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阇……”十月略一沉吟,道:“你讀的是中原的書,卻叫了個梵文的名字。”
蘭阇不好意思搔搔腦袋:“家父不通文墨,我出生的時候讓家附近廟里和尚給取的,聽著還雅,當時并不知其出自胡語。敢問姑娘芳名。”
“你可以叫我十月。”
“哦,好的。十月姑娘,這大下雨天的,你怎么不回家,跑到這種林中破廟里來,真是把我好一頓慘嚇。”
“我也只是為了躲雨。想要回城里,可這雨實在是大,我沒辦法,有地方就躲了。誒,你一個書生,怎么會寄居在這破廟?”
蘭阇一時苦笑:“因為便宜。”
“便宜?”
“嗯。我是進京趕考的士子。京師住宿價格昂貴,我這一路來出門已有三月,盤纏早就所剩無幾。為了縮減花銷,我便住在這破廟之內。這破廟屬于兩里地之外的一座大廟。只是大廟的和尚尋常不來,我住這里他們也是知道的。”
經蘭阇這么一提醒,十月才想起來的確馬上就是春闈。春闈三年一次,天下士子薈萃京師,是人生大事。
蘭阇家貧,一路來京已數不易,囊中早就羞澀,借住在這破廟之中亦屬無奈之舉。
雖然他連住店的錢都付不起,但桌上那幾本書卻保護得極好。雖然翻得業已陳舊,但破損之處統統用干凈紙張裱糊填補,顯然是愛書之人。這點又讓十月頗為欣賞。
“既然是來京考春闈的,說明你中過舉人,我聽說‘窮秀才富舉人’,你怎么連住店都住不起。”
蘭阇苦笑:“說來慚愧。一者我是新舉人,尚未授官。二來我自幼家貧,一直借錢讀書。中舉之后雖有朋輩結交,但收受之銀多半用來還債。家中母親多病,又是一筆開銷……”
十月聽了暗自點頭。這倒不假,舉人因其出身、籍貫不同,貧富亦有相當差距。她父親亦屬蘭阇之類。這也是為什么李遠這些年一旦碰到來京士子,實在有困難的,都會大力解囊相助。
可既然身無資財,又知道自己是來趕考的,手邊除了經卷典籍之外,卻還有一本《野志》,實在又傷士子好學之名。
十月淡淡一笑:“雖然這古廟破屋、風雨能入,日子過得是苦,但兄臺仍不往小說家言,也算辛苦里的一點消遣。”
蘭阇自然知道她說的是那本《野志》,頓時臉都飄紅,拱手施了一禮,道:“姑娘批評得是。春闈在即,本當刻苦溫書,我卻耽于小說,實在有愧圣賢。”
“誒,我隨便說說罷了,你不用當真!讀書讀累了看點兒閑書消遣也是有的。何況凡留心處皆有學問。這書是雜書,里面到處是鬼怪妖魔,可到底講得還是人間的道理。”
這句“凡留心處皆有學問”是李遠常掛嘴邊的,十月順口就用上了。她用得隨心,蘭阇卻聽得十分在意。他立時肅然,認真地點頭:“姑娘說得很有道理。”
又看看十月打扮,不似鄉野或者街市之人,便問:“姑娘想必也讀過不少書。”
“是。”十月答得爽快,“這類閑書不知道看過多少。”
“姑娘過謙,聽姑娘說話,看姑娘舉止,就知道必不局限于志怪小說。我聽說京師首善之都,能人輩出,許多生了女子的人家也一樣比照男子教授圣人之言。姑娘家境想必屬于此類。”
十月被他這么一恭維,覺得也無隱瞞必要,便點頭:“京師讀書風盛,我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蘭阇嘆了口氣:“唉,小生住宿此地,受困于錢財,不能與其他士子一道寄宿,白白少了許多切磋交流的機會。現下臨近考試,也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準備。”
聽了他這么說,十月也感受到他蝸居此處的苦楚。十月翻了翻桌面上那幾本書,其中有一本《會試闈墨》。
這其實是一本作文書,收錄的是往次春闈中優秀的答卷。士子們往往人手一本,日夜攻讀,以期從中找到考試的關竅。不過十月知道這多半是無用功。
因為每次春闈之后,她父親李遠作為前輩都會有一番點評。從這些點評里十月明白了一點,那便是“法無定法”。考試怎么評卷,跟考官個人的喜惡相關。有的喜歡四平八穩的,又的喜歡別出心裁的。如果回回都用往次的答卷來推斷將來的,那幾乎無異于問道于盲。
何況,這書人手一冊,個個都讀,大家思維想法都彼此趨同,怎么分出高下?
