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反復(fù)提及，文本是《紅樓夢》研究方法之中最可靠的武器。必須細(xì)讀文本，把握作者的思路，否則永遠(yuǎn)都理解不了曹雪芹的真正用意?！胺€千里”“細(xì)至毫發(fā)”是《紅樓夢》文本的特點(diǎn)，雪芹善于打啞謎、伏暗語，還經(jīng)常愛玩一些“花樣”。

曹公的“花樣”始于第十七回文字：“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

樣?！薄拔鞣荨绷钊速M(fèi)解，《中國建筑史》載：“根本為西方花樣，中國最通用之卷草，西番草，西番蓮等等，均導(dǎo)源于希臘Acanthus葉者也?！薄拔鞣荨背Ｓ糜诿耖g建筑的大梁、二梁兩側(cè)，但用在大觀園則略顯單調(diào)，作者定有其他用意。

第十九回，漏出意思來了：“他母親養(yǎng)他的時節(jié)做了一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萬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萬兒。”“五色富貴不斷頭萬字”，虧他能想得出來！我們能感覺到，曹公和我們玩的是“花樣”！

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luò)”末有一段文字：“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L兒道：‘什么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huán)、梅花、柳葉?！瘜氂竦溃骸皟耗闾嫒媚锎虻哪腔邮鞘裁?？’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

這段文字初看很普通，“一炷香（直線型）、朝天凳（梯形）、象眼塊（菱形）、方勝（一角相疊的兩個方形）、連環(huán)（雙圓套）、梅花、柳葉”，都是絡(luò)子的形狀，沒什么特別的呀？但第三十六回又出現(xiàn)了這樣的文字“‘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里鉆進(jìn)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象螞蟻夾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后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里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里長的，聞香就撲?！f著，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薄斑@種蟲子都是花心里長的，聞香就撲”，以及“鴛鴦戲蓮的花樣”，明顯就不是普通的文字，話里有話呀！

我們又能感覺到，曹公還是在設(shè)啞謎、構(gòu)奇局，和我們玩“花樣”！我們知道，《紅樓夢》中各位主角的命運(yùn)早在第五回，甚至第一回就已經(jīng)交代清楚了，他的整體思路十分明確。后來，“十年的辛苦”都用在了細(xì)枝末節(jié)的刻畫上，最終達(dá)到了“毫末無閑言、筆下無廢語”的文學(xué)至高境界。

之后，作者又在第四十回寫了這樣一段：“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

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多種花樣，類似“新鮮花樣”等等，不再累述，并無單獨(dú)意味）的，也有流云萬?；拥?，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

接著，在第四十一回又寫了一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薄鞍┘胰ソo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作者借凡人“劉姥姥”、不起眼的吃食“小面果子”以及最普通的“牡丹”花樣虛晃一槍、遮人耳目。從此，前八十回就再無“花樣”二字，曹公的“花樣”齊活了！

為何要這樣安排呢？雪芹本意是用這些花樣來影射人物的個性命運(yùn)，

這是他慣用的寫作手法。

細(xì)數(shù)起來，自“西番草”起到第四十一回的最后一個“花樣”共有十四

個有單獨(dú)意味的花樣。除去與“梅花”重復(fù)的“攢心梅花”以及收尾的小

吃食花樣“牡丹”，又形成了十二個影射點(diǎn)，與十二釵的判詞排列順序完全相同，這難道又是巧合嗎？下面讓我們來逐一分析：

“西番草”花樣影射黛玉。書上寫黛玉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

“絳珠草”。正合此意。

“五色富貴不斷頭萬字”花樣影射寶釵。其實(shí)“五色富貴”正是對“牡

丹”的最好形容。因此，曹雪芹才把這個具備重復(fù)意義，與“五色富貴不斷頭萬字”花樣寓意相同的“牡丹花樣”放在了最后，作為收束。第六十三回寶釵掣簽題“艷冠群芳”四字，眾人都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薄安粩囝^萬字”射她的睿智。

