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市場化進程中青藏高原草場使用和管理的制度變遷作者名: 貢布澤仁本章字數: 3445字更新時間: 2021-04-09 14:16:48
序
照搬農區土地承包到戶的產權模式,牧區在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陸續推行草場承包到戶的政策。根據原農業部草原監理中心的年度報告,截至2016年年底,全國累計落實草原承包到戶2.32億公頃,大約占全國草原面積的59%,其中內蒙古牧區比例較高,藏區和新疆牧區比例則較低。據我們研究組近年來的案例調查,實際上存在很多“紙上承包”的情況,即在法律上已經承包到戶,但實際上還保持傳統的社區共同使用。這種情況尤其在藏區和新疆牧區較為普遍,受高山草場的地形地貌條件限制,牲畜需要在不同季節沿著不同海拔高度利用草場,這也決定了藏區牧區和新疆牧區的草場很難在現實中分戶使用。
實踐中,經過近20年的草場承包到戶使用政策的推進,草場破碎化使用帶來了一系列問題,主要體現在牲畜不能大范圍移動所帶來的生產和生態風險,包括畜牧業生產成本提高、應對自然災害的能力降低、牲畜在較小范圍內反復踩踏造成的分布式過度放牧等生態問題。面對上述問題,同時伴隨著城鎮化以及畜牧業逐漸從生計型轉向商業型,無論是學界還是政府部門,都意識到草場重新整合使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人口激增的今天,對于草場一直保持社區共有的牧區,如果缺乏有效的監督管理機制,同樣會面臨資源過度利用的危機,現實中“公地悲劇”問題并非不存在。
在此背景下,草場使用權的流轉作為資源重新配置的重要途徑,開始得到政策的鼓勵。其背后的政策邏輯是,通過草場流轉整合資源,能夠獲得經濟上的規模效應,同時解決草場破碎化利用帶來的生態問題。
經營權流轉是基于明晰私有產權、遵循市場邏輯的必然結果。根據經典產權學派的邏輯,私有化是解決自然資源“公地悲劇”問題的有效途徑之一,只要產權界定清晰,一切物品都進入市場,且交易成本足夠低,自然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就將自然達成。根據該理論,通過流轉應該可以達到草場面積重新整合和使牲畜在更大范圍內恢復活動的目標,從而規避草場承包到戶不能移動所帶來的生產、生態風險。然而根據我們研究組已有的研究結果,由于牧區極度變異的氣候環境特征導致的較高的交易成本以及短期租賃行為對草原造成的不利影響,草場流轉難以達到上述目標。
在生產效率方面,通過流轉雖然能在某種程度上改善承包所導致的草場破碎化使用的局限性,在有限的空間內增加牲畜活動,但是依然無法從根本上提高牧民需要通過大幅度空間轉場應對干旱、高寒地區氣候不確定性風險的能力。即便是牲畜大戶,雖然通過租入草場可以使得牲畜有更廣闊的活動空間,但是由于租入草場帶來生產成本的增加,自然災害帶來的不確定性風險反而被進一步放大。而在生態方面,由于短期流轉行為帶來的過度放牧激勵以及監督的缺失,放牧壓力向流轉草場轉移,在流轉草場上發生嚴重過度放牧的行為。在降水量變化劇烈且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干旱牧區,短期的租賃行為實乃租出、租入雙方面對氣候不確定性的共同選擇。因為草場植被與降水的多少存在相關性,而且雙方都無法預測未來一年內降水的多少,所以可能出現的局面是:租出方認為如果來年降水量增加,那么以今年的價格出租的草場可能會變成優質的草場,這無疑是不合算的;同樣,租入方擔心明年的降水可能會減少,這樣以今年的價格租入的草場有可能變成劣質的草場,這肯定不是最佳選擇。因此,在租期超出一年的牧區草場并不多,除非個別牧戶因有其他生計來源或家里人全部進城,幾乎不再繼續從事畜牧業,因此選擇將草場長期出租。
可見,草場經營權流轉可能難以如預期的那樣帶來畜牧業規模化經濟效應,而環境氣候的不確定性造成的較高的交易成本,使得牧區的草場流轉帶來的畜牧業生產效率的提高并不明顯,同時可能帶來更嚴重的生態問題。
對于已經承包到戶的草場,草場經營權的流轉不僅可能產生如上所述的生產、生態方面的問題,還將面臨一個邏輯悖論。草場流轉的目標之一是整合承包到戶導致的草場破碎化,然而牧戶經營權流轉的前提卻是將使用權明確承包到戶,而這是造成草場破碎化使用的制度原因。遵循“明晰個人產權→草場破碎化使用→通過流轉重新整合”的思路,政府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比如按照承包草場面積通過一卡通直接給牧戶發放草場補貼、明確邊界的圍欄建設專項資金等。目前正在藏區和新疆牧區這些實際上仍然保持草場共用情況的大多數牧區實施,這樣的政策在實質上進一步對草場向破碎化方向發展產生了新的政策激勵。既然流轉的政策目標之一是草場整合,對于那些依然共同使用的草場,是否存在不需要先將草場分割到戶再通過流轉來整合的制度路徑?
