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鎖魂(二)
- 滄海記事
- 尋找秋天的狗
- 4570字
- 2020-07-24 16:08:38
在宮里聽那些宮女太監們“檀奴姑姑”、“檀奴姑姑”地叫慣了,唯一能隨意指使自己的陛下又甚少喚她,突然聽這一叫,檀奴還有些不適應。
她低頭笑了一聲,引爾玉坐了下來,劉大洲識相地退了出去,還將雅間的門關上了,自己就坐在外頭,堂堂侍郎,像個大頭兵一樣把守著。不過他樂呵呵的,誰叫里頭坐著的兩位,都是那金尊玉貴的人呢。
“我竟不知,還能見到你。”爾玉也說不上和這個檀奴有多大的交情,只是從前困在皇宮中,是檀奴幫她解了幾次圍,還是她出面斥責徐景和,好讓自己沒那么難堪。
檀奴微微點頭,舉止更成熟貴重了些。她親自給爾玉倒了杯茶,道:“京都一別,周姑娘瘦了。”
爾玉知道,她來找自己,從京都到范陽,絕對不是只想和自己說一句“瘦了”,茶杯安置于桌上,她斂了笑意,道:“直說吧。”
檀奴也沒想到,昔年那樣一個弱柳扶風的閨秀,如今說話能這樣硬氣。闊別雙載,江湖沉浮,竟能將一個人脫了胎換了骨。她剛接到這任務的時候,便只想著畫餅唬一唬,可如今真見了爾玉了,她倒覺得要換個法子了。
“陛下登基以后,很想念他的故友,正趕上周大人與和雍長公主的婚宴,便請我等來接周姑娘回京。”
“和雍長公主?”爾玉對這個稱呼還有些茫然,不過片刻她便反應過來了,輕聲問道,“可是...李嫻?”
檀奴笑著點頭,心道如今除了陛下,也就這位周姑娘敢這樣叫長公主了。
“明啟與李嫻的婚宴是我去不成了,”爾玉也是真心想去,只是礙著實在擔心謝昉,這一去京都,又不知何時能回,自己早一點找到歸鶴,便能多一分救醒謝昉的希望,他是在好轉的,這可是耽誤不得的,“他們會明白的,麻煩您幫我帶句話,說,二姐祝他們夫妻和順,白頭到老。待到我這邊的事都處理好了,再去京都。”
檀奴早就料到她會推辭,也沒著急,抿了口茶,繼續道:“聽說周姑娘在尋人。”
一聽這話,爾玉立馬警覺起來。江湖是江湖,廟堂是廟堂,若說之前李雋之了解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是應當的,畢竟張子敬曾經在這里,可是如今自己四處漂泊,從崇州到臨陽再到青州、范陽,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還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爾玉不禁打了個寒顫。
檀奴悠悠地看了她一眼,又飲了一口茶,道:“姑娘不必緊張,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姑娘您是陛下的朋友,想做什么,陛下自然會幫你。”
“你到底想說什么?”
一句又一句,如刀子似的,直插她的心臟。對于李雋之的印象,爾玉可以說是有些模糊了。自京郊荒山腳下的小村一別,就連他大婚,她都沒見到他一面。如今再聽到他,已經不是那俊俏風流的世子爺了,而是人間的帝王,是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人。
熟悉而又陌生。
檀奴輕笑了下,不過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弄明白,為什么陛下會獨獨鐘情這樣一個女子。在檀奴的眼里,爾玉是一個愚蠢、莽撞、自不量力的,論長相,有多少美人在她之上;論性格,宮里那位吳娘子可是比她好了不知多少倍。
既是忠仆,檀奴便不會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
“隨奴婢回宮吧。”
聽了這話,爾玉用一種極其稀奇的眼光看著檀奴,幾乎是脫口而出,失笑道:“回宮?我回去干嘛?”
檀奴也不清楚二人的淵源,只是以為爾玉在計較名分問題,她沉吟片刻,道:“周姑娘不必擔心,您若愿意,便是周太師表兄弟家的孫女,嫁進宮,周家的榮寵就還在,周大人的前程也不可限量。陛下如今的后宮無人,您來了,便是天下之母。”
爾玉推開面前的茶盞,一下子站起身來,她看出了檀奴眼中的勢在必得,如同野獸在窺探獵物一樣,那年在皇宮中,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以宮奴之身,處置了徐景和。原來...她一直都是李雋之的人。
“一直”這個詞又提醒了爾玉,如果是這樣的話,李雋之在宮中安插一個勢力非凡的眼線,為了什么?他一個沒有什么實權的異姓王的世子,困頓在京中,如何在宮中安排人手?
