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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午剛過,艾略特·希爾頓,巴特勒的一位義務(wù)消防員,也是那天第一個回應(yīng)我們求助的人,收獲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在緊靠柏油路的河堤陡坡上長著一棵枯樹,枯樹的枝條上懸掛著一小塊布條,布條藍底帶紅,看樣子是純棉的,大小跟一張撲克牌差不多。這大概是從一只衣袖上撕下來的吧,艾略特想,當然也有可能來自衣服的下擺。總之不能去碰它。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焦急萬分地坐在廚房吧臺邊的高腳凳上,盯著窗外發(fā)呆。凳子是酒吧里的那種,包了真皮,吧臺是媽媽設(shè)計的作品。電話是艾略特的侄女莎莉·艾略特打來的,她比我小一歲,是個好人,不過好像跟我不是一路的。她高中時打過長曲棍球和壘球,現(xiàn)在是雪城大學的長曲棍球明星。跟派格一樣,莎莉天生命好,運動能力強,熱情認真,活潑開朗,雖然人不太聰明,脾氣倒很溫和,也沒什么壞心眼兒。

電話上莎莉倒不是有意嚇人,可也直率得很。“我叔叔在蓋爾河邊的一棵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布。”她說,“我是從他們的一臺掃描機上知道的。警察接下來就會問起你媽穿的衣服了,就是她睡覺時穿的那一身。”

我頓時覺得眼前一黑,仿佛天旋地轉(zhuǎn),胃里也特別難受,趕忙低下頭來,把前額放在吧臺上,深呼吸了幾口氣以后,又等了片刻,這才強迫自己坐直起來。“有多大?”我問,“是整件襯衫那樣的布呢,還是袖子大小的?什么樣的布,你聽說了嗎?”

莎莉還沒來得及回答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警就來到我面前,在旁邊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我告訴莎莉,過幾分鐘再打給她。

面前這位警察留著木餾油色的短發(fā),一再要求我和派格叫她羅姍妮。她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脊背,問:“你怎么樣?”

“不好,我都快崩潰了。”

“是啊,我明白。你父親的飛機大約一個小時后到,他很快就回家來。”

我點點頭。爸爸先從愛荷華飛到芝加哥,然后轉(zhuǎn)機到伯靈頓。現(xiàn)在是12:15,我正要提起剛才莎莉在電話上說的事,羅姍妮搶先了一步。

“我們可能有線索了。”她說,“幾分鐘前,一位志愿者發(fā)現(xiàn)了一件物品,現(xiàn)在正送往移動犯罪實驗室作技術(shù)鑒定。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嗎,你最后一次見你母親時,她身上穿的什么衣服,就是睡覺之前那段時間?”

“她當時穿著夏天的睡衣,海軍藍的,牌子是‘維多利亞的秘密’,前面扣扣子的。”

對方把我的描述寫了下來。

“他們找到的是這個嗎?”我問,“找到了她的睡衣是嗎?”要真是這樣,我想,媽媽會不會是在夢游的時候脫掉了睡衣去裸泳呢?據(jù)我所知,佛蒙特州有些家庭確實常出門裸泳,不過一般是在自家后院的池塘里或者蓋爾河上一些比較僻靜的地方,而且也不是在睡著的時候去。這些人大概可以算作嬉皮士一類。至于我媽媽,睡夢中脫掉上衣去游泳?大概也只是隨便想想而已。況且話說回來,裸泳也不是她的做派。可是,上次我把她從橋上拉回來的時候,她不也是光著身子嗎?不對,那也不能算作夢游中的裸泳,因為它和裸泳完全不一樣。應(yīng)該叫什么好呢?姑且算是夢游里的高飛吧,或者說,夢游里的低空跳傘——人雖然睡著了,可還是認為自己可以飛翔。

“不是一件衣服,是一小片布,掛在路邊枯枝上的一小片而已,就在河堤旁,離這里不遠,相當于這里和小超市中間的位置。”

我低頭看了眼手機,想起先前問過莎莉的話,吸了口氣,把剛才問過的那句簡短而又沉重的問題重復了一次:“有多大?”

“不大,小小的,長寬各五厘米的樣子。被樹枝勾住了。”

“什么顏色?”