“一炷香”暗喻元春。“一炷香”是古代計時單位。曾經(jīng)的計算時間的單位：一年有十二月，一月有五周，一周有六日，一日有十二時辰，一時辰有四刻，一刻有三盞茶，一盞茶有兩炷香，一炷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彈指，一彈指有十剎那，一剎那就是一秒鐘。意指元春在宮中輝煌的時限并不長，“曇花一現(xiàn)”而已。

另外，“一炷香”還是一種中藥材，別名臭假耳草。葉片卵圓形或長卵圓形至卵狀披針形，托葉也是卵圓形。正合元春在正冊中的畫：“弓上掛著香櫞。”

貫休詩《經(jīng)棲白舊院二首》“不見中秋月，空馀一炷香”，正是元春命運(yùn)的寫照。

“朝天凳”喻探春。這是在空中翻騰旋轉(zhuǎn)后用一只腳落地同時還要保

持平衡的一種功夫，和“旋子”相似。另：所謂朝天凳者，即一足直立，將另一足從前面舉起，以手扳之，使腿面緊貼肋際，腳底向天，直豎耳旁，亦須左右行之。正合探春的敏捷與才干以及爭強(qiáng)好勝的個性。

第四十回探春秋爽齋中的“花梨大理石大案”，正是“朝天凳”的實(shí)寫。

“象眼塊”喻湘云。“象眼塊”是烹飪術(shù)語：兩頭尖、中間寬，一般是 4厘米長，中間寬 1.5 厘米、厚 1.5 厘米，斜度 2.5 厘米。其大小可根據(jù)主料、盛器的大小酌情而定。喻湘云的才思敏捷和寬大心胸。

“方勝”喻妙玉。方勝是一角相疊的兩個方形，指把書信或詩詞疊成菱形或雙菱形壓角相疊的形狀稱為“同心方勝兒”。唐才女晏采，幼時與鄰生文茂私締婚姻，兩人剪下頭發(fā)結(jié)成同心結(jié)以證。同心結(jié)始于漢朝，含義是“永結(jié)同心”，表達(dá)對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的愛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同心結(jié)的一般樣子，是兩股彩繩綰成連環(huán)回文的形式，然后再抽緊而成；后來又發(fā)展成為同心方勝，即折疊成扁平條狀的兩根錦帶按同心結(jié)的結(jié)法編成長方形。王實(shí)甫的《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里說“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

“方”字一直與妙玉形影不離，這回也不例外。正合她在正冊中的畫：“一塊美玉?！倍巴姆絼佟钡碾[喻，也說明她最終還是未能逃離世俗的苦海。

“連環(huán)”喻迎春?！斑B環(huán)”指連結(jié)成串的玉環(huán)。《莊子·天下》：“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huán)可解也?！碧祈n愈《送張道士》詩：“昨宵夢倚門，手取連環(huán)持?！彼涡煦C《晚歸》詩：“風(fēng)清飄短袂，馬健弄連環(huán)?！币画h(huán)套一環(huán)而連成串的環(huán)，比喻互相接續(xù)、關(guān)聯(lián)。

第二十二回迎春所作“打動亂如麻”的算盤詩，與第三十八回“迎春又獨(dú)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皆照應(yīng)“連環(huán)”二字。

第七十七回有一段迎春的話：“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

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备恰斑B環(huán)”的關(guān)聯(lián)句。

“連環(huán)”還屬于明清槍法術(shù)語，指兩人持槍相對，一方扎槍，一方格防，反復(fù)循環(huán)，這是槍法實(shí)戰(zhàn)練習(xí)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功夫。吳殳《手臂錄》附卷上《石敬巖槍法記》記載：“戳、革既熟，然后教以連環(huán)。連環(huán)者，一戳一革、互為主客，二人欲相殺如仇怨焉?！?