也就是說,也許這一場亂,李雋之早有預料,而且一直摻和在其中。
爾玉也顧不上想這些了,她一點也不想跟檀奴回去,如今檀奴把話說得這樣直白,擺明了有十足的把握帶走自己。她不想當什么天下之母,也對李雋之沒什么意思,她有丈夫,她的丈夫還在沉睡著。
空氣仿佛停滯了似的,檀奴笑吟吟地死死盯著爾玉,爾玉也一萬個警醒地盯著檀奴,伺機找到空隙沖出去。對于檀奴,爾玉絲毫不敢放下戒備,她能成為李雋之的心腹,想必也不是酒囊飯袋,手上有本事的,爾玉這半吊子是真不敢惹。
爾玉現在就期盼著施露能快一些反應過來,一旦她沖過來了,二人里應外合,逃出生天應該不難。
坐在對面的檀奴看著爾玉臉上的風云變幻,把她的小算盤也料得八九不離十。在宮里的這些年,她學得最明白的便是察言觀色。檀奴并不在乎爾玉在外面學了多少東西,到底是半路出家的嬌嬌小姐,就算再厲害,也頂多能在自己手里過兩招罷了。只是她現在拿不準施露的身手,檀奴蹙眉片刻,忽地又展開了——那又如何呢?那女子就算再強,帶著個嬌嬌小姐,想要跑也不容易,再說了,自己帶了足二百個暗衛;有陛下的令牌,就算是范陽周邊的官兵自己也調得動。
“周姑娘,”一想到眼前這位以后可能是自己主子的夫人,那也是自己的主子,檀奴倒不想先把這仇怨種下,便放緩了聲音,恭敬道,“您再怎么著,也要為周大人想想,他如今可是陛下跟前得力的人,仕途可是一片光明呢。”
不提到周明啟,爾玉倒不會惱火,她氣急拍案,低聲斥道:“我弟弟一心為國,他和我祖父都是一樣的赤膽忠心!你們為了私欲,用一個赤膽忠心的重臣作要挾,無恥至極!”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沒有必要把弟弟牽扯進來,爾玉更是厭惡用弟弟來要挾自己。周明啟從小到大都是她的驕傲,小時候,爾玉經常和那一群小孩吹噓自己的弟弟在學堂有多厲害,這一次被先生大贊,上一次又拿了第一名,從來都沒有人否認過弟弟的能力,更是有無數次,就連學堂的先生都嘆:“往后見到你,或許該叫周大人了。”
檀奴也沒惱,瞥了爾玉一眼,鄙薄之色只浮現了片刻。
“這些話,您留著回去跟陛下說吧。”
說罷她一揮手,數名身手矯健的暗衛推門而入,跪在地上,齊聲道:“恭迎周姑娘回宮。”
饒是爾玉從前對李雋之有什么好印象,此刻也是碎了一地,那時候他再放浪形骸,也不至于強搶人去,如今這架勢,他就差沒親自來到范陽,在她耳邊說:“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想到這里,爾玉就一陣惡寒。
“周姑娘,請吧。”
檀奴躬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而雙眼正緊盯著爾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爾玉說不出來的反感。
正在此時,窗外突然發出眾人呼喊的聲音,接著,是四散奔逃的腳步聲。檀奴下意識地向窗外望去,誰料她一抬頭,便被一段琴弦纏住了脖子,她掙扎著想要掙脫琴弦,卻始終無力,雙目暴凸。
施露自窗外翻身而上,身上猶沾了些血跡,檀奴帶來的暗衛不少,身手也都不錯,他們是被下了死命令的,即便是施露不想傷人,可那些暗衛瘋狂地纏著她,為了脫身,只得動用術法。而施露所修的“歪門邪道”,正是失傳已久的禁術——鎖魂。
因為爾玉也就是個半吊子,所以施露從沒跟她說過自己所學到底是什么,從前的打斗中,施露向來都是化弦如絲,融于體內,召喚即出;或是掌中燃火,馭火而戰。不過這些都是由鎖魂衍生出來的小術法,如同大樹與枝杈。而鎖魂這棵大樹,顧名思義,就是靠鎖住他人的魂靈,再進行不斷地汲取修為、碾碎靈識,最后化為己用。施露在武功被廢以后,狀如廢人,由于根基被破壞,身體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如。從頭來過太難了,十年、二十年,還不知自己是否能恢復原樣,施露最好的自保方法,就是修習這個不用任何根基的禁術。
全靠悟性。
不過她到底還是不想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從未用此惡毒的禁術傷過人,但如今的情況,面對著這樣多的身手利落的暗衛,她的單體功夫到底還是用不趁手的,便只能通過禁術進行格擋,而此術一開,必然見血。盡管她已經盡力去收束自己,還是難免失手殺了三五個人。
看著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些人,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命定結局,是不是真的就是變成那樣人人喊打的大魔頭?