“海軍藍。”

“就是我媽睡衣上扯下來的。”

“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

其實是知道的,我想,他們肯定知道。

說來也怪,只要爸爸不在,媽媽就會半夜里起床,像個僵尸一樣開始夢游。其中的緣由嘛,爸爸曾對我說,很久以前他就已經(jīng)不再去研究了。研究也沒用,他說,沒人可以解釋媽媽為何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夢游。有一次,我聽見爸媽和兩個朋友開玩笑,說媽媽其實是在通過夢游尋找爸爸,說這話好像是為了幽默一下,不過爸媽看樣子還是有點兒不大自在。開這樣的玩笑,難道是說媽媽睡不安穩(wěn),是因為擔心丈夫會和別的女人上床?那爸爸呢?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擔憂呢?

不管是上面的玩笑話,還是媽媽睡衣上撕下來的布片,這會兒我都盡力不去想,而是安慰自己說,媽媽一定是走路去了附近的小學,路上把腳給崴了,這么長時間不見她回來,一定是因為現(xiàn)在是8月,學校里空無一人。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她走路去朋友布萊斯夫婦家,在樹林里被一棵倒下來的樹絆了一跤,傷到了腿。布萊斯夫婦和我媽的關(guān)系很好,不過和丈夫賈斯汀相比,瑪麗蓮·布萊斯和我媽更加親密,年齡也一樣大,是一位陶藝家。賈斯汀是開餐館的,年齡比他妻子大,在伯靈頓以及米德爾伯里都有自己的小酒館,專賣各種口味的通心粉、奶酪和炸薯條,賈斯汀稱它們?yōu)椤八拿朗场薄?

問題是,到現(xiàn)在也還沒找到媽媽,這可是一個極為不好的兆頭——何況她以前還至少有一次夢游到過河邊,準確地說,是到過橋上。

真想做做禱告,這樣也好安慰安慰自己。記得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我還真的去上過兩年主日學校呢,那是幼兒園時候的事了。真希望時光倒流,能再次唱起那首贊美詩:

耶穌他愛我!這我明白,

我從《圣經(jīng)》中讀來。

那時,每到星期天上午,我們都在至圣所一旁的小教室里唱起這首歌,還把畫好的天使和綿羊貼在教室的一面墻上。后來,父母想睡懶覺,不愿陪我走去教堂,我便只好放棄了主日學校的活動。終于有一天,我尷尬地發(fā)現(xiàn),原來爸媽對教會的那點兒熱情,頂多也就支持他們一年中去教堂兩次而已。受他們的影響,我也慢慢退了出來,成了落單的小羊。想到這里,我嘆了口氣,回憶起大學里寫過的一篇論文,其中把基督教會的起源故事和科學神教的狂熱根源相提并論。如今想起來挺后悔,也著實有些良心不安——當時這么干,多半是主日學校那些日子遺留下來的陰影作怪。

很奇怪,爸媽年歲越大,和上帝(或者其他的神)的距離卻越來越遠。給我們上課的一位教授曾經(jīng)講過,信仰是個倒掛的鐘形曲線,就像字母U,青年和壯年時期會變?nèi)酰箅S著生命走向消亡,死神露出陰森而丑陋的頭角,人的信仰也就逐漸加強。年老體衰之時,雙腿開始腫脹無力,關(guān)節(jié)發(fā)炎疼痛,人要一步一步走下去靠的是信仰;當頭發(fā)花白一根根掉落,脖子上的皮肉開始松垂的時候,繼續(xù)生活靠的也是信仰。爸媽雖然不是嚴格的無神論者——一年中最重要的兩個日子里也去教堂,而且媽媽只要被人問起也總說自己是名基督徒(只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可是每逢遇到難關(guān),他們誰也不會去教會尋求幫助,原因嘛,要么是他們認為教會不夠格,要么就是覺得去了也無濟于事——即便是在媽媽經(jīng)歷了五次流產(chǎn)過后。至于我自己,大概跟爸媽想的是一樣的吧。

想到這里,我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預見到十年或二十年后爸媽可能年老體衰的事實,而是想到此時此刻,媽媽突然失蹤,我的生活可能從此發(fā)生變故,讓人措手不及、心慌意亂。這下我意識到,我是害怕了,真的很害怕。只要有機會,不管是什么,我都會趕快抓住,找個依靠,得到點兒安慰。想到這兒,我上了樓,走進自己的臥室。從窗戶望出去,外面的藍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我仰起頭,做了一件這么多年來從未做過的事——開始禱告起來。

