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似懂非懂地聽完了一堂課,記滿了整張紙。
謝夫子見他如此用功,不由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對眾人道:“請回去熟讀郭璞十四首游仙詩,再追作一首,明日交來。”
顧懷:“……”弟子做不到啊!為什么別人修仙只要練功就可以了,他還要寫詩啊?!
好在這次哀嚎的不止他一人,許多水閣中人都鬧了起來,抱怨著不會作詩。山殿的人倒是十分淡然,顯然從小飽受荼毒。
謝夫子長袖一揮:“尚未一試,焉知不可?”
一人忽叫道:“打油詩也行嗎?”
水閣中人哄然大笑,顯然是想起了昨日喝酒時那首歪詩。顧懷大笑著回頭一看,果然是那個姓王的弟子。
謝夫子笑道:“只要出于玄理,歸于老莊即可。”
謝夫子走時日至當頭,大約已是午時,眾人都紛紛散去了,凌容與跑得最快,帶著那四個隨從,一頭扎進了山林里。
文盲顧懷心情沉重地把筆記揣進懷中,將筆還給了樓小約。
昊蚩沒心沒肺道:“我們去用飯吧。”
顧懷奇道:“我們不是已經辟谷了么?”
“那也可以用飯呀。”牧庭萱笑吟吟跟過來,“我也去。我們去吃燒仙草吧!”
“咦,這里也有燒仙草么?”
“當然有。”
于是當司空磬吹了口氣,把火堆熄滅,然后從架子上的鍋里舀出幾碗食物分給三人的時候,顧懷終于吃到了修仙界的“燒仙草”——這一碗又香又辣,又軟又韌,看起來像一把野草,嚼起來像海帶的仙草,還真的是“燒?仙草”。
四周是空曠的草地,顧懷捧著碗坐在地上,還在糾結課后作業:“你們想到怎么寫玄言詩么?”
“怎么寫?”司空磬不知從哪取出四雙筷子分給幾人,滿不在乎地道,“亂寫唄。”
昊蚩道:“不用擔心了小師兄,我相信水閣里的師兄弟一定寫得比我還爛,哈。你若寫得太好,反倒奇哉。”
“不思進取!”牧庭萱瞪他一眼,“誰說我們水閣沒人會寫?遲弦郁師兄的玄言詩就寫得極好。以往許多修仙界會作玄言詩的也都是水閣的人。那個郭璞,不也是水閣中人嗎?倒是山殿中人,鮮少聽聞有誰寫得好。”
昊蚩樂了:“說得對!今日謝夫子說得那幾個詩人,不全都是人間界上來的,定然都是我們水閣中人。”
司空磬翻了個白眼:“傻孩子啊,你道玄言詩有何用?本就是給留在修仙界或是自行下界的修仙者學來忽悠人的。山殿的人都是一心飛升的,自然不會在這上頭花心思。”
三人一愣,都露出“原來如此、竟然如此”的恍然神色。
吃過午飯,司空磬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塵,道:“好了,我要往秦御峰去,得先走一步。昊蚩你也快些,照業峰可也頗遠。”
昊蚩嘿嘿一笑:“謝師傅沒那么講究。再說,我還有幾張駕云符。”
顧懷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拉了司空磬一把:“你們去哪?”
“……”三人都怔愣地看著他,對這個顯然他理應知道卻竟不知的問題有些驚訝。
顧懷抿了抿唇,拿出了準備了許久的說辭:“其實……自我昨日接受了日神傳承后,許是難以承受傳承的沖擊,腦中一片空白,竟將許多常識忘得一干二凈。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更不知如何是好。”
他抬眼望著三人,蒼白的臉上神情凝重又焦慮,看上去無措極了。
向這三人坦白是顧懷昨天便開始思考的對策,畢竟對于修仙界的一切他都一無所知,要想一直糊弄下去實在不太容易,不如索性攤開了示弱,反而能更快地直接從這幾人身上獲取需要的信息,也能更快地進入角色。敢這么做,也是因為他知道這三人都是燕顧懷的死忠,加之這兩日的觀察,三人此時與燕顧懷也未曾太過熟悉,故而既能夠為他保密又不至對他起疑。
而把因由推在日神傳承之上,則是考慮到恰好時間合適,并且日神傳承神秘而強大,說起來也不是不可能。
“怎會這樣?”牧庭萱已驚得跳了起來,“日神傳承竟有如此損害!你可告知爹爹了?”
