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借個院子過生活
- 禾子
- 2375字
- 2020-04-30 17:24:39
抱歉,我沒有看見你飽滿的春色
我住的地方在一座山坡上,在這座小城里,地段是極好的,那間三室兩廳的居所里,一共住著三個男人,衛通、老樓和我,讓我重返集體宿舍時代。
在舒緩的徽州古城,我們幾個人的工作時間或許是最長的,我們離開西街18號回到這里的時候,往往是在午夜,簡單洗漱之后就急吼吼地鉆進被窩,分頭去尋找春夢。
因此,那兩間不算寒酸的客廳和餐廳,對我們來說是多余的,那臺電視機好像從住進來以后就壓根兒沒有開過,土豪之家標配的皮沙發我們只用來堆放剛收的衣服。
在徽州的懷里,我的睡眠還算不錯,基本上都能一覺到天亮,這一點,意味著我對徽州有一定的歸屬感。偶爾沒熟睡的時候,我會在隱隱的火車汽笛聲中醒來,這聲音不算噪聲,白天被喧鬧的市聲淹沒,午夜之后,市聲退去,它才在我耳邊顯現出來,成為主角。
有時候,我會想起在蕪湖的一段光陰,那時候我住在市區的別墅區里,離長江有些距離,也是要后半夜,長江里輪船的汽笛聲才會抵達我的耳朵,我想象著床漂浮在長江上,被子是一床月光。
在火車的汽笛聲中醒來,我也會去想象兩條伸向遠方的鐵軌,想象火車在鐵軌上歡跑著,像個奔跑的孩子,這孩子一定是童年的我,因為火車是點亮童年的我對遠方的想象的一盞燈。
聽到火車的汽笛聲,我的內心充滿激越,沒有什么比它更能激起我對遠方的迷戀。
徽州的美是從三月啟幕的,那時候張揚的油菜花開滿徽州的大地。被黃袍加身的徽州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人們開著車子唱著歌兒從四面八方奔向徽州,好像不約而同想起有一件大事沒干。
二月底的一個周末,春天還在路上,徽州還沒有黃袍加身,我和古城辦的一群人一起去休寧,據說那里有一座金佛山,山上的梅花特別漂亮。
我們寄身在古城辦的籬下,每天和在那兒工作的人見面。大約是和古老的府衙、城墻廝混久了,沾染上了寬闊寧靜的氣場,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安靜恬淡的氣息,我喜歡這樣的氣息,因此,我十二分地喜歡和他們打交道。
休寧的齊云山很有名,但那樣的山讓懶于運動的我望而生畏,對道教圣地敬而遠之。金佛山不高,于是我興高采烈地去了。
一進入休寧地界,就發現路上的車子都往金佛山的方向。梅花,梅花,看見梅花似乎握住了春天。興奮的人們把本來就不寬的馬路擠成了王府井大街。
山下就有一些梅樹,梅樁粗壯,大約有些年頭了,一問,果然是古梅。樹形也好,上面的梅花開得很飽滿,女人和孩子先興奮起來,在山腳就擺了很多造型,貢獻了很多表情。
那么多的人來捧場,金佛山卻矜持得很,它把一條滿是片石的羊腸小道拋給我們,一副愛來不來的派頭。有人禁不住抱怨幾句,然后老老實實地跟著蚯蚓般挪動的人群走上去。大概是因為這山路太陡,走不了一里地,就有人臉色煞白地靠在巖壁上,做了金佛山的敗將。
第一次來金佛山,我不知道離山頂有多遠。走了一個小時光景,瘦得跟猴似的我開始喘得像頭牛,弱小的心臟跳得很慌亂。走吧,別歇著,山頂有古老的金佛寺遺址,有美得像張藝謀電影一樣的梅林,那上面一定有美麗尼姑的春色。我畫餅充饑鼓勵自己,把二〇一六年的第一次登山搞得像參加高考。
到了山頂,我卻掩不住失望的神情——沒有宏偉的遺跡,只有幾個臺基和石板散落在梅林里,山頂的梅花早已凋謝,枝頭掛著的梅花零零落落,像謝頂不徹底的腦袋。
哦,種下梅林的美麗尼姑,抱歉,我沒有看見你飽滿的春色。
那么,且讓我找個石檻坐下,喝一杯香濃的雀巢咖啡。
味道好極了。
一條魚召喚另一條魚,魚群洶涌
羊腸上擠滿了大自然的菌
黃袍尚未加身,金佛山已換上繡花的春裝
林和靖的妻子早早醒來,做起了信使
一定是尼姑的手藝,時間的針腳上
站滿了唱著民謠的春心
狼嚎模仿秀此起彼伏,我充耳不聞
只聽見小草們喊著號子
喘成一群牛,那么多慌亂的心臟
轟鳴聲中,一萬條瀑布落下來
晨鐘暮鼓的遺址上,梅林早已花容失色
你們扮演了落地的花瓣
坐在佛的腳趾上喝著咖啡
我把所有的植物都看成花朵
(《金佛山看梅》)
喝好咖啡,并享受了一碗有史以來最美味的方便面,我們的隊伍轉移去了萬安古鎮。
事實上,來登山的幾十號人中,只有我們三個年輕的特邀嘉賓登上了山頂,完成了任務,其他的人員因為扶老攜幼,在崎嶇的山路上臨時決定撤退,我們三個傻等了一個多小時。
萬安早先也是一個碼頭,以前山區陸路修建成本高,修路技術也差,從陸路走花費時間長,貨物運輸更不方便,天然的水路就成了那會兒的高速公路,碼頭就相當于現在的高速服務區。
只要是個像樣的大碼頭,就一定有人氣,做生意的就自然聚集起來,什么旅店酒肆、賭場妓院、典當物流,一應俱全,哪個碼頭不是一番歌舞升平的繁榮景象?
陸路發達后,水路就沒落了,萬安這樣的內河小碼頭自然不會幸免,我想,萬安大約就是個舊時代的標本。
果然,一踏進萬安老街,就感覺到了暮氣,街巷里不多的行人多是蹣跚的老人,街旁的門扉大多緊閉著,門板破敗,看上去像老太爺殘缺的牙床。
偶爾有開門的店鋪,也多是生意清淡的。
萬安這個大氣的名字,也在我的腦海里被曲解為“萬般的安靜”了。
有家老理發店開著,一個老剃頭匠正在給一個老頭兒刮臉。
這樣的場景很值得駐足看看,店里的所有物件都是20世紀的遺存,那個老式的吹風機據說已經用了三十多年。有一次配件壞了,國內根本找不到,還是托人從美國帶回來的。
老理發店的門口,一只貓正懶懶地享受著陽光,這大抵是萬安的形象代言——老態、寧靜、安詳。
那些喧囂的市聲都被風吹雨打去了,船只走了,河流變得一無所有,我們廉價的贊美對它而言毫無作用。
我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兒,想等炊煙從屋頂一縷縷升起來。
那是爺爺的旱煙,讓我看見生機。
但我終究沒有看到炊煙。
我只能點上一支煙,為萬安接一段人間煙火。
在歷史的敬老院里,并肩坐著
你們的慈祥打動了我
多希望你們抽起旱煙,世界就活了
但你們安靜得像一部默片
船只走了,河流變得一無所有
你說:祖上曾經闊過
街邊站滿殘缺的牙齒,在牙縫里
窺見的一切,都是我的西洋鏡
親愛的萬安,我是多么的無能
只能點上一根煙,幫你接一段人間煙火
(《走過萬安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