我家的房子是紅色的,維多利亞風格,有三個門廊。朝南的門廊裝著玻璃窗,朝西的裝著百葉窗,朝東的則是開放式的。朝南的門廊每年4月和5月上旬也兼作溫室,培植西紅柿和辣椒苗,等到春天最后一場霜凍過去,我們——開始是我和媽媽,后來是媽媽和派格——就把幼苗移植到外面的花園。開放式的門廊在房子的正面,挨著大門,大門由兩扇肉桂色的厚重小門構(gòu)成,上面部分鑲嵌著輕盈明快的彩色玻璃。大門右手邊約莫四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架白色的木頭秋千,滑輪式的,座椅很長,足夠兩個人坐。秋千前面種了繡球,原本枝葉茂盛,擋住了秋千,街上的人看不見,可是后來媽媽把繡球噴上了銀色的油漆,爸爸沒辦法,動手剪掉了至少一半的枝條,這下秋千便遮不大住了。夏天的上午,媽媽有時會坐在秋千上喝杯咖啡,一邊看著報紙;5月中旬里,爸爸偶爾會坐在秋千上批改學生的期末論文,6月和7月則坐在上面看書;到了8月,日頭低垂,秋千上空無一人;等到10月,爸爸便把秋千取下來,放進閣樓里。

今年不同。雖然已經(jīng)8月,我和妹妹還是坐到了秋千上,等候爸爸從機場回來。我拿著一副撲克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洗著。有些人一緊張就咬指甲,我呢,心里忐忑時就切牌,而且左右兩只手同樣靈活。

飛機一到伯靈頓,爸爸就打電話來詢問情況——那時我也就只了解到睡衣被撕掉一片的消息——順便也告訴我,一個小時以后他就到家。其實根本要不了一個小時,因為爸爸多半會緊趕慢趕地開車回來。腦子里,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出爸爸開快車的情景:斯塔克斯伯勒和海恩斯堡之間那條擁擠的雙車道公路上,他的車呼嘯而過,行駛緩慢的拖拉機和撒肥機、幾乎超速的皮卡車和轎車全都被他甩在身后。毫無疑問,限速五十英里的路段,爸爸肯定速度接近七十五英里;限速三十五英里的,他肯定跑五十英里。回頭看看我家的房子,警探們正仔細檢查爸媽的臥室,廚房里甚至設(shè)立了一個所謂的指揮中心。這會兒嘛,他們應(yīng)該是在翻看主衛(wèi)里媽媽放藥的柜子,把藥瓶上的服用須知一句一句抄寫下來,說不定還會帶走那些藥瓶,拿回去分析研究。

這時,我看見了唐尼·亨普斯特德,他正步履艱難地從街對面的樹林里走出來。唐尼是媽媽出事后爸爸最先讓我找的人之一,說他肯定有求必應(yīng)。唐尼身上穿了件白色的T恤,下面穿了條牛仔褲,腰上別了個收音機,在樹林里走了一圈,加上出汗,T恤已經(jīng)臟兮兮的了。看見我和妹妹在大門外,唐尼停了下來,伸出手捋了捋下巴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棕色胡須,說:“會找到她的,姑娘們,要不了多久。你倆好好待著,好吧?”我們點點頭,想不出除了待著還有其他什么辦法。說完,唐尼進屋去了。

沒過多久,河邊遠遠傳來幾聲狗叫,我和派格對視了一眼。派格說:“聽,好像是警察帶過來的狗在叫。”

“可能吧。”我說,心里不大確定。警犬隊是大約一個小時以前到的,兩只德國牧羊犬加兩名馴犬警,媽媽的那片睡衣發(fā)現(xiàn)后沒過多久便過來了。無意中,我聽到兩名警官在討論如何部署警犬,說決定把其中一只直接帶到河邊那個地方,另一只從我家前院出發(fā)。兩只狗一只叫塔克爾,一只叫麥克斯,馴犬警的名字我和派格都沒記住,不過動身之前他們倒是向我要了我媽穿過的衣物。一開始,我拿了兩件夏天穿的襯衫出來,馴犬警卻說,那是干凈的,他們要的是臟衣服,有安娜麗·阿赫博格身上氣味的那種。我只好去爸媽的衛(wèi)生間找,在洗衣籃里翻出了一條黑色運動褲,一個栗色的運動胸罩,都是媽媽前一天去體育館鍛煉時穿過的。這樣做雖然有點兒不太好,可是我也沒辦法。

