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提到,第十七回末,賈薔從姑蘇采買的十二個
“女孩子”在書中的地位非同尋常,她們身上影射著十二釵的命運。因此,為了保持連貫,我必須首先解決這一問題。如果僅僅從文字的多寡來判斷,紅樓十二伶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只能算是配角的配角,敘述文字很少,只是對齡官和芳官有一些描寫,其余眾伶都是簡短的幾句話。但是即便如此,作者仍為我們創造了極其廣闊的想象空間,這就是《紅樓夢》這部文學名著的魅力所在。但是,經過仔細研究,這些表面上看來極其渺小的人物,卻在作者的如花妙筆之下,隱藏了非常重要的、關系到十二釵最終結局的關鍵線索。也就是說,作者關于紅樓十二伶的描寫,實際上影射了十二釵的命運沉浮。
其實,我并非是第一位品蟹之人,前輩李小龍就曾借助于影子學說,把十二伶人視為十二金釵的影子。(李小龍著《十二金釵歸何處——紅樓十二伶隱寓試詮》,《紅樓夢學刊》2002 年第一期。)我同意他關于“藕官、菂官(有書作藥官)、蕊官的關系,影射寶玉、黛玉、寶釵的關系”的觀點,但對于他所提出的其他影射關系,我卻不敢茍同。例如他稱寶官是寓寶玉,但藕官也是寓寶玉呀,這就自相矛盾了。我認為,同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所提到的“十二”現象一樣,紅樓十二伶與金陵十二釵也是一一影射的關系,十二伶人就是十二釵的影子。
十二伶人的出現始于第十七回末,“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并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后于第七十七回末芳官、藕官、蕊官出家結束。我們從祭奠已亡人、唱小生和最后出家的情節切合,可以假定藕官是影射寶玉。有人就會問,既然十二伶人中藕官是寓寶玉,那十二釵中就會有一人落空,如何構成一一影射關系呢?其實,“十二伶人”不過是一個名稱而已,前后共有十三人。第五十八回末有如下情節:當寶玉問及藕官所祭何人時,芳官說:“祭的是死去的菂官(有書作藥官)。”又說:“她自己(藕官)是小生,菂官(藥官)是小旦”,“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還說了“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她一般地溫柔體貼”及“也必要續弦為是”等語。后來寶玉還叮囑今后不可燒紙錢,只焚香設供即可。這里面至少藏有這幾條線索:1.最初的十二伶人中菂官(藥官)已死,后來補了蕊官,總數還是十二人。這種補充不是角色的改變,而
是數量的增補,原因一方面在于唱戲者的角色學成后難于轉變,不單只菂官(藥官)唱小旦,十二伶中齡官就是唱小旦的,其他人亦皆有所專,顯然同為小旦的蕊官是后買的,不是原有的伶人。古代伶人的分工是非常明確的,不能隨便“改行”,不然原有的戲文就白學了,也難以適應演出需要。
另一方面則在于“補了”的措辭很明顯是說蕊官是后來的替補,如果是原
有的,就會用“后來蕊官改了小旦”等等的語句了。另外,第五十八回遣發十二伶時共留下八人,作者卻兩次說“愿去者四五人”,不會數數嗎?顯然他并未忘記死去的菂官(藥官),所以紅樓十二伶共有十三人,她們是原有的十二伶再加上死去的菂官(藥官)。2.這段情節影射了賈寶玉與林黛玉及薛寶釵的戀愛關系,暗示著黛玉之死和寶玉與寶釵的結合,甚至可能有寶釵死后寶玉續弦的后文。據此可斷定藕官寓寶玉,因為除藕官以外,其他十二位伶人不具備這樣的情節。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第五十八回遣發伶人時,會“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還有第五十九回為什么紫鵑會說藕官:“她這里淘氣的也可厭”,這正是暗合了第三回批寶玉詞中寫到的:“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3.可以預見,后幾十回中一定有寶玉祭奠死去金釵的情節,而且既然藕官對后補的蕊官“會一般地溫柔體貼”,那么二寶結婚后,寶玉也就并非像某些研究者所說的那樣對寶釵徹底無情。
十三位伶人中除去暗寓寶玉的藕官,其余十二位與十二釵是一一映射
的關系,他們的對應關系究竟如何呢?我們來逐一分辨。菂官(藥官)顯然是影射黛玉,理由不僅僅是依據以上菂官(藥官)死亡、藕官痛祭以及“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的情節。單從字面上理解,“菂”字意為蓮子,暗合黛玉的芙蓉身份,即便是“藥”字也有長期服藥和“藥經靈兔搗”(第七十六回,以后文章將作細述)來契合。第二十二回,大家看戲,書中寫到“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小丑”暫且不提,因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用來暗喻黛玉,那小旦卻“被賈母深愛”。我認為,她就是后來死去的菂官(藥官),因為唱小旦的只有齡官與菂官(藥官),而齡官早已在前文大顯身手(第十八回末)此處不應當以無名氏出現,更何況說她才“十一歲”應當比齡官略小。文字雖少,只一句“被賈母深愛”便點明了她是黛玉的影子,因此,后來湘云說:“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確定了藕官和菂官(藥官)的歸屬后,根據三者之關系,蕊官自然是非寶釵莫屬了。我們知道,曹公善使拆字與同音之法,“蕊”字內含三心、音同睿,暗示著寶釵的心智與才德。另外,十二伶中,文官的影射關系很容易判定。因為她在十二人中的地位最高,“十二伶”在書中常被稱為“文官等”,她是演出的組織者和外交活動的引領者,相當于我們現代的“藝術團團長”,儼然是一位類似于領袖的脂粉英雄,所以應當認為她是影射鳳姐。作者點睛的一筆是在第五十四回,與賈母說話時文官的一句玩笑話,使得李嬸娘、薛姨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她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這顯然是鳳姐的行為和做派,還會是別人嗎?