終是一瞬的失神,她還是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爾玉還在樓上,若是晚了一分,便容易多一寸的差池。在飛躍到樓上的那一刻,她首先制住了看起來最危險的那個人。
樓上那狹小的空間里,方才還在跪伏著的幾個暗衛,以最快的速度反應過來,亮出長劍,直直刺向施露。
施露將爾玉拉到自己身后,飛速掐訣,在空中形成一道火障,將暗衛與自己隔開。
讓她沒想到的是,火障居然絲毫不能阻止暗衛,他們逼得更近了。
就在劍從自己的眼前劃過時,施露清楚地看到,那執劍的暗衛耳后的黑色火紋——那是只有祆教教徒才會有的!
樓上的暗衛與樓下的暗衛并不是一撥人!
在一旁掙扎著的檀奴顯然也注意到了,陛下下的死命令是分毫不傷的把人帶回去,他們怎么——她以最快地速度想明白了,這些暗衛并非自己帶來的!
居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掉包了手下,等回到京都,估計陛下能發好大的火。
施露沒下死手,加上檀奴的功夫也是了得,沒幾下,她便將琴弦掙脫,將爾玉推到窗邊,吼道:“這群人不是我帶來的,你們從窗走,我來應付!”
轉瞬間施露已經與那幾個偽裝成暗衛的祆教人過了幾招,他們功夫不在施露之下,幾番纏斗之中,顯然施露已經落了下風。
檀奴不會術法,但是她的刀使得極妙,閃轉騰挪間,竟是很難讓人抓到她的影子。
幾個祆教人忽地散了開,各自站穩一個點,嘴里極快地在嘟囔著什么,雙手交握,隨著他們的語速越來越快,整個樓層都如同著了火似的,悶熱異常。
“不好,他們這是結陣!”施露率先反應過來,催動鎖魂,此刻她的手腕中憑空生出鎖鏈,不再是從前的亦絲亦弦,那鎖鏈看似輕如鴻毛,卻蠻力十足,直愣愣地沖向結陣的領頭人。
鎖鏈以極快的速度,如同刀劍劃過白紙似的,沖擊入那人的軀殼中,領頭人大喝一聲,竟是無法再行念咒,眼看著陣快破了,其余的幾人卻絲毫未動,那陣法隱隱有變強之勢。
“這...這是血咒陣!”
爾玉驚道,她從前在謝昉那翻書看,看到關于祆教的記載,對于血咒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只知道一個模糊的形態。那時候她還窩在謝昉的懷里,嘲笑這幫祆教人真的是太傻了,尋常的陣少一個人,那陣肯定是不成了,怎么還能用少一個人的陣去結另外一個陣呢?
而謝昉卻搖頭,道:“他們會用自己同伴的血為祭,咒中生咒,陣里亦有陣。血咒極其惡毒,那個被折損的人在陣中,會粉身碎骨,同時,這個血咒陣便會格外強大。獻祭的同伴越多,這個陣便越強、越不容易破,昔年曾有一戰,類似的陣法,最后獻得只剩下三個人,你知道么?就是這三個人,最后屠盡了一座仙山上的五千弟子。”
從陣法一開始被驅動的時候,門窗都走不出去了,如同一個巨大的結界,只能通過破陣才能走出去。施露最開始的選擇是沒有錯的,通過擊殺領頭人,來擾亂陣法,從而突圍出去。只可惜她沒有想到,祆教有這樣一個惡毒的陣中陣。
檀奴轉身,用盡全力想要從窗邊探身,放出信號煙花,可是那煙花就像是打在鋼板上似的,根本飛不出去。
縱是她在宮中見過不少奇人,也沒見到過如此大的場面。尋常人哪怕是普通的武學高手,一輩子都很難接觸到仙門的糾葛中,祆教雖不算仙門,但實力已經凌駕于許多武學門派之上,檀奴面對他們,更是束手無策。
眼瞧著山窮水盡,爾玉道:“你從前說,我身上的暴戾之氣,對你這些歪門邪道的術法很是受用,可是真的?”
施露轉頭,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要做什么?”
“若我...”
誠然,施露最開始對爾玉身上的戾氣是動過心思的,這種戾氣對于她修習鎖魂之術很有幫助,可是她到底還是只敢饞一饞的,畢竟,若是控制不得當,那是直接要走火入魔的。
“不成!”施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堅決地拒絕了她。
“可若不最后一搏,我們是出不去的,你沒了往日的修為,我又幫不上忙,難道要我們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