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喜歡京師外面的茶鋪,有她自己的道理。
主要是談天說地的內容上無拘無束,沒有邊際。不像京師里面的茶館,一間間干凈得不行,少了幾分煙火氣。其實京師里面也有說得特別好的茶館,只是十月不大敢去。畢竟她父親是有頭臉的人。她作為李遠的閨女,不本本分分呆在家里做刺繡女紅,跑出來跟大老爺們一樣嗑瓜子吃茶聽說書看戲,看到興頭上還要拍掌叫好,這就實在令人搖頭了。
可在這京師之外就沒了這等顧忌。演什么的都有,也不挑看官。那故事有的是老的,也有的剛新鮮出爐。而且說書者往往花樣繁多,一邊說故事,一邊手提木偶。畢竟這京師外的茶鋪只是個歇腳的地方,說書人必須極盡所能留住看官,否則的話別人沒了興致,喝口茶就匆匆上路,他就得不到賞錢了。
今日的文特別有意思,講的是一段書生與女鬼的故事。書生進京趕考借宿于破落古寺之中,因緣遇到了女鬼。女鬼在閻王座前犯了法條,以至于游走于陰陽兩地之間不能投胎。書生則是她命定的引路人。
女鬼問書生求取功名心意多堅?書生說愿意奉上一切。女鬼便與書生交易,她有天眼一只,能借給書生應考,將來必定高中,并迎娶高門大戶之女。只是書生未來要將自己的孩子讓給女鬼投胎。這里面有一個糟糕的限制,女鬼本可以不說,但她還是告知了書生。那就是如果書生讓女鬼投胎,那么將來沒有男嗣,只有一胎女兒,便是投胎后的女鬼。
書生了解了因果之后,毫不猶豫地答應。得了女鬼給的天眼之后果然如其所說,赴京趕考后一舉中榜,并且被高門看中,許配以女。這時候書生想起自己對女鬼的承諾來,卻心生猶豫。
他如今已光耀門楣,只要誕下一個男孩兒,那便可以下續香火,全了男人一生之志。雖然已對女鬼答應在前,但書生自己還是心存僥幸。他在高中之后沒有按照約定回到古寺,以三縷長香帶走女鬼殘存的魂魄。而是直接與新婚妻子洞房,以期誕下男孩之后,再理會女鬼之事。
爾后不久書生的妻子果然懷孕,郎中從脈象上篤定是個男孩。書生大喜過望,都忘了女鬼那一茬兒。而運在古寺之中的女鬼卻因其背叛,感應到了天地因果,意識到自己已經永無投胎之日,成為孤魂野鬼,永世徘徊于陰陽交接之境……
這故事雖然并非新鮮題材,但好在講得引人入勝。尤其這說書人一手絕活,嘴上說的同時兩只手各一只提線木偶,僅僅兩個人物便將書生與女鬼的故事娓娓道來,描繪得令人身臨其境。
十月最喜歡這樣的說書,耳朵聽著故事,眼睛里是兩個布做的傀儡,整個人便很容易陷入進去。書生與女鬼的故事就好似真讓她經歷了一遭。她忽而是背義的書生,忽而又是絕望的女鬼。那小小的傀儡明明十分粗糙,卻有著那樣的魔力,叫她喜,叫她悲,叫她信。
終于,說書人講到女鬼報復的時刻——徑直從古寺來到京師找早已經開府辟院的書生。書生一見女鬼,才想起當年之時來。驚懼錯愕不已。女鬼歷數書生背信棄義之事,當著書生的面,朝其妻腹中伸出手去……
眾人聽得入神而緊張。十月更是連汗毛都豎起來了。女鬼伸手后怎么了?是直接摘了書生妻子的胎兒了還是怎么?然而就在說書人將說未說之際,眾人只聽“轟”的一聲。
這聲炸響直接發生在眾人頭頂。尤其在這入神的時候被驚下,更是有五臟俱裂之感。十月險些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地上去。非但她嚇到了所有人都嚇到了,連同那臺上的說書人也哇地一聲掉了手里的驚堂木。原來那“咵嚓”聲不是故事中人發出的,外面的天空適時劃過一道長長的閃電。
