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古典時代希臘的蠻族觀念

一、古典時代的民族關系

古典時代始于公元前479年，終結于公元前323年。⁶⁹公元前490年，波斯國王大流士入侵希臘失敗，其子薛西斯于公元前479年發動大軍入侵希臘，卻在希臘聯軍的抗擊下再次失敗。戰后，雅典組建了提洛同盟，并加緊其帝國主義擴張，而斯巴達也繼續領導戰前就存在的“伯羅奔尼撒同盟”，雙方利益發生了沖突。公元前460年，以麥加拉退出伯羅奔尼撒同盟為導火索，兩大軍事集團展開了直接斗爭。這場戰斗雖后來休戰，但它拉開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序幕，從公元前431年開始，修昔底德記載下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正式爆發，一直持續到公元前404年，間或存在和平。戰爭以雅典的失敗而告終，提洛同盟也隨之解散，而斯巴達的勢力則得到擴張。戰爭之后城邦之間的矛盾仍未消除，斯巴達的霸權并不穩固，而底比斯等國試圖奪取領導權的努力最終宣告失敗。頻繁的戰爭對包括斯巴達在內的希臘城邦是一場浩劫，整個希臘陷入了“城邦危機”。與此同時，波斯的威脅始終未能消除。內外交困的局面一直持續到馬其頓崛起。

整個古典時代，與波斯人的關系無疑是希臘人對外關系中最重要的環節，希波關系也成為希臘人對外關系的縮影。

（一）希臘人與波斯的沖突

盡管希臘人與近東地區的交往歷史悠久，但古典時代希臘人與波斯等東方國家的沖突可追溯到古風時代后期。公元前6世紀左右，近東的呂底亞在國王克洛伊索斯的領導下迅速崛起，將勢力范圍推進至愛琴海沿岸地區，希臘的殖民城邦也被納入其勢力范圍。不過，希臘與呂底亞的矛盾并未激化。傳說雅典的智者梭倫等人與克洛伊索斯有密切交往，這說明在希臘人的記憶中，尚能與呂底亞保持較融洽的關系，⁷⁰據說斯巴達等城邦還曾與其結盟。故在克洛伊索斯統治時期，無論是希臘大陸還是小亞的城邦多未與其發生劇烈沖突。

其后，呂底亞被波斯所滅，原先臣屬于呂底亞的希臘城邦此后被波斯接管。波斯一方面繼續保留小亞希臘人的僭主政治，有時甚至對僭主予以扶持。如大流士本人很愿意與小亞的僭主保持密切的聯系，庇護僭主；⁷¹而米利都的僭主希斯提埃烏斯也提到，他們的權力來自波斯國王的支持。⁷²但在另一方面，波斯人在這一地區的統治不斷強化，波斯國王在小亞地區設置總督作為其代理人，僭主要服從總督的命令，希臘城邦因此受到波斯的嚴密控制。⁷³這種行為引起了僭主的不滿。雙方矛盾的激化導致了小亞希臘城邦的反抗。公元前499年，米利都的僭主阿里斯塔格拉斯感到自身地位受到威脅，煽動小亞的各希臘城邦與波斯政權決裂，伊奧尼亞起義爆發。不過，這次起義不僅僅是因為僭主利益受到損害才由僭主發動，它也是小亞地區希臘人對僭主制度不滿的爆發，而僭主統治長期依賴于波斯君主的支持，因此，它也帶有希臘人反波斯統治的傾向。⁷⁴由于小亞位于希臘人與波斯人的交匯地帶，起義爆發后迅速成為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進一步沖突的導火索。小亞的希臘城邦認為他們與雅典人之間有密切的血緣聯系，向雅典和斯巴達等希臘城邦請求援助，并獲得雅典的幫助。⁷⁵此后伊奧尼亞城邦又堅持了多年，最終于公元前493年失敗。

大流士借口希臘半島的城邦支持伊奧尼亞起義，于公元前490年入侵希臘。不少城邦進獻了象征臣服的“土和水”；但是雅典等國拒絕投降，并準備抵抗入侵，⁷⁶雅典于馬拉松戰役中擊敗波斯，取得了第一次抵抗波斯戰爭的勝利。而公元前480年至公元前479年，大流士之子薛西斯再次攻打希臘，此時的希臘各城邦面對被征服的威脅，結成同盟，在薩拉米、普拉提亞等多次戰役中再次擊敗波斯。

希波戰爭對希臘人意義重大，但希臘與波斯之間的斗爭并未因此而徹底結束。由于波斯仍具有強大實力和野心，希臘人將他們視為最重要的敵人，即使在后來雅典和斯巴達兩大同盟連年內戰之時，盡管希臘人中的斯巴達、雅典等城邦均向波斯人尋求幫助，但希臘人與波斯的對立狀態，希臘人對波斯帝國的仇視均被保留下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亞歷山大對東方的征服（詳見后文），它對希臘蠻族觀念的發展有重要影響。

（二）部分城邦與波斯的密切關系

然而，在希臘人和蠻族的對立中，也存在希臘人與蠻族的妥協。在希臘與波斯的斗爭中，并非所有的希臘城邦都加入了抵抗波斯的一方，小亞地區的希臘城邦尤其如此。早在希波戰爭前，當大流士與西徐亞人作戰時，幫助他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看守浮橋的正是希臘人中的薩摩斯人，⁷⁷而在第二次希波戰爭中，薛西斯所率領的大軍中也包含了希臘人。在戰后，仍有一部分小亞地區的希臘城邦對波斯人的態度搖擺不定。在提洛同盟中，某些希臘城邦的立場并不堅決，并非穩定地屬于雅典陣營，根據銘文記載，小亞的重要城邦呂西亞（Lycia）就出現過這種情況，⁷⁸由于小亞地區距離波斯較近，長期處于波斯控制之下，做出這樣的選擇也不難理解。

