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的蠻族與先秦的夷狄觀念
- 李淵
- 5747字
- 2020-05-21 17:12:26
二、古典時代之前希臘人對異族的認識
(一)“荷馬史詩”中的蠻族
愛琴文明時期的希臘人是否具有自我認同和蠻族觀念?此問題研究的困難重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資料缺乏。有學者據考古材料提出,愛琴文明時代的希臘地區存在多樣性和差異性,有些差異性還相當明顯;同時,即使希臘地區存在文化甚至政治上的一致性,也并非希臘人的自我認同產生的充分證明。23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因為貿易活動也可能導致不同區域互通有無,產生考古發掘上的文化一致性,但物質文明與觀念仍有距離,這并不能證明當時民族認同已經產生。不過,持上述觀點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邁錫尼文明時代的克里特島與希臘大陸已經出現了某些文化類似性現象,這已被考古發現所證實。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當時克里特王宮已經被邁錫尼人所占據,而邁錫尼人使用的線形文字b則被證明是希臘語。然而在缺乏更多材料的證明之前,對上述問題的討論難以證實也難以證偽,恐怕只能存疑。
學術界對邁錫尼文明末期到“黑暗時代”希臘人是否具有自我認同以及產生對異族的認識(“蠻族觀念”)同樣存在分歧。在討論這一問題時,“荷馬史詩”仍是我們研究這一階段歷史不可忽略的重要文獻,24同時,結合考古資料做出分析也是必須的。
首先,“荷馬史詩”中,后來用于指代“希臘人”的?λληνε?(Hellenes)已經出現,而后世指示“蠻族”的β?ρβαρο?(即Barbarian)雖未出現,但史詩中出現了βαρβαρ?φωνων(βαρβαρ?φωνο?的復數屬格)一詞。它們的含義值得探討。
?λληνε?一詞出現于“荷馬史詩”第二章中:
那些人住在皮拉斯基的阿哥斯,還有居住在阿洛斯、阿洛培和斯拉基斯,以及弗西亞和赫拉斯,該地以美女著稱,他們被稱作慕耳彌冬人、赫拉人(?λληνε?)和阿卡亞人,有五十艘戰船,這些人受阿喀琉斯統領。25
史詩中的“赫拉人”與后來的“希臘人”一詞同型。這段材料可能有著悠久的歷史——盡管學者們對《荷馬史詩》的形成時間存有爭議,但“船表”很可能是邁錫尼時代流傳下來的,其所反映的也應該是邁錫尼文明時期的歷史。26
不過此處?λληνε?的意義與后世含義相去甚遠,它并非指后來的希臘人共同體,而與赫拉斯地區聯系緊密,意為“赫拉斯地方的人”。在古典時代,修昔底德同樣認為“荷馬史詩”中的?λληνε?一詞與“希臘人”無關。他提到:
最好的例子來自荷馬,盡管他生活的年代在特洛伊戰爭后很久,但他從沒有用希臘人一詞代替整個希臘人或者除費提奧蒂斯人阿喀琉斯的追隨者以外的希臘人……那時候希臘人還沒有一個獨有的名字。27
修昔底德的話表明他不認為在“荷馬史詩”中存在“希臘人”的認同。
有關后世的“蠻族”一詞,史詩的第二章在描述特洛伊一方時提及了“納斯忒斯率領著βαρβαροφ?νων卡利亞人,他們占據著米利都和佛提瑞斯山”。28
修昔底德并未討論“荷馬史詩”中的βαρβαρ?φωνων一詞,但他認為,史詩中未出現β?ρβαρο?一詞。29此外,βαρβαρ?φωνο?在史詩中僅出現過一次,是否可靠也存在爭議,有學者就認為史詩中的βαρβαροφ?νων可能是后來竄入的,用于替換史詩中原有的具有同樣韻律的另一個詞——καρτεροθ?μων,因此修昔底德所見的版本可能并無該詞。30如果史詩中缺乏與后世的“蠻族”相關的詞匯,似乎也說明當時人缺乏蠻族觀念。