“也有可能是‘蒲公英’吧。”我補充了一句。“蒲公英”是鄰居家的拉布拉多犬,不管看到什么都要叫。只要是會動的東西,松鼠啊,貓啊,特別大的蝴蝶啊,等等,都會惹得它吠叫不止。

派格搖搖頭:“不是,我覺得是麥克斯。”麥克斯剛才在前面的臺階上嗅過我媽的運動胸罩,隨后便拖著馴犬警穿過院子,直奔蓋爾河邊的樹林去了。

要真是麥克斯的話,那它在沖什么叫呢?難道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布條,或者說尸體什么的?我正朝更兇險的方向想象時,爸爸的車開了過來。我和妹妹同時跳下秋千,跑向爸爸即將停車的地方。

看得出,爸爸正飽受煎熬——四面八方的壓力洶涌而來,都快把他給淹沒了。這一頭,他要和州警察談話。在警察眼里,他們是提審的人,爸爸只是接受訊問而已。可在我看來,爸爸——一個永遠有教授派頭的人——明顯占了上風,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在盤問警察。另一頭,爸爸又要盡力應(yīng)付親人們的電話,包括住在曼哈頓的姨媽,還有住在馬薩諸塞州的外公。派格坐在長沙發(fā)上,緊挨著父親,身體有一半在他懷里,頭靠在他的胸前。妹妹平時很成熟,一點兒也不讓人操心,這時候卻像被霜打了似的,牙齒不停地咬著嘴唇,我甚至懷疑她會不會像個嬰兒一樣吸吮起手指頭來。

爸爸好像也很內(nèi)疚,跟我一樣,不斷地自責——他外出了,我沒及時醒來;早知道他應(yīng)該留下來不走,我也應(yīng)該和媽媽一起睡。兩個人都感覺對不起安娜麗·阿赫博格,兩個人的愧疚加起來可以把整座房子壓垮。別胡思亂想了,我對自己說。可是沒用,州警察問的越多,我越覺得別人在責怪我。

終于,周圍的談話聽不下去了,我再次走到了房子外面。奇怪,一架直升機正朝這邊飛來,我隨即明白了:這種時候,當然會派直升機來,不止一架,很快第二架、第三架也會來。直升機在河對岸的村子上空盤旋了一陣,繼而往小學方向飛去,最后消失在森林上空。蜂蜜一樣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門前車道兩旁的楓樹上,樹上的一些楓葉已經(jīng)開始變黃變紅。州警察局派來的一輛卡車轟隆轟隆地開了過去,后面一輛拖車上載著兩艘橡皮艇。車道上已經(jīng)停了兩輛他們的巡邏車,對面街道上還安放著警察的流動犯罪實驗室——一輛長長的廂式貨車,車身綠白相間,上面有佛蒙特州的標志。

轉(zhuǎn)過頭,突然看見車庫邊上走出一個男人,穿著一件灰色花呢上衣,脖子上打著一條銀底黑條領(lǐng)帶。先前沒見過這個人,會不會是記者什么的,在周圍四處打探情況呢?只見來人大概三十出頭,黃黃的頭發(fā)有些稀疏,發(fā)際線已經(jīng)有些高了,不過倒是剪得整整齊齊,肩膀上挎著一個皮質(zhì)的公文包,正朝這邊走過來。到了近前,看得清楚了一些——淡褐色的眼睛里夾雜了棕色和綠色,像萬花筒里的顏色,很少見。這人長得真漂亮,我心想,不過良心上同時又有些不安。

“有夢游癥的,是吧?”來人對我說。

“是。”我回答得很干脆,心里卻拿不準——他是不相信我們的話,所以才這樣問的吧?對于夢游者,很多人都是滿腹狐疑,壓根兒不信一個人在夢游狀態(tài)下能做出什么行為,“我媽媽夢游,你可以去查查她的醫(yī)療記錄,都寫著的。”

對方點點頭:“我可沒懷疑你,夫人。我是里克爾特警官。”

“夫人?我才二十一。”

“那我叫你麗安娜可以嗎?”

“可以。”我說。對方知道我的名字,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誰都看得出來我是失蹤者的大女兒,“你呢?真的是警察?不會是記者吧?”

“是警察。再說一遍,我是里克爾特警官,在沃特伯里犯罪調(diào)查局工作,屬于州警察局。”說著他把手伸進夾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皮夾子,里面放著一枚警徽,一張身份證,“上面的G代表加文。”

我站著沒動,也沒說話。

“你是魔術(shù)師,”對方繼續(xù)說,“在上大學,現(xiàn)在放暑假了,待在家里。”

“我不是魔術(shù)師。小孩子們過生日的時候,我去他們的派對上掙點兒錢,有時也去馬薩諸塞的一些俱樂部表演,都是些小俱樂部。將來不大會干這個職業(yè)。”

“那你將來會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學英語專業(yè)的。”

“教書嗎?像你爸爸那樣?”

