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洪生心里當場就火起來了，他勉強把心里怒意壓下，對顧蔓道，“好，我知道了，這些天你也看著點你姐，別讓她亂跑！”

這一整天上工，顧洪生都有些心神不寧的，恨不得直接回去質問那不省心的大女兒！

送走顧洪生后，顧蔓把院子打掃的干干凈凈，然后煮了豬食喂了豬，背了個草筐出門了。

先上山撿了一筐柴禾，然后她拐了條小路，直接來到山腳下的牛棚。

林弈遠遠就看到她過來，一大片雪地里，小丫頭嬌小的身影背著一筐木柴，就像不負重荷似的，一步三滑。

他正在房頂上補氈子，見狀趕緊跳了下來，三兩步就跑過去，一把將小丫頭從雪坑里拔出來。

顧蔓沾了一頭一臉的雪，頭發眉毛都讓染白了，見到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林大哥，我來拿林爺爺的鞋。”

林弈不贊成的看向她，他說過了并不急，沒想到這丫頭這么快過來。

他蹙眉看向她的腳道，“你好了？”

“早沒事兒了，”顧蔓拍拍腿，笑道，“我爭取在年前給林爺爺把鞋做出來?！?

林弈還沒說話，身后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林秋生站在門口，問道，“小弈，誰啊？”

林弈回身，就把身后的顧蔓露了出來。

顧蔓笑得眉眼彎彎，極有禮貌的道，“林爺爺好?！?

“好，好?！绷智锷芫脹]見過這么有禮貌的小丫頭了，再看小姑娘笑的這么甜，頓時打從心眼里喜歡起來，忙道，“小弈，你怎么不讓人家進屋來坐？”

林弈猶豫了一下，他倒不怕別的，就怕顧蔓嫌棄，村里的人對這里可都是避之不迭的。

哪知顧蔓應了一聲，徑自背著筐子就朝院子走去。

顧蔓把筐子放在院子里，跟著林秋生進了屋子里。

屋里格外簡陋，一條大土炕，上面鋪著些席子，放著兩卷鋪蓋，角落里擺著一張長條桌子，上面擺放著日歷，和一些書筆。

墻上掛著大副的主席畫像，炕下的火燒的旺旺的，屋里十分暖和。

林秋生讓顧蔓坐下，親自去給她倒水，顧蔓忙道，“林爺爺您別忙了，我坐坐就走?！?

她一口一個林爺爺，讓林秋生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林秋生今年還不到六十歲，但早年被折磨的太厲害，兩鬢斑白，人看起來十分蒼老。

但老人家面容清雋，一雙眼睛深邃明亮，雖然粗衣布服，卻透出一種村里人絕沒有的儒雅。

林弈進來，坐在炕沿上的小姑娘似乎讓簡陋的屋子都明亮了許多，他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林秋生笑呵呵的問道，“小弈，這是你朋友？”

“林爺爺，我叫顧蔓，上次落水，多虧林大哥救了我。”

顧蔓乖巧的道，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桌上翻開的書本，心里好奇，難道在這種情況下，林弈還在學習？

“哦，你就是那小丫頭啊，這些日子多謝你送來的吃的了……”

林秋生顯然十分高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過來，雪白的搪瓷缸，洗的干干凈凈。

顧蔓道過謝，接過剛喝了一口就一怔，居然是白糖水。

現在糖十分精貴，人們都不舍得吃，沒想到她第一次來，林爺爺就拿糖水招待她。

林秋生笑呵呵道，“你喝，小姑娘們都喜歡喝甜的……”

顧蔓捧著缸子小口小口抿著，心里對這個老人的印象一下子好了起來。

村里人對林家祖孫倆的描述十分不堪，尤其是林秋生，說他是什么“資本主義的走狗”，把他說成陰險狡詐，可怕的“階級敵人”。

甚至晚上有小孩兒哭，家里大人都會嚇唬，“再哭，就把你讓那臭老漢抓走……”

因此上輩子，即使被林弈救了，顧蔓也從來沒過來道過謝，心里把這祖孫倆都當成了骯臟可怕的存在。

喝完水，顧蔓按捺不住，跳下炕到桌子邊，看攤開的那本書。

仔細一瞅，她心里立刻吃了一驚，這竟然是一本高等數學，上面劃了各式記號，旁邊的草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各式算式。

她瞠目結舌，回頭對林弈道，“林大哥，這，這是你在學習？”

林弈難得有絲不好意思，摸了下鼻子道，“沒事的時候就隨便看看……”

顧蔓激動了，她正想學習呢，就瞌睡送來了枕頭。

這桌上除了這本數學書，還放著幾本，都是高中以上的課程，甚至還有一本大學語文！

她一把抓住林弈的手，眼睛閃閃發亮道，“林大哥，你教我學習吧！”