其次,誠如某些學者所言,史詩反映出的希臘人與蠻族間的差異感并不明顯。31《伊利亞特》中希臘人和特洛伊人在諸多方面具有共同性。他們能夠直接交流,說明史詩作者并未刻意突出二者的語言差異。在葬禮和服裝方面,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和希臘人帕特洛克羅斯的葬禮儀式并沒有太大分別;32希臘人在戰場上擁有“精美的脛甲”,而特洛伊人往往也穿著類似的服飾。此外,交戰的雙方對于諸神,特別是宙斯、阿波羅神的獻祭方式基本上是一致的。33僅就《伊利亞特》而言,特洛伊人的形象與希臘人沒有明顯差異,也不易看出希臘人貶低特洛伊人的傾向,這與后世希臘人的蠻族觀念的確存在不同。一般認為,《奧德賽》的形成時間較《伊利亞特》略晚,其中出現了一些奇異民族(如獨眼巨人),可以與希臘人形成對立感。不過,由于《奧德賽》所描寫的場面過于玄幻,正如某些學者所說,它所體現的并非希臘人與蠻族的對立,而更像是人類與非人類的對立。34由于希臘人與異族的對立在史詩中并不明顯,在不少學者看來,這可以證明不存在希臘人的蠻族觀念。
“荷馬史詩”中“希臘人”和“蠻族”的含義與后世不同,希臘人與異族的對立也不顯著,這成為該時期希臘人存在蠻族觀念的重大挑戰,對此時希臘人的蠻族觀念的討論不能回避這一問題。
首先,希臘人的自我認同與蠻族觀念確實存在密切聯系,特別是古典時代希臘人建構出的與自我對立的統一的蠻族形象尤為如此。但“荷馬史詩”中希臘人是否形成自我認同,與他們能否感知到與異族的差異并不絕對等同。這里將對兩個問題分別研究。
我們承認“荷馬史詩”中提到的“赫拉斯”地區并不大,并非是后來的希臘全境,“?λληνε?”也并非后世的“希臘人”共同體,但這并不意味著史詩中的希臘人缺乏認同意識。修昔底德認為史詩中的希臘人不具備共有的名稱,這并不符合事實。有三個詞在史詩中經常出現:達奈伊人、阿戈斯人、阿卡亞人(Danaans,Argives,Achaeans)。這三個詞常被用來指代阿伽門農等人率領的希臘人聯軍,其中,又以阿卡亞人一詞的使用最為頻繁,其出現次數遠超其他兩個之和。35盡管史詩中希臘人并未使用?λληνε?這一稱呼,但他們已能尋求到內部的某種類似性,并通過“阿卡亞人”等稱呼將具有共同感的人群聯系起來,因此當時的希臘人已經具有了一定認同意識。
同時,盡管修昔底德認為“荷馬史詩”中沒有出現“蠻族”,但古希臘的一些學者多認為《伊利亞特》中的βαρβαρ?φωνο?一詞與β?ρβαρο?有密切關系,阿波羅多魯斯認為,β?ρβαρο?的復數屬格不符合“荷馬史詩”的韻律要求,所以史詩棄之不用,而用了βαρβαρ?φωνο?的復數屬格。36在阿波羅多魯斯看來,β?ρβαρο?與βαρβαρ?φωνο? 兩個詞的意思相同或相近,而且在荷馬時代均已經出現。古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的看法則不同,他指出,β?ρβαρο?應該先出現,才有可能說卡利亞人是βαρβαρ?φωνο?,形容卡里亞人語言聽起來粗糙。37也就是說,先有了“蠻族”,才有“蠻族的”(即“說不好希臘語的”)一詞。38因此,βαρβαρ?φωνων表述了希臘人從語言上把自己與卡里亞人區分開來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其中對異族語言的形容,蘊含了某種歧視性成分,可以反映出希臘人最早的蠻族觀念。