還有一位比較容易確定的是老旦茄官,這是李紈的專利。李紈是“老
梅”“竹籬茅舍自甘心”,再明白不過了。她們影射關系的意義還在于“茄”字能拆成“加草”,暗喻李紈的“虛名”和“枉與他人作笑談”。而且,結合劉姥姥大觀園中吃“茄鲞”一節,在八十回后可能會有李紈與劉姥姥的對手戲。
對于書中描寫筆墨較多的齡官來講,秦可卿對她是再合適不過。第
十八回末,賈元春獨賜齡官“一金盤糕點之屬”,又說:“齡官極好。”輕輕一筆便點出了齡官所影射之人的身份非同一般,暗合了第五回關于秦可
卿的閨房描寫。接下來,齡官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戲,“約”字暗合秦可卿與賈珍之情,“罵”字暗合焦大之罵,這正是作者用心良苦之處。第三十回齡官劃薔一節,既點出了她對愛情的癡迷,又說她的相貌“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第三十六回,齡官言道:“那雀兒雖不如人,它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這明明是在說寶釵,之后又說“咳嗽出兩口血來”以及說自己“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的情節,又在暗射黛玉,正回應了第五回描述秦可卿相貌時“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之語。最為明顯的是第三十六回寫寶玉問賈薔去哪了時,作者借寶官之語稱:“一定還是齡官要什么,他去變弄去了”,正與賈珍為秦可卿舉殤時什么好弄什么,毫不吝惜銀子的情節同出一爐。所以,齡官是影射秦可卿。
我在“關于妙玉”一文中,分析出了妙玉的天界身份就是警幻仙姑,而她的生活原型就是脂硯齋。因此,我可以負責地講,芳官就是影射十二
釵中的妙玉。第六十三回作者透漏了芳官的姓同襲人一樣也是“花”,正
合了妙玉的“花”字派身份。芳官在十二伶中的角色是正旦,“芳”字內含“方”字,其“正”與“方”字都包含了妙玉的身影。我在“燈謎讖語”一文中曾經介紹過,硯臺一物是指妙玉。“身自端方,體自堅硬”,是隱含了“玉”字,端方與正方意義相近;而“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則是隱含了“妙”字,“妙”字可拆為“少女”是言芳官年齡尚幼。有一句陸放翁之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與妙玉有關,古硯隱玉,“微凹”則暗表了她與眾不同的個性,“聚墨多”是指她“其文若何,龍游曲沼”(第五回警幻面貌描述)的才華。因此,硯臺這一器物在《紅樓夢》中是很重要的,它在某些時候甚至有承前啟后、翻龍引鳳的作為。第六十三回,寶玉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道“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哪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卻是妙玉的帖子,后來“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我想,如果沒有生活經歷,根本寫不出如此細膩的文字來。對于這種現象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是作者的親身經歷,也就是說妙玉在生活中是有原型的,這一原型就是曾與曹雪芹朝夕相處過的脂硯齋。第六十二回,芳官語:“我也不慣吃那個面條子。”又說:“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同樣為這類語言。我總想,作者在書中對妙玉的描寫為何到了惜墨如金的地步呢?其實,對于妙玉——脂硯齋的描寫早已經通過對警幻,更多的是通過芳官,很自然、巧妙地完成了。
妙玉的天界身份,在芳官身上也有明確影射。第六十四回晴雯有語:“芳官竟是個狐貍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第六十三回,芳官唱《賞花時》“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也表明了她的仙界身份。這一回中還有關于芳官的面貌描寫:“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其中的“水”與“月”不僅合了第五回警幻相貌描寫的“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還成了她第七十七回隨智通在“水月”庵出家的伏筆,當然,不管是“智通”二字還是邁入空門的最后結果,也都能成為芳官影射妙玉的證明。同樣是第六十三回,寶玉給芳官起了個“耶律雄奴”的番名,后來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里納’可好?”這一方面是暗示了芳官所影射的妙玉(金星玻璃寶石)——脂硯齋的身份是滿清貴族(關外民族);另一方面則表達了脂硯齋雖然與曹雪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但卻“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曹雪芹真正愛的并不是她,因為起番名有不夠重視的意味。