而在希臘半島，雅典和斯巴達雖曾是希波戰爭中起領導作用的重要城邦，但也時常與波斯暗通款曲。這類行為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城邦中某些個人與波斯私下勾結，另一種是城邦行為，即城邦與波斯勾結。當然，由于貴族對城邦事務有重要影響，兩者有時并不容易區分。

在希波戰爭前后，斯巴達和雅典的一些貴族對波斯的文化、生活方式有一定了解，尤其羨慕波斯貴族奢侈、富貴的生活。不少人接受了東方的生活方式，投向波斯一方。在馬拉松戰役前，由于航道艱難，而波斯人又不熟悉地形，很可能有希臘人用盾牌為波斯軍隊發出暗號，據說這是由雅典的阿爾克蒙尼達家族設計的計策。⁷⁹斯巴達貴族波桑尼阿斯也是與波斯人關系密切的例子，他本是希波戰爭中的聯軍指揮官，但后來前往小亞，以出賣斯巴達和其他城邦的利益為代價，獲得了薛西斯的支持。從此之后，他公然與波斯人勾結，并效法波斯人的生活方式，穿著波斯風格的服裝，按照波斯風格舉行宴會，甚至享受波斯衛隊的保護。⁸⁰最終斯巴達人以叛國罪制裁了他。波斯戰爭中的另一個英雄——雅典將軍底米斯托克利也曾投靠波斯國王，后來他還學習了波斯的生活習慣，最后終老于波斯。⁸¹上述兩人都曾是希波戰爭中希臘方面的統帥，也是希臘人中抵抗波斯的英雄，但都曾采用了蠻族的生活方式并投靠波斯，這說明，就希臘貴族而言，其與波斯貴族的生活習慣、政治習慣有一定相通性，階級上的共性有時會超越其與希臘人之間的民族共性，這引發了他們在戰后與波斯的密切關系。

較之于上述行為，城邦出于自身利益與波斯保持密切關系，其后果更為嚴重。希臘城邦都是獨立的政治實體，盡管希臘人在希波戰爭中暫時擊敗了波斯軍隊，但是波斯帝國仍擁有強大的軍事和經濟實力。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斯巴達與雅典都認識到如果能取得波斯帝國的支持，特別是經濟援助，就能在戰爭中占據更有利的地位，因此競相與波斯結交。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后不久，斯巴達及其盟國派出代表團前往小亞，其目的在于說服波斯國王“提供金錢、參加戰爭”。⁸²而雅典也采取過類似方法，雅典人曾通過阿西比德與波斯總督替薩芬尼密謀，試圖獲得波斯的支持。⁸³在所有條約中，以公元前387年的《大王合約》最為有名。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后，希臘城邦陷入危機之中，經斯巴達人安塔基達斯斡旋，包括斯巴達在內的不少希臘城邦接受了波斯的敕令。內容如下：

阿爾塔薛西斯國王認為小亞城邦都屬于他，包括克拉佐那曼和塞浦路斯在內的島嶼也屬于他，而其他的大小希臘城邦，除雷姆諾斯，音不洛斯和西羅斯之外，都應自治。這幾個城邦像過去一樣，屬于雅典。兩方中任意一方有誰不接受這個合約，我聯合遵守合約的國家，從海上和陸上，使用船只和金錢，向他宣戰。⁸⁴

簽約的斯巴達等城邦背叛了小亞的希臘人，允許波斯帝國再次控制了小亞；同時，在合約中將不遵守合約的希臘城邦看作是敵人，反將波斯看作是盟友，與波斯合作共同鎮壓希臘同胞的反抗。通過一次次的協議，斯巴達從波斯取得巨大支持；而雅典也曾獲得其希望得到的利益。希臘人的損失則是他們失去團結以及部分城邦喪失獨立。同時，《大王合約》以波斯國王詔書的形式頒布，即希臘城邦接受了波斯國王的命令，即使斯巴達等國，在與波斯的關系中也處于不平等的地位。

當然，希臘城邦在與波斯的交往中并非處處被動，他們也曾試圖在波斯內部扶持親近自身的政治勢力，以維護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尤其注意與波斯在小亞的代理人保持密切聯系，有時甚至直接參與波斯內斗，最著名的事件是希臘人支持小居魯士。小居魯士是波斯國王的弟弟，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曾資助斯巴達人，而在小居魯士企圖反叛時，斯巴達人也同樣予以援助，有希臘人受招募為雇傭軍參與波斯內戰，這支部隊在小居魯士死后，又回到希臘，史學家色諾芬就是其中之一。⁸⁵希臘人參與波斯內戰，固然有報答小居魯士援助之意，但也應是希望在小居魯士繼位后能夠從其中獲得利益。希臘人在處理與波斯的關系時是以自己的利益為考量的。

在古典時代希臘人和波斯等民族的關系中不難看到，雙方既有激烈交鋒、長期爭斗的一面，又存在互相利用乃至勾結的一面。希臘人由于勢力較弱，在此過程中多處于守勢。這決定了該時期希臘人蠻族觀念的發展道路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復雜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