“這你倒不必難過。士子們之間再怎么交流也有限。還有,《會試闈墨》這種書其實你看與不看都無所謂,因為現在出題非常跳脫,幾乎全在考官喜好,隨心所欲,要想押題什么的是別想。”
蘭阇眼神一黯:“照姑娘這么說來,在下溫課也是徒勞。”
“這倒也不全是。溫課對經科有用。可能來參加會試的,基本功都不會差,所以高下不在這方面見。重要的還是你的思想,以及行文的機變。”
“機變?”
十月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有些太多,不過蘭阇一點沒有輕視的意思。她一個女子又不能參加科舉,這些東西琢磨了也是白琢磨。不過她父親是翰林學士,喜歡在家里講這些,十月聽得多了,倒是比尋常人對科舉更有心得。
“對,題目出得怪,又沒有標準的答案。可不就得看你有無機變,能否在合乎圣人之教的同時,有自己的東西。”
“這……”蘭阇遲疑,旋即苦笑:“是,是這個道理。不過我那鄉野之間,讀書人都沒有幾個。考舉人的時候文章題目出得四平八穩,跟會試比起來實在千差萬別。”
“這又不難,你自己給自己出題好了。”
蘭阇搖搖頭:“我是應試士子,哪里會給自己出題?”
十月心念一動,道:“這個不難。就比如說——”她笑笑,“《易經》里面同人卦有同人于野、同人于郊。咱們這兒是京師郊外,倒非曠野。‘同人于郊’頗合今日你我處境。反正你也無事,何不以此為題,試著作文一篇,打發時間?”
“‘同人于郊’?”蘭阇眼睛一亮,這題目的確不合常往。他略一沉吟:“‘同人于郊,無悔’。看過《象》里面解釋是,未獲同志,但遠于內爭,故而不悔。”
十月聽了點點頭,道:“這的確是通常的解釋。不過這要真是考試,你這么寫恐怕不成。畢竟這解釋只怕人人都讀過,考試起來,十個人估計得有十一個人這么寫。”
蘭阇一聽,頓時愣住。旋即諤諤道:“姑娘果然是人不是鬼。”
“咦,怎么這會兒又愈發篤定了?”
“因為你說話夸張,書上那些鬼啊妖的啊,只會用力裝得像人,行事說話再到做派,一個個都正常無比,其實頗為無趣。”
十月笑:“我說話哪句夸張了?”
“剛才那句,‘十個人會有十一個人這么寫’,著實有意思。”
“這有什么夸張?這是真的!我就聽茶館說書的說過,別個地方有那么一個讀書人,腦筋讀得有些分裂了,一個人身子里面卻裝著兩個人似的,經常自言自語,左右手下棋,還會跟自己吵架,而且熟悉的人說,他身體里就住著兩個人!而且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蘭阇一聽,極為驚訝。沒想到世間居然有讀書讀到這地步的,一時不由感慨:“唉,可真是個讀書種子。”
十月搖頭:“什么讀書種子,這種人的存在,只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讀書可以助人,卻也可以害人。又或者說讀書并不害人,害人的是考試。所以啊,倘若要考試不害人,就比如說這‘同人于郊’的題目,你做文章的時候就不能只窮經義,而無本心。其實有時候我想,如果天下沒有考試,人人只為讀書而讀書,那么世間可以人人都為陶潛,‘好讀書不求甚解’。只可惜,陶潛的這句話現如今也成了貶義。”
這話頗有深意,也只有十月這種從小不讀圣賢書的人才能說得出來。對蘭阇這樣一個一心求學的士子來說不可謂不震動。尤其他聯想到先前的題目,頓時心有所感,立即對十月施了一禮。
“姑娘教誨,果有深意,非同凡俗,在下領教。是啊,‘只窮經義,而無本心’,是最最毀人的念書方法。就比如說‘同人于郊,無悔’,說得不就是我么?我想要尋求一起鉆研的同道,卻委身于如此破廟之內,故而郁郁寡歡。但其實何必尋什么同道?世間眾人,一人一心,從這個角度講,本無同道,又何來后悔呢?”
他這番話說得頗有禪機。而他把這等感悟都歸功于十月。就叫十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己一個小小女子,并無功名在身,被一個舉人這樣禮敬,實在愧不敢當。
十月忙道:“我不過隨口一言。你要是明白了什么,那都是你自己的悟性。”
恰好這時候外面風收雨歇,一縷光芒刺破烏云,照進了院子來。光芒驟現,照耀得室內也為之一亮。十月一見雨停了,驚喜異常。原來現下也不是很晚,一路跑回去的話說不定還能趕上熱乎的晚飯。于是她連忙對蘭阇行了個禮,蘭阇也連忙拱手還禮。十月告別:“現在雨停了,我得趁著這機會趕緊回家。好了,不耽誤你復習了。祝你高中!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