在書中描寫豆官的文字極少,只第六十二回有語:“我有姐妹花”和
“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還有“你想夫妻了”“好不害羞”等語。作者在暗
示什么?從“我有姐妹花”來看,她不會是外來的或孤立的人物,因而是元迎探惜四姐妹中的一員,從后面幾句來判斷,她是很年幼的,斷定是惜春無疑。我想,豆官在俟稿中還應該有戲份,她的結局也是出家。最明顯的線索是第六十三回,作者有這樣的筆墨:“豆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豆官。園中人也有喚他作‘阿豆’的,也有喚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別致,便換作‘豆童’。”其“身量年紀皆極小”正合了第三回中關于惜春“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肖像描寫。另外由于寶琴是副冊中與惜春形成對應關系的一位重要人物(后面將專門寫文),而豆官是劃歸寶琴的,這一點也足以證明她和惜春的影射關系。
分析完以上的影射關系,按照以往的慣例,我們要梳理一下剩余的人
物。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在此之前我們需要確定一位伶人的名字,總共
十三位伶人中,書中有明確名字的共有十二人,她們是藕官、芳官、齡官、菂官(藥官)、蕊官、寶官、玉官、艾官、茄官、豆官(有作荳官)、葵官、文官。其余的一位只出現了兩回,第一次是在前面提到的二十二回,大家看戲,書中寫到“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而且“細看時越發可憐見”“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我分析出了小旦是菂官(藥官),那么小丑是誰呢?是叫作丑官嗎?第二次是在第五十三回,唱《西樓·樓會》演文豹的伶人有發科諢討果子的言語,鳳姐說:“這孩子才九歲了。”然后
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巧”字寓巧姐)這里所寫的出演文豹的小孩,應當與二十二回出現的小丑是同一個人,這樣才能使文字相連貫。那作者為何沒有寫出她的名字呢?其實,在第三十六回寶玉對襲人有語“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里”“就胡談亂勸”“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這里的“文官”二字顯然是有所指的,是暗喻文官,影射王熙鳳。那么“武官”二字呢?它與“文官”顯然是相對應的稱呼,唱戲的“生旦凈末丑”丑角尚且分為文丑與武丑,“武官”二字顯然亦有所指。我認為,同寶官和玉官的對應關系相同,可以推斷出武官應當就是那位九歲丑伶的名字,以便與文官相對應。而且從她九歲的年齡(最小)和與王熙鳳的對應關系來看,她就是影射巧姐無疑。
按照以上分析,十二伶中只剩下了寶官、玉官、艾官、葵官,而十二釵中也只余了元春、迎春、探春、湘云四人。我認為玉官是影射迎春,因為玉官是正旦,又是十二伶中在書里話最少、出頭也最少的一位,拿她來影射綽號為“二木頭”的迎春,那是再合適不過了。第七十七回就有這樣的文字:“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語言遲慢,耳軟心活”,就是迎春性格的寫照。
再根據第五十八回遣發十二伶時的文字線索:“將大花面葵官送與了湘云”“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這里明顯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大花面”影射湘云的颯爽英姿,第六十三回就有“湘云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發,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和“湘云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老外”則影射了探春的世故與遠嫁。最后的寶官自然是影射十二釵中最后的元春了,這樣我們就會理解第三十回末為什么作者會寫寶官、玉官而不是別的女伶去怡紅院玩笑,原因在于只有她們的影射對象才是寶玉的至親姐妹(除了探春)。其中“寶”字不僅暗合了元春與寶玉的血緣關系,也暗藏著元春的皇妃身份。“玉”字加冕(寶蓋)即為“寶”字,迎春無冕(鳳冠)即是玉官。
這樣,十二伶共計十三位伶人中,由于菂官(藥官)已死,而且芳官與齡官在前八十回的戲份很多,我想在佚稿中應當會有許多關于藕官、蕊官、寶官、玉官、艾官、茄官、豆官、葵官、文官、武官的描寫。作者會繼續以她們為影子來影射十二釵的最后結局,她們會在許多關鍵之處推動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對此,我僅舉一例:由于元迎探惜諧音原應嘆息,又由于她們的影子分別是寶官、玉官、艾官、豆官,那寶玉艾豆是否可以諧音為寶玉愛逗(頑愚)呢?我認為,雖然想象空間無限,但是許多思考結果卻似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