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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長公主

用過午間齋飯,昭陽從架子上拿了書卷坐在窗前翻看幾頁。

女使入內(nèi),執(zhí)著蜜香盒往爐子里撇了兩勺安神洛菊香。

“殿下若是覺得倦了,放了帳子下去,進紗廚里睡上一會兒也是好的。太后說晚膳前都不拘著殿下,做什么由得您自己安排呢。”太后身邊的女使說。

昭陽點頭。她一貫有午睡的習慣,除非是在宮外赴宴做客,否則每日到了這個時辰必是要換了寢衣安睡的。這幾日隨太后住在禪房里,她自然也是保著這習慣,既然太后晚膳前都不會再傳召她,她便安心睡下即可。

才初初看了三兩頁內(nèi)容,倦意來得這樣快。

她放下書冊,按著額頭輕輕揉捏著穴道,覺得指尖按觸的地方酸酸澀澀,大概是來時路上一番折騰,伺候在太后身邊又不比長秋宮里自在隨性,心神耗費了許多,故而真是困了。

存喬進來替她更衣,替她褪了發(fā)簪,洗去面上脂粉,底下的小侍女一處處關(guān)了寢房的窗門,點了兩只暖爐擱在床頭前。

昭陽囑咐存喬看著時辰叫她起身,便進紗廚里蓋被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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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昭陽公主睡下了。”

“知道了。差兩個人候著她的門。”

太后漱口,將發(fā)髻上兩支鳳釵拆去,換了一支白玉水滴簪進去,滿心都掛記著親生的女兒,哪里再有工夫去理會昭陽公主的事情,嘴上問道:“溧陽可到了?等在后頭了?讓她快些過來罷。”

“回娘娘的話,今兒溧陽殿下還未到呢。雨雪天山路難行,溧陽殿下又是拄杖徒步從后山過來,難免耽擱些時間。”

聽身邊心腹嬤嬤這樣說,太后心里也不好受,斂容嘆息道:“這孩子今日折騰著上山,怕是膝蓋又要受不了。你去添幾只火爐子,燒得暖和些,再煮一副姜絲驅(qū)寒湯,兌些花茶添進去,別叫口感嘗起來太辛辣生澀了。”

“是。”

溧陽長公主當年忤逆圣意,犯下滔天罪孽,寒冬臘月里被罰跪在重華門前好幾個時辰,頂著鵝毛般洋洋灑灑的大雪,整個人都要被雪埋起來了。最后她撐不住昏了過去,還被景帝勒令不許人攙扶,硬要她跪足了時間才準許起身。由此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太后心疼女兒,卻不能對同是親生的兒子指手畫腳。

候了好久,終于是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起。廂房的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面被拉開。渾身冒著颯颯寒氣,頭戴幃帽的女子穿一身雨過天晴煙紋綺羅裙跨過門檻拖著步子走進來,看她行走間腿腳不是很便利,停滯拖沓感深重,該是有腿疾在身上才是。

外頭人如何能想到,當年立于朝堂上,手執(zhí)奏章疏文,指點社稷政道,風華正茂如燦星降世的溧陽長公主,被文史大家僉茹先生稱贊是“儒法道墨,云集百家政論之長。恢弘文章,載民策法,皆出于一人手筆”,如今竟是這副落魄光景。她雖還保留著長公主的封號,過的日子卻是簡樸清苦。若非太后還在世上庇護著她,只怕她同母所出的兄長早就取了她的性命去。

“女兒拜見母后,愿母后萬安常樂,事事如意。”

溧陽長公主屈膝拜了下去,看似動作流暢,實則是承受著錐刺骨之痛。

幃帽下的面容上絲毫不顯,足可見她心志何般堅忍剛硬。

太后見了這個女兒,就忍不住要紅著眼眶背身抹淚了。

“不要行禮了。你這孩子啊!”太后痛心呼喊道,拍著腿起身來攙扶她。

溧陽長公主伸手摘了幃帽,隨著太后過去坐到了胡榻上。

嬤嬤仔細端詳著溧陽長公主的面容,也不知是真心看出了些什么,還只是為著哄太后高興,說道:“娘娘,您瞧長公主殿下,精神頭可是正不錯呢。”

太后聞言,也拉著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或許是心理暗示的緣故,倒是覺著溧陽同先前看起來有些不大一樣了。

從前溧陽長公主的心冷了許多年,活在這世上受著凄苦折磨,漸漸把年少時那些銳利鋒芒主動丟棄了,只持著最后一份尊嚴傲骨,睜眼看著這大好河山將在景帝手中往什么方向傾頹而去,才沒有自折了去。

只是如今見著天下風云涌動,暗潮迭起,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起從前那一輩,更多了許多可塑之才,錚錚耀目少年郎,或許是多年難遇之機緣將至,天命不棄南朝,將她那藏得連自己都要覺察不到的拳拳赤子心都重又燃起一角,澎湃燒灼下,竟生出幾分年少時候攪動朝局、顯身手展抱負的意氣。

“嬤嬤好眼力。”溧陽長公主說道,從袖間取出一份卷成細筒狀的信箋,“母后——”

“溧陽!”太后厲聲喝道,一手按捏住了溧陽長公主握著信箋的手,眼底全是警告的意味,“哀家見你,可不是為了看你重蹈覆轍,又走從前那條老路!”

“母后,母后。”溧陽長公主的聲音斷了,她臉上露出一份無奈的笑,心底里卻透著萬分悲涼。這就是她的母后,滿門清流、桃李天下的謝家的女兒。

她又能再多指望些什么呢?

拳拳孺慕之心,就是受多了這樣的摧折,才這樣漸漸熄滅了去。

太后從她手里強行奪走了那筒信箋,丟進了火盆子里。火舌往上猛地一躥,把那娟黃色的紙張燒著了。

親眼見那藏著禍根的紙張燒成灰燼了,太后才松了一口氣,又轉(zhuǎn)頭拉扯著溧陽長公主的手,壓低了聲音威嚇道:“你這孩子,要折多少人性命進去你才知道做罷?你皇兄最看不得你對朝政指手畫腳,哀家從前提點了你多少次,你都當作耳旁風。若非因此禍端,只怕你現(xiàn)在早就嫁作人婦、子孫滿堂了。你看看清河那孩子,規(guī)規(guī)矩矩,恪守婦道,順著皇上的心意,如今兒子都長得老大,要下場考春闈了。你呢?碌碌半生,得到什么了?廢了兩條腿,被閉鎖在荒山別院里頭,身邊只得兩個粗使嬤嬤。哀家將你生養(yǎng)出來,可不是要你受這委屈的。”

溧陽長公主沒有抱怨,她只坐直了身子,看著隔了廂房分作內(nèi)外兩室的素紋屏風,輕聲道:“清河姐姐與我,還是不同的。我從父皇那里得到了太多,昔時以為是旁人求不來的恩賜。如今在母后眼里,應(yīng)當全是禍患之源罷。若是父皇從初時便把我當普通孩子看待,不使我與皇兄在一處啟蒙念書,現(xiàn)下許是我的女兒也長得與平姚公主一般大,要張羅著出嫁了。凡事不能重頭再來,既已開弓,便再無回頭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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