顧懷連忙搖頭:“我也是昨日下山才發現的,但我只是一時忘記了許多常識,境界尚算穩固。閣主這幾日一定忙著鉆研涅槃焚天掌,這點小事就無需他掛懷了。”
司空磬蹲下來,試著給他探了探脈,攏眉道:“境界的確還穩固,但你究竟忘記了什么?”
“一些小事,卻是十分要緊的事。”顧懷嘆了口氣,“譬如,如何運氣,何時須得運氣,如何洗漱,尋常課業……”一面數著,一面垂頭喪氣地低下頭。
昊蚩松了口氣笑道:“原來是這些,那倒也沒什么,今晚我和司空師兄便細細說與你聽,明日起來便沒事了。”
司空磬點頭贊同:“不錯,無需擔憂,想必的確是日神傳承太過強大,一時將你的些許記憶洗去了,倒是并不嚴重。”
“那你們這是要去哪呢?”
“下午都是術法修習,司空師兄學的是鎖神術,須得去秦御峰;昊蚩學的是召喚術,得去照業峰。我學的是幻形術,就在這流云峰上。”牧庭萱笑道,“小師兄可記得自己修習的是哪門術法?”
顧懷當然記得,作為一個杰克蘇的男主,他必然是:“……門門皆修。”
牧庭萱笑了起來:“是啊,小師兄往日里可忙得緊,四十余種術法門門皆要修習,每日里在各峰奔波來去,不見人影。”
“……我往日里是貪多了些。”顧懷羞愧地低下頭,默默篡改男主人設,“如今我還是先修一門為好。”
“你打算修什么?”昊蚩又掏出了仙丹,一人發了一顆。“你還記得有什么術法嗎?”
雖不知道全部,但也還記得幾種男主的技能——鎖神,召喚,化境,幻形,傳音,隱身,傀儡,瞬移,讀心,移魂……
沉吟了一瞬,他沒怎么掙扎就拿定了主意:“隱身術。”對于他這種一時搞不清情況又不知還剩多少戰斗力的人來說,隱身術這種一級逃跑技能必然是第一選擇。
“隱身術,那在孤詣峰上。”牧庭萱指了指東邊,瞧他一臉茫然,只得道,“算了,我送你過去吧。”
顧懷連忙點頭,與趕著去遠峰的師兄弟告了別,牧庭萱便掏出一張符來,一把拉住他,口里念了幾句法訣,手中符便燒了起來,霎時間云霧繚繞,兩人騰空而起。
顧懷知道這是駕云符,雖仍是嚇得腳軟,閉眼不敢看,但下意識運氣站穩了腳跟,比起昨日強行御劍的慘狀還是淡定了許多。
不多時,兩人便落在了孤詣峰上。
“心結湘川渚,目散沖霄外。清泉吐翠流,綠醽漂素瀨。悠想盻長川,輕瀾渺如帶。”——《三月三日》庚闡
出泉宮的地形是一個不規則的圓。三面環山,一面向水。南面翊鶴湖的水經水閣一隔,其外地勢陡然一低,水流形成一面寬大的瀑布,匯入下方浩瀚的江海。另外三面重巒疊嶂,呈蓮花狀,一層一層地包裹著中心的山殿和水閣。這些山峰上各有峰主,都是出泉宮的教職工。宮主所在的疏影峰在最北最外的一層,殿主和閣主的洞府則在第二外層,其他峰主也以修煉等級劃分,境界越高住得越靠外。照書中描述,出泉宮這樣的設置是為了在抵御外敵的時候,由師父保護弟子,讓弟子能夠從水閣順流而下逃出生天。
孤詣峰約莫在第三內層,可見峰主的境界算不得太高。
顧懷一步踏進孤詣峰的洞府時,連個活人都沒看見。有些昏暗的洞府中,只聽見角落里一把古琴無風自動地響著一首古曲,那場景實在是詭異得令人背后發毛。
好在很快一個人影便憑空出現在前方,是一個面容普通的灰衣人,想必是小師妹所說,有些性情多變的常無界。
顧懷想著小師妹的叮囑,在古琴聲中恭恭敬敬地見禮道:“弟子見過常師父。”
常無界盤坐在石臺上,冷漠地點了點頭,令他自行修習。
看來的確如小師妹所說,這位師父已被往日里燕顧懷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修習態度寒了心,懶得管他了。若他是燕顧懷,大可自行修習,畢竟燕顧懷只是把隱身術當成一種可有可無的小伎倆,但他可不是這樣想。在他的盤算里,自己只有學會了隱身術,才能在這個虎狼環飼的修仙界活下來。
顧懷默念著“天地君親師”,一咬牙跪了下去,低頭道:“師父,弟子愚鈍,往日不曾用心修習,還請師父指點!”