林弈嚇了一跳，一只軟軟纖細的小手拉住他，讓他的臉頰陡然滾燙起來。

“你，你要學習？”

“嗯！”顧蔓用力點點頭，她沒注意到林弈的局促，眼底亮閃閃的，滿是對知識的渴望。

“學習好啊，將來的國家，還是得靠你們有知識的年輕人……”林秋生很贊同。

林弈想了一下道，“可以，我這里有些書，你可以拿回去看，有不懂的過來問我。”

顧蔓高興壞了，沖林弈鞠了一躬，脆生生道，“謝謝林大哥！”

手上的那抹溫軟離開，林弈下意識的攥了下拳頭，心里那像長了草一樣怪異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就像那天顧蔓的唇無意中碰到他一樣。

林弈帶顧蔓去了牛棚，棚子后有一個地窖，冬天能放一些蔬菜啥的，他跳下去，從里面捧了個小箱子上來。

打開，里面居然是厚厚一摞學習的書籍。

他推到顧蔓面前道，“你挑吧。”

顧蔓沒想到他把書藏的這么嚴實，而且那些書雖是舊的，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但每一本都完好無損，可見林弈很愛惜這些書籍。

顧蔓翻了翻，里面最低都是從高一課程開始的，她拿了本語文和數學，又挑了幾本練習冊，鄭重向林弈道謝。

她知道這份人情太大了，但她目前太需要了，只能以后再找機會報答林弈。

從林家出來后，她的背筐里已多了幾本書和給林爺爺做棉鞋的一些東西，還有一塊凍得硬梆梆的野豬腿肉。

是林老爺子硬塞給她的，顧蔓怎么推脫都無濟于事。

她把這些東西都放在筐底，上面蓋上柴禾，怕被人看到說閑話，林弈并沒送出她太遠。

顧蔓依舊抄小道回來，把書和東西都藏在了廚房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坑洞里，再把米缸搬過來堵上。

自從嘗過顧蔓的手藝，全家人就默認做飯是顧蔓的事，除了她別人也懶得進廚房，東西放這里也穩當。

晚上吃完飯，顧洪生就打算帶顧蔓去羅老師家借書。

顧蔓雖從林弈那里拿到了高中書，但她還需要一些初中課本，顧茵的那些早在半年前就被她媽賣了。

父女倆正要出門，趙秀蓮一眼瞅見，張嘴問道，“這黑天雪地的，你倆干啥去？”

“我去幫羅老師修修學校的凳子?！?

“呸！一分錢撈不著，上趕著白給人干活，真是個賤骨頭！”趙秀蓮不樂意的罵著。

顧洪生不理她，帶了顧蔓就走，顧茵從后頭竄上來，笑嘻嘻道，“爸，我也去?！?

唯獨小兒子顧軍一聽要去老師家，急忙縮回了屋子里。

他學習不好，最怕老師了。

顧洪生沒反對，帶著兩個女兒一起出門。

天上有月亮，地上積雪反射著淡白的光，路上亮堂堂的。

顧茵想過來挽顧蔓的手，顧蔓刷的避開，顧茵撇撇嘴，道，“蔓丫，你去羅老師家干啥？”

“我想跟羅老師借幾本書，繼續學習。”顧蔓倒也沒瞞她，畢竟以后她要寫字啥的，肯定避不了人。

顧洪生倒是被提醒了，轉頭對大女兒道，“到時候你也跟蔓丫一塊學吧，都已經初二了，如果能拿到初中畢業證，你也能到鎮上當工人。”

“哪有那么容易啊，”顧茵嘟囔，她腦子里想著的是，如果能嫁給周成，她立刻就能進紡織廠了，哪還用得著學習？

哪知下一秒，顧洪生就對她道，“對了，最近你紅紅姐和人家小伙子處對象，你就別跟著一塊去鎮上了，快年下了，在家多幫你媽干點活兒！”

他終究沒直接問顧茵是不是有那種心思，畢竟是大姑娘了，萬一她只是想湊湊熱鬧，他這樣問讓閨女以后臉往哪擱。

顧洪生生性忠厚，根本不相信他姑娘能有那壞心思。

顧茵卻是嚇了一跳，以為她爸知道點啥了，立刻心虛的不敢做聲。

父女幾人說著話，羅老師家就到了。

羅老師住在村東頭的小學校后頭，不大的院子里有兩間房，和他同住的還有兩個男知青。

等顧洪生幾人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屋里燈火通明的，還不時傳出笑聲，似乎屋里人還挺多。

等他掀簾子進去，立刻愣住了，屋里滿滿當當竟坐了七八個人，大都挺眼熟，都是村里的知青。

村民們和這些知青關系都處的一般，知青們都是從城里過來的，又都是文化人，本身就帶著些傲氣，嫌棄村里人土。

而村里人也嫌這些知青們細皮嫩肉的，連點活兒都干不了，也就羅老師也是城里人，和這些知青們處的還不錯。

羅老師一看見顧洪生就笑了，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老顧，你咋過來了？”