敢情是打雷下雨,叫眾人好一場虛驚。十月這才意識到周圍已經這般黑了,伸出腦袋朝屋檐外面一看,不知道是時間太晚了還是因為這烏云,居然已經天昏地暗。被驚雷這么一攪和,說書人的書也給斷了。茶鋪頂是茅草鋪的,搭得簡陋,茶鋪的人開始手忙腳亂搬東西,以免一會兒下雨了被漏雨淋濕。而住在附近或者本就打算進城的人,看這天色也草草結了茶錢,連忙拿著各自行李上路。
十月也不好多呆了。畢竟這天氣瞅著嚇人,趁著現在雨還未落,她盡快回城才好。于是趕緊付過茶錢出得門來。可惜還沒走上一盞茶的工夫,雨電子就嘩啦嘩啦落了下來。
這雨點有如豆大,砸在臉上頗為生疼。現在十月尷尬了,走出來時間說久不久說短不短,往前進怕是要淋個落湯雞。再回茶鋪的話這些冤枉路不說,雨勢如此還不曉得要下到什么時候。于是她索性不理會雨點,只一個勁往前。從這里往京師有條大路,相對好走。不過為了節省時間,十月抄了條小路。
小路位于林間。其實她是不該走的。畢竟那么多傳奇故事里都講過剪徑的強盜。不過在十月心里,故事到底是故事。何況這里是京師旁邊,強盜們應該不至于那么大膽。
她抱著腦袋沿小路跑了一陣,可沒想雨卻越下越大。她實在遭不住這雨,而道旁朦朧之處,卻有一座黑黢黢的建筑。十月沒有多想,再這么淋下去,怕是回了家也要生病。于是她一轉腳步,朝那林子里的房子跑去。
跑近了一看,居然是座無人的破廟。雖然破,但好歹是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十月踢踢踏踏跑了進去,連忙將那破門板一合,好歹是把些風雨堵在了外頭。
再回頭看這破廟,凄風苦雨之中有幾分瘆人。傳奇志怪里面講到這種破廟,一般都深邃無比,有院落、有大殿、有廂房,所以狐妖女鬼之類魅惑起過路人來十分方便,根本不用擔心外面路人一眼可以看到。可實際上哪里能有那么多空間?要真是間大房子,就不會有人任由其衰敗下去。所以但凡這鄉野間的破廟,一般都不甚大,前面一個小院,過了影壁,后面一個小殿罷了。
十月關了門,繞過影壁,就穿越院子來到后面那一排房間。選了中間那間進去,可剛一跨過門檻,她便不由愣住。
這里頭雖然破敗,還有幾尊落滿了灰塵和蜘蛛網的神像,但旁邊一張桌子上,卻點著一盞油燈。
這就有點兒詭異了。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十月跑得急,沒有注意這里頭的光線。有油燈,至少說明有人活動。外面風雨如磐,這廟破破爛爛,風雨不斷灌入,而油燈在這里面卻并沒有熄滅,說明這燈被人小心地調整過位置。
這么說來此人正在附近。
就在十月好奇的時候,一尊神像后面傳來些微動靜。十月雖然不大信這京師旁的林子里有什么匪盜之類,但還是小心地抄了一根斷裂的窗欞當做棍子在手。十月等了片刻,那神像背后的人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十月半是好奇,半也是害怕,大著膽子,躡手躡腳地過去,想要看看到底是老鼠還是別的什么。
可等她來到神像背后,那影子卻嘩一下躥起來。
不是老鼠或者夜貓,而是一個人。十月本能地將手里木棍甩了出去,但沒有打中對方,只敲了一下空洞洞的神像泥塑。
“砰”的一聲空響,再加上窗外突然炸裂的雷聲。這影子抱頭鼠竄,一邊跑一邊大聲求饒:
“鬼、鬼、鬼!女鬼饒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