從2012年開始,我們研究組在四川和青海的藏區調研發現,一些社區在保留傳統的共同使用草場的習俗制度的基礎上,出現了新的并保障成員個體權益的機制。在牧區,隨著外部市場的形成,很多牧民提出了共用草場導致資源分配的不公平性問題,要求牧戶個體擁有明晰的草場權屬,然而同時又不想失去傳統的社區共用草場下牲畜能夠在較大空間移動的好處。因此,一些牧業村莊出現了基于社區的放牧配額管理。放牧配額管理是在維持草場社區共用的基礎上,社區組織根據草場總的牲畜承載力,給予各戶放牧配額,由社區自我監督放牧配額的分配和執行。牧戶之間進行放牧配額的直接交易或者通過貸畜的手段等協調放牧配額。
草場流轉和放牧配額管理對牧區社會生態系統帶來的不同影響是什么?在草場管理中,草場流轉和放牧配額管理的本質區別是什么?本書試圖從市場機制和社區習俗制度的關系出發,對其進行解讀。本書是作者貢布澤仁在北京大學撰寫博士論文期間的研究成果。
為了獲得可信的、具有代表性的第一手資料,貢布澤仁連續4年赴位于青藏高原的四川省若爾蓋縣、青海省貴南縣等地牧區開展實地調研工作。本書的研究內容不僅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而且具有很強的政策參考價值,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理論層面,與傳統產權理論的關注對象——草場資源的“初始權”不同,本書提出的放牧配額管理的關注對象是草場資源的“效用獲取”,放牧配額概念的提出及應用直指資源的效用本質,認為草場產權模式的關鍵不在于使用權的共有還是私有,而在于如何協調人、草、畜的關系,以達到有效發揮草場資源的生產效用和生態功能的目的。
第二,研究方法層面,本書采用制度嵌套性視角來探討市場機制與社區習俗制度在草場管理中的關系及其作用,清晰地解讀了草場實際管理中市場和習俗不同關系所導致的對于社會生態系統的不同影響。雖然嵌套性理論是經濟社會學解讀經濟行為的重要視角,但該理論很少被運用到自然資源管理中來分析資源利用的行為。
第三,草場管理政策層面,我國草場管理政策一直試圖推進并完善草場承包到戶的政策,而本書案例研究的政策啟示是,草場使用權不論承包到戶還是社區共用,都可以作為放牧配額管理的基礎。因此草場管理政策停留在是否需要承包到戶的爭議或許是沒有意義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建立有效的資源效用獲取機制。
貢布澤仁是我接受并指導的第一個來自牧區的博士研究生。我的研究組長期以來在草原地區從事草場資源管理和牧區可持續發展的研究,接觸了大量的牧民群體,發現在面臨市場化的沖擊、政府各項政策的進入以及全球化帶來的文化影響時,這一群體或主動、或被動、或欣喜、或無奈地做出他們的應對。一個很深的感受是,面對上述沖擊和影響,這些擁有悠久文明歷史的游牧民族后代仍然保有豐富的地方知識,并通過他們自身的文化傳承智慧地將這些知識轉化為應對的策略。而如何將傳統習俗管理制度與現代知識相結合,顯然本土學者更具有研究優勢。然而由于牧區的基礎教育較弱,這些牧區的孩子很難接受比較好的高等教育以及嚴格的學術訓練。為牧區培養優秀的人才,無疑將有助于我國草原管理研究的深入。于我個人而言,則是對近20年來在我的學術生涯中牧民朋友們所給予的無私幫助的回饋,這些幫助不僅體現在學術研究上,更有精神層面的給養。
貢布澤仁沒有讓我失望,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他勤奮努力、踏實認真,在嚴格的學術訓練下,他的學術研究能力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高。他在科研工作中體現出了對現實環境問題的興趣以及強烈的好奇心,同時,具有超乎尋常的、敏銳的問題識別意識。這些品質和特點,對于年輕學者來說的確難能可貴。貢布澤仁取得的成績極大地提高了我培養牧區學生的信心,于是在他之后我組里陸續又來了一名哈薩克族學生和一名蒙古族學生。
貢布澤仁在北京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就職于西南財經大學,繼續從事草場管理和牧區發展的研究,并取得了顯著的成績,在很短的時間內得到破格晉升。作為他曾經的導師,我為他高興,并以他為驕傲。我相信貢布澤仁會很快成長為一名在草場管理和牧區發展研究領域杰出的學者。
李文軍
2019年6月17日于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