常無界這才掃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你是燕顧懷?”
“是。”
“你既已獲得日神傳承,自然無需將隱身術法這等微末伎倆放在心上。”常無界淡淡地一揮手,“你走吧。”
“……”顧懷一臉懵逼。多大仇啊,這就要逐出師門了?
“師父!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空蕩無人的洞府里忽的又憑空出現幾道人影,幾個青衫的水閣中人中竟還混著兩個白衣的山殿弟子,紛紛出聲為他求情。
“常師父,燕師弟是極好的苗子,一定能學好隱身術。”
“師父,我瞧他他往日里雖狂妄了些,此時倒也誠心。”
顧懷驚愕之下又十分感動,連忙跟著誠懇道:“師父,往日是我不懂得貪多嚼不爛的道理,但今日我已決心好好修習隱身術,定不辱師尊威名,求您網開一面……”
“閉嘴。”常無界被這通七嘴八舌吵得心煩,揮了揮手,待眾人都不敢出聲,才道,“你想要繼續修習隱身術,也不是不可。你們幾個,既然這樣替他求情,便由你們傳他術法。三十日后,若不能成,便非我無情,還請下了孤詣峰,另拜山頭吧。”
“三十日……”眾弟子都有些遲疑。
三十日時間,對于領悟隱身術來說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時限,這里眾人大多都花了兩三年時間方才悟到法門。
但一無所知的顧懷已經欣喜地拜了下去,響亮道:“是!”
不能怪他太過自信,畢竟這種時間限定梗對于男主來說,除了展現個人魅力之外就沒有別的用處了,只要是個男主,即便是一直毫無進展,也能在拖到最后一刻時靈感爆發,所以他對于在時限之內完成任務一點危機感也沒有。莫說三十天,即便常無界說的是三天,他也能毫無負擔地應承下去。
……于是他果然就拖到了最后一天。
這三十日里,有司空磬和昊蚩的夜間補課,他已迅速地掌握了許多基本常識,比如乾坤袋的使用,各類飛行符的使用,基本運氣吐納法,窺府自修法,出泉宮地圖及宮規,常用古漢字等等,也明白了自身基本情況——修行等級:處于并可能長期處于筑基中期;財政狀況:窮,僅有三百下品靈石;各類功法狀況:所有術法及功法全部歸零,需重新修習;外掛狀況:看著吃不著,日神傳承尚待安裝。
但同時,他已和許多師兄弟熟悉起來,夜間活動日益豐富多彩。不再一臉茫然地看著叫自己燕師弟的人,也不再被一些不合理的奇妙人事驚得合不攏嘴,喝酒聊天的時候都能搭上話。在出泉宮的生活也逐漸規律起來,習慣了上午下午各兩門課,中午和司空磬三人一起嘗試各種奇妙的美味,晚上回房煉體,每隔三天便有一門武術課,修習涅槃焚天掌或御劍術。
他能感覺自己已漸漸地融入了這個玄幻的世界。
可這隱身術,始終毫無進展。
如今三十日已到,顧懷有些苦惱地呆在洞府里,雖然心中仍有一絲男主光環遲早會開啟的篤定,還是忍不住擔憂起來。
一個師兄勸道:“燕師弟,你莫要著急,隱身術的修習要訣便是‘靜心無我’這四個字,你心中不定,如何能成呢?”
顧懷耐著急迫,不知第幾次深吸了口氣:“是。”
其實他自己知道癥結所在。不管自己如何地適應這個世界各種不科學的設定,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不相信自己能夠學會隱身這種術法的,他潛意識里在排斥這種可能,腦子里更是試圖找到一個解釋這一理論的邏輯——但他找不到,所以他始終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然也就不能做到。
甩甩頭將這些思緒清空,他第一萬次閉眼,試著默念有些中二的法訣:“一念神空,萬法遁形!”
成功了嗎?
眼皮動了動,想要睜開。
“不要睜眼。”悠悠琴聲中忽地傳來一聲清冷的低語,顧懷忙又緊緊閉上眼睛。
那個聲音又緩緩道:“琴音無形,神韻仍存,若隱者隱其形,而神魂亦存……”
耳畔的琴音清靈縹緲,顧懷腦中嗡鳴一聲,忽地醍醐灌頂,眼前一紙紗窗被捅破,天光乍泄,心底一片空明洞徹,仿佛身體也隨琴聲起伏,拋卻形體,化于虛空,一時玄妙至極,那句法訣亦自然浮現在腦海:“一念神空,萬法遁形。”
此時他還未睜眼,卻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然消失在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