因此，“連環(huán)”還隱喻了孫紹祖對迎春的迫害（“惡狼追撲一美女”）。

“梅花”喻惜春。我在《解開秘語懷古詩的謎團(tuán)》一文中分析出了第

十首《梅花觀懷古》是暗喻惜春的詩。在這里又得到了驗證，再一次充分說明——正確的結(jié)論源于嚴(yán)謹(jǐn)?shù)耐普摵瓦B貫的思維?！爱媼染辍焙舷Т旱漠嫻Γ耙粍e西風(fēng)又一年”射“惜”字，“團(tuán)圓莫憶春香到”含“春”字。寶釵稱：“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jù)的，后二首卻無考?！弊髡甙凳镜谑住睹坊ㄓ^懷古》史鑒上無據(jù)可考，其實(shí)“梅花觀”就出自曹雪芹百般喜愛的。湯顯祖的名劇《牡丹亭》（第三十五出——回生：“自家梅花觀主家癩頭黿便是?！保?

“不在梅邊在柳邊”，也出自《牡丹亭》詩：“近睹分明似儼然，遠(yuǎn)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眾所周知，《紅樓夢》的詩歌都是曹雪芹自創(chuàng)的，為何要引《牡丹亭》里的詩呢？顯然是作者的暗示。“梅花觀”暗喻惜春出家。

“柳葉”是喻鳳姐無疑?！傲~”指柳樹的葉子，即為楊柳科植物垂柳

的葉，每年春、夏采摘，味苦，性涼，無毒（暗喻鳳姐個性）。

第三回：“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

第六十八回：“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

這時你就會不得不承認(rèn)“柳葉”與鳳姐的影射關(guān)系了。

有趣的是一世紀(jì)左右扶南地區(qū)女王也叫柳葉，橫跌國人混填收服后娶

之，為扶南開國國王。若說此喻鳳姐之才干，可能是巧合吧。

鴛鴦戲蓮喻巧姐。鴛鴦戲蓮是一對鴛鴦戲水游弋于蓮池。蓮池紋為上下或左右結(jié)構(gòu)布局，鴛鴦兩兩相對，含情脈脈，自然活潑。盛開的蓮花有各種形狀，一般是上部點(diǎn)染，下部留白，花葉較尖。蓮莖及鴛鴦下時有卷曲的水波紋，仿佛水還在流動。紋飾構(gòu)圖疏朗大方，淡雅宜人，繪畫精細(xì)，形象逼真。

戲為玩耍之意，恰喻巧姐之幼。鴛鴦為鳥正合她的“鳥”字派身份（詳見拙文《十二釵影射花與鳥》），“戲蓮”則合第四十二回巧姐“得遇花神”的情節(jié)。

“流云萬?！庇骼罴w。中間是圓形、連續(xù)的萬字圖案，周圍由云彩圖案和蝙蝠圖案圍繞。“蝠”與“?！敝C音，寓示福份無疆，萬事如意。萬福的“萬”字除表示數(shù)量之多外，又與吉祥圖上的“卍”字通意?！皡d”字是佛教表示“瑞相”的一種護(hù)符和標(biāo)志。武則天時，指定此吉祥符號讀“萬”，與萬字含意相同。

“萬?！闭侠罴w判詞中的“帶珠冠，披鳳襖，戴簪纓，懸金印，爵祿高登”，而“流云”則是“抵不了無常性命”和“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寫照。

“百蝶穿花”喻秦可卿?！鞍俚┗ā北硎竞芏嗪诨▍怖镲w舞的情

景。秦可卿是“花”字派人物這是毫無疑問的（詳見拙文《十二釵影射花

與鳥》）。第七十回寶釵《臨江仙》詞有“蜂團(tuán)蝶陣亂紛紛”，寫出了榮寧二府的情之亂?！?

至此，我們終于讀懂了曹公的真正用意，料想他在九泉之下也可開懷

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