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去也 3
- 至少我還擁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顏
- 為天下遠游客
- 3370字
- 2021-06-22 20:35:39
臘月二十三,小年,戚佩玉回娘家看母親,周廣縉趕著跟去。
“你未必受歡迎,最好別去。”
周廣縉笑笑,系上中山裝的扣子。初婚時他不愿跟妻子回娘家,他那時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不愿攀龍附鳳。從日本回來后,他經濟狀況好轉,常去岳家坐坐。現在,他更要跟岳父母處好關系。
戚佩玉斜睨一眼,不得不承認周廣縉很適合穿中山裝。
“過節,一家人要在一起。我不跟你去,去哪兒?”他是孤家寡人,無處可去。
“廊坊。誰跟你是一家人!”
周廣縉垂下眼睛。廊坊?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的苦痛都在那里,自他納那戲子做妾后,佩玉不肯踏入周宅半步。
他們新婚時,除了春節不得不回廊坊,其它節日他們留在天津自己過。佩玉督促兩個仆婦徹底清掃房子,準備節令菜品。他那時不愛說話,兩人相對常常冷場,佩玉寧可忙碌起來。
后來在日本,他們不僅過中國人的節日,有意思的日本節日他們也過。
元旦前夜吃蕎麥面,早上吃“御雜煮”、青魚子、黑豆、惠方卷、以及用稍帶甜味的醬油煮的小干魚Tasaku,喝點屠蘇酒,然后去寺廟、神社里走走。
三月三雛祭,佩玉做蛤蜊湯、散壽司、艾草餅,買來粉白綠相間的菱餅和彩色的雛霰,配著桃花酒。他們去賞桃花,順便欣賞盛裝出游的日本女孩。佩玉嬌嗔說便宜他了,處處都是花團錦簇的女孩,按說他應該呆在家里。“左看右看,沒一個比你漂亮!”他摟住嘟著嘴的佩玉說。佩玉不僅艷若桃李,而且身材勻稱,個頭也比普遍矮小的日本女人高。
五月五日端午節和“男孩節”,他們在門上貼菖蒲葉,屋內掛鐘馗驅鬼圖,吃“櫻餅”和驅邪的“柏餅”。佩玉買來紅、黑、藍三色鯉魚旗要他掛在室外。“我們沒有孩子掛什么旗子?”“以后會有的!”周廣縉想著心里傷感。
盂蘭盆節,他們去街上看盆踴り(盂蘭盆舞)、送魂火,佩玉感慨市場上買不到葷腥,因為過節期間日本人一日三餐要吃素齋。
回國后,他們的新家里有個火炕,整修房子時佩玉特意讓工人重新盤炕。“民國了,還要這老物件?”他問。“夏天睡床,冬天睡炕,暖和啊!”除夕,兩人坐在熱炕上守夜,地下是火爐,外面天寒地凍,屋內一室如春,跟佩玉說說笑笑一夜就過去了,不覺得困。
佩玉生性熱情,再平淡樸素的日子也會被她過出意思來。他本是冷漠的人,被佩玉牽帶著、感染著,漸漸對物、事、人生出興趣和感情來。
馬車在戚府門前停下。“你別跟來啊!”戚佩玉拂開周廣縉要扶她下車的手,“你送老爺去廊坊。”她對車夫叮囑一句。
“太太您不早說,我沒帶著出遠門的干糧。”車夫是個好人。
周廣縉沖著車夫微微笑一下,跟著妻子跨進戚家大門。
佩玉同父異母的妹妹來與姐姐閑話。戚美淑在京師公立第一女子中學讀書,很活潑,穿著時髦的女學生裝束,亭亭玉立。
“何時何地讓你感覺最快樂?”戚美淑問姐姐。
這是著名的普魯斯特問卷,當年在時髦的巴黎人沙龍里頗為流行。這份問卷因為馬塞爾普魯斯特獨特的答案而出名,所以世人將其命名為“普魯斯特問卷”。從前在日本時妻子和他玩過這個游戲。
佩玉略一沉吟,“十一歲到十五歲,在貝滿女中讀書時。”她十六歲才離開貝滿女中,她把自遇見丈夫后的時光一把抹掉。
答案變了!從前妻子說“就在此時、此地,和你在一起。”那粉嘟嘟的女孩摟著他脖子再加一句,“自從認識你以后,就都快樂!”她不計前嫌,把從前他對她的冷淡全忘掉。
“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嫁人。”妻子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周廣縉看向妻子,他眼角都濕了,佩玉面無表情。他默默起身向外去,聽見妻妹繼續問,“你最喜歡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質?”
“專情。”
他最快樂的時候便是從前和妻子在一起的九年時光,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納妾!他最喜歡妻子的聰慧、純潔、溫柔、嬌俏,他喜歡她的一切,甚至于她的倔強和不肯妥協。他尤其愛她從前愛他的那顆心。
隔一天臨近中午,戚美淑去店鋪里找周廣縉,說偶然路過,來店鋪里逛逛,要周廣縉陪自己吃午飯,
“我早飯吃得晚、吃得多,現在吃不下。你去旁邊泰豐樓,記我的賬。”
“我一個人怎么好去酒樓吃飯?”
“讓掌柜陪你去。”
“我跟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去吃飯?不好吧。”
“那你留在店里,我讓人叫幾個菜,你單獨在賬房里吃。”
“那你陪我!”
“我不餓。”
“我不管,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她上前扯住周廣縉的袖子撒嬌,“好不好嘛?”