“你不是說學校里有批凳子壞了嗎？我閑著也沒事，過來幫忙修修。”

顧洪生和羅老師交情不錯，一聽他這話，羅老師立刻高興起來，道，“那行，等會兒咱們就去！”

他目光看向后頭的顧茵和顧蔓，笑道，“茵兒和蔓兒也來啦……”

顧蔓乖巧的道，“羅老師好。”

她小學就是在這里上的，對羅老師很尊敬。

顧茵也叫了一聲，有個女知青沖她招招手，興奮的道，“顧茵，這邊……”

顧茵往對面一看，立刻笑了，對面炕沿上坐著三個女知青，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其中一個臉蛋圓圓的，名字叫孟秀梅。

顧茵平時性子高傲，對村里姑娘愛搭不理的，但對城里的知青卻很熱情，尤其這個叫孟秀梅的姑娘，家境不錯，每次回來都帶一大堆東西。

顧茵存了心討好她，常幫她干活，一來二去的，兩人處的竟不錯。

顧茵擠在孟秀梅身邊坐下，小聲道，“秀梅姐，你們今天怎么都過來了？”

孟秀梅笑道，“我們今天是來給寧浩接風的。”

就聽羅老師指著角落的一個男知青對顧洪生介紹道，“老顧，這是咱村新來的知青，寧浩！”

那個男知青站了起來，很有禮貌的打招呼道，“顧叔?！?

剛才他坐在角落里，黑乎乎的沒看清，現在整個人暴露在燈光下，顧茵一下子就愣住了。

這寧浩長的十分不錯，他個子很高，有些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黃大衣，黑藍色長褲，燈光下，整個人有種君子如玉的味道。

他頭發剪的整整齊齊，面龐白凈，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不同于村里那些糙小伙，這寧浩清清秀秀的，充滿了一種書卷氣。

羅老師笑道，“小寧可了不得啊，他是帝都正經的工農兵大學生，寫的一手好文章，為了響應主席號召到我們村鍛煉，我打算以后讓他在學校里教書，他一個人孤身過來，老顧你跟大家伙說說，平時都多照應些?！?

顧洪生最崇敬讀書人了，一看這寧浩就跟別人不一樣，當即道，“沒問題，應該的，小寧以后有啥困難只管開口，只要你顧叔能幫忙的，決不推脫！”

寧浩笑著道謝，他這一開口，顧茵的眼睛更亮了。

他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更顯得他整個人卓然不群。

顧蔓靜靜看著，上輩子村里也有寧浩這個人，后來聽說娶了大隊長的女兒孫桂香。

顧蔓對這些人都不熟，就沒怎么開口說話。

顧洪生說了跟羅老師借幾本初中課本，羅老師一口答應了，還讓顧蔓有不懂的盡管來問他。

之后大家伙一起到學校，把教室里的凳子都檢查了一遍，叮叮當當修了起來。

顧蔓幫著父親打下手，顧茵則一直恍恍惚惚的，眼光一直有意無意的粘在寧浩身上。

顧洪生并沒有注意到，因為這里幾個姑娘，除了顧蔓都對寧浩十分熱情，顧茵的這點異常也就不顯了。

等到第二天，顧蔓就聽到一個消息，顧茵也要學習了！

初時的愣怔過后，顧蔓立刻明白過來，她姐怕是沖著那個寧浩去的。

她簡直都無語了，顧茵這也太隨性了，見一個男人愛一個。

就像狗熊掰玉米似的，前些天還絞盡腦汁的攪和顧紅紅的婚事呢，轉眼就又看上了別人。

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顧紅紅那邊安穩了吧？

趙秀蓮也有些驚訝，不過顧茵想干啥她都不反對，確切的說是根本不在意。

顧洪生倒是挺高興，還以為前天的話大閨女聽了進去，特意做了個小木桌讓兩閨女學習。

不管顧茵啥目的，但她心血來潮要學習，受益最大的就是顧蔓，因為她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課本拿出來了。

吃完早飯，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凈凈，她拿出小木桌放在了里屋炕上。

顧茵一大早起來就對著鏡子擺弄她的頭發，一會扎成個馬尾，一會分開兩邊扎成兩條辮子，還把幾件棉襖翻出來比了又比。

顧蔓坐下，剛拿出初中書本翻了一頁，趙秀蓮就進來了，瞪著眼睛道，“這是啥？”

等她看清顧蔓手里的書，臉呱嗒一沉，三兩步跨過來就要搶書，罵道，“我說你個懶骨頭不干活又躲著，還拿個這裝樣子，看我不抽死你……”

顧蔓急忙把書護在身后，生怕被她媽給撕了。

顧茵回頭不耐煩的道，“從今兒開始我們要學習了，要沒啥事媽你就少進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