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經典名作:蕭蕭(中冊)
- 沈從文著 趙園主編
- 3081字
- 2020-05-13 16:50:40
阿金
本篇發表于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十一號。署名沈從文。一九三六年五月收入《從文小說習作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初版。現據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初版本編入。
黃牛寨十五趕場,鴉拉營的地保,在場頭一個狗肉鋪子里,向一個預備與寡婦結婚的阿金進言。這地保說話的本領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領一樣好,成天不會厭足。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蔥一樣把話全說盡了,聽不聽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清清楚楚。事情擺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決定。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別人不懂的許多事,——譬如劃算盤,就使人佩服。你頭腦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討老婆,這是你的事,不用別人出主意。不過我說,女人脾氣不容易摸捉。我們看過許多會管賬的人管不了一個女人。我們又得承認有許多人管兵時有作為,有獨斷,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為什么巡防軍的游擊大人被官太罰跪的笑話會遐邇皆知?為什么有人說知縣怕老婆還拿來搬戲?為什么在鴉拉營地方為人正直的阿金也……”
地保一番好心告給阿金,說有些人不宜討媳婦的。所謂阿金者,這時似乎有點聽厭煩了,站起身來,正想走去。
地保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拉著,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氣大,能敵兩個阿金。
“別著急!你得聽完我的話,再走不遲!我不怕人說我有私心,愿意在鴉拉營正派人阿金作地保的侄婿。我不圖財,不圖名,勸你多想一天兩天。為什么這樣忙?我的話你不能聽完,將來你能同那女人相處長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聽你說!”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為女人著迷,到這樣子,全無考慮,就只想把女人接進門。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為什么今天特別有興致,非把話說完不可。見阿金樣子像求情告饒,倒覺得好笑起來了。不拘是這時,是先前,地保對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愛說點閑話,這地保在鴉拉營原被所有人稱為好人的。就是口多,愛說說這樣那樣,在許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壞人啊!愛說話,在他自己無好無壞。一個地保,他若不愛說話,成天到各處去吃酒坐席,仿佛一個啞子,地保的身份,還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尋呢?一個知縣的本分,照本地人說來,只是拿來坐轎子下鄉,把個結結實實的身體,給那些轎夫壓一身臭汗。一個地保不長于語言可真不成其為地保!
地保見阿金重復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來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著那肥肥的狗肉,從口中發出咀嚼的聲音,把眼睛略閉了一會又復睜開,話又說到了阿金的婚事。
“……”
總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議總不能不稍加考慮!因為不能說不贊成這事,這地保到后來方提出那么一個辦法,等明天才說。仿佛這一天有極大關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發生了變化。這婚事,阿金原是預備今晚上就定規的,抱兜里的錢票一束,就為的是預備下定錢用的東西。這鄉下人手摸鈔票洋錢摸厭了,一雙數慣錢鈔的手,如今存心想摸摸婦人身上的一切,算不得是怎樣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經不著地保用他的老友資格一再勸告,且所說的只是一天的事,想一天,想不想還是由乎自己,不讓步真像對不起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應下來了。
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脫身的原因,阿金管事舉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當天賭了咒,說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動,絕對要回家考慮,絕對要想想利害。賭過咒,地保方面得到保障,到后便滿意的微笑著,近于開釋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場上,各處走動了一陣,苗族女人格外多。各處是年青的風儀,年青的聲音,年青的氣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那一身白肉寡婦。烏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還使人沉醉,那不承認是不行的。這管事,打量討進門的女人,就正是烏婆族中身體頂壯肌膚頂白的一個女人!
在別的許多地方,一個人有了點積蓄時,照例可以作許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銀子,買一匹名為拿破侖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銀子,買一部宋版書。阿金是苗人,生長在苗地,他不明白這些事情。他只按照一個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種機會,將自己的精力,用在一個婦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錢的人享用,這句話凡是世界上用貨幣的地方都通行。這婦人的身體值五頭黃牛,凡出得起這個價錢的人都有作她丈夫的資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這份金錢,自然就想娶這個精致體面婦人作老婆。
婦人新寡,在本地出名的美麗。大致因為美,引起了許多人的不平。許多無從與這個婦人親近的漢子中,就傳述了一種只有男子們才會有的謠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來自然就覺到一分責任了。地保勸阿金,不是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婦人,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諒解的。既然諒解了老友,阿金當真覺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將為那美婦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這些人,今天同樣的來到了黃牛寨場上會集,見了阿金就問:“阿金管事什么時候可吃酒?”這正直鄉下人,在心上好笑,說是“快了吧,在一個月以內吧”。答著這樣話時的阿金管事,是顯得非常快樂的。因為照本地規矩一面說吃酒,一面就有送禮物道賀意思。如今剛好進十月,十月正是各處吹嗩吶接親的一個好節季。
說起這婦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婦人腿上的白肉,或擰著了婦人的臉,有說不出的興奮。他的身子雖在場坪里打轉,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邊的。
雖然賭了小咒,說決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終歸辦不到。不由自主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攤前時遇見了地保,地保把手一攤攔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這是你的事,我本來不必管。不過你答應了我想一天!”
原來地保等候在那里。他知道阿金會翻悔的。阿金一望到那個大酒糟鼻子,連話也不多聽就回頭走了。
地保一心為好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預備攔阻阿金,這關切真來得深。阿金明白這種關切意思,只有回頭一個辦法。
他回頭時就繞了這場坪,走過賣牛羊處去,看別人做牛羊買賣。認得到阿金管事的,都來問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他預備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錢換一個身體肥胖胖白蒙蒙的婦人的。望到別人的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有點難過,不知不覺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遠就聽得那地保與他人說話的聲音,知道那好管閑事的人還守在那里,像狗守門,所以第二次又回了頭。
第三次已走過了地保身邊,卻被另一人拉著講話,所以又被地保見到,又不能進媒人家里。
第四次他還只起了心,就有另一個熟人來,說是地保還坐在那狗肉攤邊不動,與人談天。談到阿金的事,阿金便不好意思再過去冒險了。
地保的好心腸的的確確全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從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鴛鴦。究竟為什么不讓阿金抱兜中錢,送上媒人的門,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總有他的道理的,好管閑事的脾氣,這地保平素雖有一點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卻特別關心到阿金的婚事。為什么緣故?因為婦人太美,相書上寫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積下的一注財產一分事業為一個婦人毀去。
為了避開這麻煩,決計讓地保到夜炊時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錢,阿金管事無意中走到賭場里面去。一個心里有事的人,賭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進了賭場,也同別的許多下人一樣,很豪興的玩了一陣出來時天當真已入夜了。這時節看來無論如何那個地保應當回家吃紅燉豬腳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錢財業已輸光,好像已無須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
過了幾天,鴉拉營為人正直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為阿金做媒的人,問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說阿金管事出不起錢,婦人已歸一個遠方綢商帶走了。親眼見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鈔票的地保,還以為必是阿金已覺得美婦人不能做妻,因此將親事辭了。地保自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很對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帶了一大葫蘆燒酒,走到黃牛寨去看阿金管事,為老朋友的有決斷致賀。
十七年十二月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