而“荷馬史詩”中希臘人與異族的文化差異并不明顯,只說明希臘人當時的蠻族意識并不非常突出。一般在民族沖突劇烈的時期,往往最容易認識到自我和他者的差異,反之亦然。正常的交往,特別是商業交流,是當時地中海區域民族關系的重要內容。如前所述,從邁錫尼文明時期到“黑暗時代”,希臘人與其他民族的正常商業交流始終存在,即使是在黑暗時代也未完全消失。商業活動帶來了物質產品的交換,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相互了解。物質產品和文化的交流,使得希臘人對異族并不陌生,似也可佐證在某些時期、某些地區,希臘人與異族的沖突并不劇烈。
不過,承認民族沖突并不劇烈,并不意味著蠻族觀念全然不存在。此時的希臘人并不缺乏區別異族的意識。《伊利亞特》的主題,就是希臘各地的聯軍在阿伽門農帶領下,遠征特洛伊的歷史事件。這一點并非無足輕重。在一些人看來,它是古代“西方中心主義”的源頭。我們未必一定贊同此說,但史詩的主題確實蘊含了希臘人的自我認同以及他們與蠻族的沖突,這與希臘人從敵人那里獲取財富的欲望等歷史回憶相結合,有助于他們意識到自身與蠻族的差異。因此,盡管最初希臘人對自我與他者區別的認識并不深刻,但無疑具有某種蠻族觀念的萌芽。
從邁錫尼文明崩潰直到 “黑暗時代”是希臘人自我認同與蠻族觀念形成的重要時期,雖然此時希臘人并未稱自身之外所有的人群為β?ρβαρο?(蠻族),未形成希臘人和蠻族的全面對立,且希臘人的蠻族意識并不系統化,難以與后來的古典時代相比,但史詩和考古資料均已證明,當時希臘人對自我和他者的認識已經初現端倪,希臘人已經認識到自我與蠻族的某些區別,而β?ρβαρο?一詞也蘊含了希臘人對卡里亞人等蠻族語言的歧視。這都成為希臘人蠻族觀念的開端,對后來希臘人的蠻族觀念有重要影響。
(二)古風時代的蠻族形象
在古風時代,城邦的興起與殖民活動,進一步促進了希臘人城邦間以及希臘人與其他民族的交往。
不少學者均認為這一時期是希臘人自我認同逐漸發展的重要時期。盡管在荷馬史詩中“希臘人”這一名稱所指代的范圍很有限,但它的內涵在古風時代處于不斷擴張之中,古典時代的修昔底德在討論“荷馬時代”的“?λληνε?”一詞后,也注意到了后來“希臘”和“希臘人”名稱指代范圍的變化:
在我看來,當時這整個地區還沒有被叫作希臘,在丟卡立翁的兒子希倫之前也沒有希臘這個名字,各地區以不同的部落名號來稱呼,其中以皮拉斯基人的名號占主要地位,希倫和他的兒子們在費提奧蒂斯的實力增長,那些氏族因為和他們交往的原因而被越來越多地稱作希臘人,但即便如此,過了很長時間這個詞才在各地流行開來。39
盡管修昔底德認為“希臘人”一詞得名于“希倫及其子孫”,這與“荷馬史詩”所描述的情況略有不同。但他贊同在“希倫”之后,希臘人這一名稱逐漸流行,日益成為希臘人共同體的稱號,并將“希臘人”名稱與“希臘”名稱的擴張視為同一個過程。現代學者中,喬納森·豪爾不同意將Hellas和Hellenes的發展歷程等而視之。他認為Hellenes這個詞在公元前6世紀以前,基本不存在于希臘人的文獻之中,他同時提出在公元前7世紀前能用來表示“希臘”地域內安菲克提翁同盟居民的并非?λληνε?一詞,而是Πα?ν?λληνε?這個詞。40但他認同在古典時代之前,?λληνε?已成為希臘人共有的名稱了。埃迪森·豪爾提出,在公元前7世紀左右,這個詞已經成為希臘人的共有名稱。41筆者無意對各方觀點做出評價,然而,無論埃迪森·豪爾、喬納森·豪爾抑或是伯里等人,都承認隨著時代的發展,在古風時代?λληνε?一詞逐漸成為全部希臘人的共有名稱,他們用這個詞語稱呼與自己同類之人,體現出當時希臘人自我認同意識的發展。
但在談及古風時代希臘人的蠻族觀念時,一些學者肯定希臘人蠻族觀念萌發于這一時期,而另一些人則懷疑這一時期希臘人已經產生明確的蠻族觀念。喬納森·豪爾雖承認后來與蠻族有關的β?ρβαρο?在古風時代還曾出現過數次,但認為數量很少,且多無明確的語言含義。42此外,前述希臘人在殖民過程中傾向于選擇較有利的地區殖民或采取一些手段緩和自身與當地人的關系。這都使希臘人不易產生對蠻族的歧視和對立情緒,也不容易產生與后世蠻族觀念類似的思想。
