,為行文方便,在本書中仍用“民族”一詞稱呼希臘人、華夏以及蠻族、夷狄等,只是在使用時應該清楚其含義與近現代以來的“民族”有所不同,而是特指古希臘、先秦的希臘人、華夏及其之外的所有人群。
(2)華夏與夷狄、蠻族
盡管古希臘文獻中,用于表示“希臘人”的?λληνε?(Hellenes)之含義在歷史上曾發生變化,但希臘人的內涵在很長時間內是大體確定的。不過,本書涉及的其他幾個重要概念則略有不同,其含義在歷史上不斷發生變化。
如何使用“華夏”及相關的詞匯是一個問題。“華夏”等稱呼主要見于春秋之后的文獻,故有學者認為其觀念出現較晚。不過,從更早的時代觀察華夏和夷狄也有一定合理性。在文獻材料中,三代占統治地位的人群——夏人、商人、周人是后世華夏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出先秦時期華夏對自身起源的認識;而考古發現也證明,在三代時期,夏、商、周的文明存在著相互影響,密切聯系,說明三代的人群已經具有了一定的文化聯系,這對形成后世的“中國文化圈”有重要影響,它也是構成華夏認同的重要基礎。此外,從西周初年《尚書》的“八誥”等材料中,已經能夠發現周人自認為與夏人、商人之間存在著歷史文化認同,不應將此類認識單純視為周人的宣傳性言論,而應看到此歷史記憶是形成夏、商、周三代的歷史聯系的重要紐帶,也是華夏共同體形成的重要基礎。因此,對華夏自我認同以及他們與異族關系的研究,似可以從更早的時代著手,這為本書中稱呼之統一提供了可能性。同時,從整書的行文便利考慮,故將夏、商、西周時代與后來春秋時期的華夏民族有明確聯系的人群(具體而言,即夏、商、周處于統治地位的人群,以及與其存在盟友或者聯姻關系以致被視為共同體的人群)統稱為華夏(當然人群的關系也會隨著時代而發生變化,這需要進一步具體分析)。而在研究這些時代的華夏內部關系之時,為了區分,以“*姓”稱呼華夏內部的不同部族,如姒姓、子姓、姬姓等人群。對春秋戰國時期的華夏,則依照習慣仍稱之為華夏。
同樣為行文便利,本書將不同時代中國和希臘的異族統稱為夷狄或蠻族。所謂的“夷狄”等連稱,也主要出現在春秋之后的文獻中,不過,本書中所討論的夷狄,主要是指華夏之外的人群,既然華夏共同體在春秋甚至西周之前,能夠找到其雛形,其外部必然存在與其不同的人群,這些人群無論在分布上還是人群組成上,都與后世的夷狄有一定聯系。因此,行文中將“夷狄”一詞用于指代華夏共同體的人群。而在希臘歷史中,用于表示“蠻族”的β?ρβαρο?則出現較早,不過其在古典時代前后含義也有所不同,后世意義上的帶有明確歧視性的統一的“蠻族”出現較晚,但此前希臘人已經出現了自我認同以及對異族的認識乃至歧視等,這一點并無疑問。因此,本書也將“蠻族”概念用于全書的研究之中。
(3)異族觀念的代表性
在古代希臘以及先秦時期,不乏記載異族的資料。但是從現有的材料看,相關的文獻,無論是出土文獻抑或是傳世文獻,主要反映知識階層的思想。盡管某些文獻,如希臘的銘文資料等,能夠反映出社會下層的某些思想,但比較有限,這就導致了本書所研究的異族觀念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面對這樣的困難,有些學者試圖從小歷史的角度展現出更大的歷史視野,即利用有限的資料,展現出歷史的一個片段,并試圖通過歷史的片段展現出歷史的全貌,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61不過,古代希臘,貴族對國家的內政發揮著重要影響,即使是實行民主制度的國家,如雅典,其貴族也保留了在政治生活中的影響力。62而城邦的對外事務,如與波斯等國的關系,也主要由貴族掌握。在中國古代,盡管諸侯國內部的人群與諸侯國君主等貴族有可能并非同一姓氏,但是按照傳統,國君與國家常常被視為一體。因此無論古代希臘抑或中國,貴族的觀念更具有代表性,能夠反映主流的思想。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利用有限的文字資料以及考古材料(盡管它們也有其局限性)盡可能地反映普通民眾的思想。不過,除此之外,對此問題不妨正視,這一困難并非本書的研究所獨有,由于史料的限制,在研究古代希臘、中國的早期歷史的多數領域都將會遇到這一障礙,這是由我們現存的史料特性所決定的,本書的研究中也不可能完全避免這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