佩玉說過娘姨們為爭寵機關算盡,這個手段大概不輸自己的母親。
“好,我跟你去外邊吃。”
戚美淑臉上露出喜色。
周廣縉領著妻妹徑直去旁邊泰豐樓,名噪京城的八大樓之一,他們到二樓要個雅座。跑堂的奉上茶水,拿來菜單,周廣縉遞給妻妹,讓她點菜。
等跑堂的退下后,周廣縉開口,“我這個人說話直接,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今天來不是為了逛店和吃飯吧?”
戚美淑愣住了。
“我猜你以后還會來。我很愛佩玉,不想我們之間橫生枝節。我不會納妾。”
“我才不會給人做妾呢!”她沖口而出。自戚佩玉出嫁后,她便是父親最當意的女兒。她雖是庶出,她的母親來自清白人家,容貌出眾。
“那樣最好,一切都說明白了。今天你來,我當你是佩玉的妹妹。下次來,便是主顧,自有店員和掌柜的來招待,我很忙。你慢吃,我去樓下抽煙。”他找個借口離開。他很少抽煙,偶爾應酬時抽兩支。他第一次抽煙時,佩玉要他張開嘴,用她靈巧秀氣的小鼻子聞一聞,“臭!臭!”她嬌嗔,他便不再抽煙。
“哎,等一下,”她顧不得羞澀,她仗著年經貌美,十七歲,花一般的妙齡,不信贏不了戚佩玉,她終歸二十八歲了。“不是有‘兩頭大’嗎?”
周廣縉在心里笑笑,民國后民風日益開化,現在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矜持。“我這輩子只有佩玉一個妻子。”
“人是會變的。”
“我發過誓,此生只和佩玉在一起,再無別的女人。”
“可你納妾......”
他板起臉,“自那以后發的誓。”
“何必被無聊的誓言束縛住!”
“我因為愛佩玉才發誓。”
“姐姐......姐姐不能生育,你需要子嗣!”
周廣縉變了顏色,“我的子嗣必須出自大戶嫡出的女子,出自你姐姐!”她居然揭佩玉的短,他不再顧及她的顏面。
“你......”
“嫡庶之分我很在意!”不知自重的人,妄想取代佩玉,她不知佩玉之于他的意義!
她忿然作色,起身離開。
“你妹妹今天來找我。”
“哦。”她只輕輕一句,沒有下文。
“你知道她找我什么意圖嗎?”
“恭喜你!”戚佩玉早就洞察自己妹妹的心思。
“我告訴你是怕我們之間再生誤會。”
“‘再’?”她嘲諷地一笑,“我從來就沒誤會過你!”
“佩玉,我們別這樣,好嗎?這幾年我心里一直都扯著疼,疼得慌。”
“時間久了,就不疼了。”她冷冷地。
妻子只這一句話便讓周廣縉忽略了她對他所有的冷淡和磨折,妻子也是這樣疼著過來的吧?在他棄妻子于不顧、納妾、與蘇家周家爭斗不休的三個月里,妻子大概是日日夜夜心如刀割吧?他無比憐惜她。
紛紛揚揚的大雪從早晨下到晚上,沒停過。積雪點亮暗夜,使日子充滿希望。這是一年里最后的時光,除夕夜。
“佩玉,過年了,咱們說說話,熱鬧熱鬧!”
“從前在東京,過年時你說話了嗎?”滿桌子豐盛的菜肴,戚佩玉沒有興致。
“就那一年,后來我一直陪你說話。”周廣縉苦笑。
“在廊坊你也不說話。我以前逗著你說話,現在我不愿意。”
周廣縉預先吩咐管家讓人把炕燒得熱熱的。
“佩玉,你去哪兒?”
“睡覺!”
怪不得她吃完飯就去洗漱。“過年要守夜,佩玉。”
“我困!”她徑直去臥房。
周廣縉跟過去,“那我們在這里守夜。你累了,躺在被子里,別睡就好。”他把屋子中間的桌子、凳子推到床邊,回去把果盤逐一端過來。他端著兩個果盤剛要跨進臥房,燈滅了,佩玉把它熄滅了。大年夜熄燈?他端著果盤愣在門口。周廣縉走進去,把果盤放到桌上,回身打開燈。
“關燈!”佩玉厲聲說。
周廣縉關了燈,在桌邊坐下。他坐了一會兒,從果盤里摸來一個果仁在嘴里咬碎。
“別出聲!我要睡覺!”戚佩玉極不耐煩。
“這是‘崩豆張’的崩豆,”過了一會兒,周廣縉說,“我讓人從天津捎過來的。咱們當年逛完租界分手時,你送我一大包‘崩豆張’的果仁。佩玉,你記得嗎?很好吃,我當年很開心。”
周廣縉在黑暗里慢慢吃著果仁,他細細回想從前的舊歷年。十三歲前印象里是周天爵陰沉的臉和祖母、母親的強顏歡笑。十三歲到十九歲是一個人的凄涼。二十歲時他和周天爵、蘇氏一家一起守夜,他和他們很少說話,身邊的佩玉因周天爵的頻頻矚目而惴惴不安。二十一歲,他們在東京,佩玉和他相對而坐,兩人話不多,他那時對佩玉板著臉。再后來便是歡笑,俏皮的佩玉總能逗得他開懷大笑。佩玉伏在他膝頭上或是趴在他肩上討他憐愛,他就把她抱進懷里。兩個人的年一點也不冷清。二十九歲后,又是一個人的凄涼......
戚佩玉再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