上述認識有一定的依據。不過,在古風時代大殖民活動中,希臘人自我認同覺醒,與蠻族交往日益頻繁,對希臘人的蠻族意識應當有所促進。盡管β?ρβαρο?一詞在古風時代出現不多,但可能并非如豪爾所說,多數例子與語言,特別是蠻族語言無關。在公元前6世紀的文獻中,以下兩處β?ρβαρο?較為重要:一是阿那克里翁的詩歌殘篇,《羅伊布古典叢書》阿那克里翁著《希臘抒情詩》的英譯文如下:“And silence the solecian speech,Zeus,lest you speak the language of barbarians.”43此段文字中的language of barbarians是β?ρβαρο?的英譯。喬納森·豪爾的英譯與此譯文大體相同,44此殘篇內容的中譯文可作:“停下有語法錯誤的發言,宙斯,以免說蠻族的語言”。45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β?ρβαρο?與《伊里亞特》中出現的βαρβαρ?φωνων有所不同,它并非專指某個異族的語言,而可能蘊含了泛指異族語言的意思。二是赫拉克里特的殘篇D.107,現存于《羅伊布古典叢書》中塞克斯都著《反對邏輯學家》,英譯文如下:“Ill witnesses for men are eyes and ears when they have barbarous soul.”46卡恩將β?ρβαρο?解釋為“蠻族”。47因此該殘篇的話中譯文可作:“眼睛和耳朵是壞的見證,如果人們有蠻族靈魂的話。”48按,此條殘篇中的β?ρβαρου?,亦有指所有異族的意思。關于此條殘篇的意思,努斯鮑姆的解釋是,赫拉克利特用該詞批評某些希臘人不能理解自身的語言,盡管他們有把自己與蠻族區分開來的思想,但他們的希臘語的理解能力不比蠻族高明。49上引殘篇及西方學者的解釋表明,至公元前6世紀時,希臘人的蠻族觀念已發生了變化:β?ρβαρο?并非專指卡里亞人等某個異族,而蘊含了泛指異族的意思,展示出希臘人蠻族觀念的發展。
正如前文所言,古風時代是希臘人殖民活動蓬勃發展的時期,其中希臘人和異族除了和平交往之外,也不排除相互之間的沖突,特別是希臘人和異族之間對土地及其他資源的爭奪不可能徹底消失,由于存在利益沖突,希臘人和當地人之間的矛盾難以完全避免,而在此基礎上希臘人形成對蠻族的歧視也不難理解。
除文獻材料外,文物資料也進一步證明古風時代希臘人的蠻族觀念有所發展,希臘人進一步認識到自身和蠻族的差異性,并對蠻族予以歧視。例如,辛辛那提博物館藏古風時代(約公元前530年左右)的一件陶瓶畫繪制了赫拉克勒斯擊殺埃及國王布西里斯的故事。傳說赫拉克勒斯到達埃及之后,法老準備用其獻祭,反被赫拉克勒斯所殺,陶瓶畫中,不僅布里西斯的服裝具有明顯的埃及特色,其發型,甚至扁平的鼻子,都與希臘人有所區別,外在形象的差異蘊含了希臘人注意到自身與異族之間的不同,并將其表現出來。不過更深層的含義則遠不止外貌上的差異,而是反映出希臘人歧視異族的心態。一方面,如米勒所言,希臘人并無用活人獻祭的傳統,埃及人的宗教與希臘人的宗教形成鮮明對比,故希臘人會對埃及人的宗教予以鄙視。50另一方面,赫拉克勒斯與法老的斗爭更是繼承“荷馬史詩”以來的希臘人與異族斗爭的傳統,且仍是希臘人取得了最終勝利。陶瓶畫對希臘人與異族在外貌特征、文化特征等方面的刻畫,較之“荷馬史詩”更加明確,反映出希臘人的蠻族觀念之進展。
古風時代,隨著希臘人活動范圍的擴大,特別是殖民活動中與異族和平交往的存續以及沖突的加劇,他們對異族的了解也與日俱增,除了向異族學習之外,希臘人區分、歧視異族的心理也一同發展,這不僅體現在文獻中β?ρβαρο?一詞含義的變化,也出現在陶瓶畫以及文獻作品中,表現出古風時代希臘人蠻族觀念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