“也許不會。”

“當作家?”

“可能吧。”

“能問幾個有關(guān)你媽媽的問題嗎?”

“可以,其他人不是一直在問嗎?”我覺得心煩意亂。

“同事們的記錄我都看了,我把大家所了解到的想了一遍。不,是我了解到的。”他搖了搖頭,“你媽媽失蹤了,不是因為外遇,也不是跟哪個男的私奔了。為什么這么說?原因當然在你和你妹妹身上。我的直覺是,即使她愛上了你爸爸之外的某個男人,也不會半夜起來撒手就走,把你倆扔下不管。同樣的道理,因為你和你妹妹的緣故,她也不會自殺的。”

“我同意。謝謝。”

“不要謝我,至少現(xiàn)在不要。所以說……”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

“所以說什么?”

“沒什么。”他似乎想要回答得堅決一些,可還是有些吞吞吐吐。

“你說吧。”

里克爾特嘆了口氣,眼睛看著其他地方:“所以說,她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們得盡快找到她,否則情況真的不太好說。”

他很直率,讓我吃了一驚。不過,從他說話的語氣里,我還是能覺察出一陣隱隱的痛苦,是那種體己的痛苦。另外,他說的也有道理,早在幾個小時以前我就想到這一點了,周圍那么多人,他是第一個說出這個可能的。有話直說需要勇氣,所以我心里其實挺感激他的。我咽了口唾沫,問:“真是這樣的話,該怎么辦呢?”

“這樣說吧——你要是覺得我說得太直率就打住我,好嗎,麗安娜?是這樣,如果再過一天還找不到她,那么現(xiàn)在的搜救行動就會終止,轉(zhuǎn)而開始尋找尸體的工作。”

“能找到嗎?”

“希望能。應(yīng)該就在某個溝中,要么就在樹林里,水里也有可能。尸體到底能漂多遠——不好意思——有人做過很多研究的。”

我又一次覺得有些惡心了:“哦,你是覺得她可能淹死了?”

里克爾特深吸了一口氣,表情有些慘淡:“我想恐怕是這樣。想想看,睡衣上撕下來的那塊布,我們可是在河邊找到的。還有,記得你從橋上把她拉回來的那一次吧?所以說,這個可能我們也是要考慮的。”說著,他朝村子那邊輕輕揚了一下頭,“現(xiàn)在嘛,希望她是走進了樹林,出了點兒意外,摔斷了腿什么的。最壞的可能是腦震蕩。總之,上帝保佑她沒走進水里。”

“我受不了了。”我緩慢而小心翼翼地說,雙眼盯著自己的雙腿,盡力讓自己除了牛仔褲以外什么也不去想。真是自找氣受,干嗎要逼他、催促他,非要他說出這些呢?可是說到底,剛才他的那番話,不正是我已經(jīng)想到了的嗎?如果媽媽還活著,又沒受傷,那她這會兒也該醒了,也該回家了;如果她受了傷但是還活著,也應(yīng)該被人找到了,廣播上肯定會有消息出來。再怎么樣,她也是走路啊,能走出多遠呢?

“哦,我說太多了。”里克爾特說,有點兒道歉的味道。

“不,你也是實話實說罷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一樣,也想找到她。”

“我能做點兒什么呢?”

“這幾年里,只要是關(guān)于她夢游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告訴我吧。特別是這個夏天她提到過的那些夢游的細節(jié)。”

“為什么?”

“因為可能會有用。”說完他停頓片刻,“而且可能跟我有關(guān)。”

“你媽媽也夢游?”

“不是,是我夢游。”

“你?”

里克爾特用筆輕輕敲著手里的便簽簿,又一次躲開我的目光。“其實兩年前我就認識你媽媽了。”他說,“當時我們?nèi)ネ粋€睡眠治療中心,在候診室碰見的。我今天來這里也是因為這個。”

面前這位警察為何不想當著爸爸的面跟我談話呢?原因他似乎不愿意說。過了一會兒,我提出去把爸爸找來,對方卻說,他想先跟我聊聊。“過幾分鐘再去找你爸吧,”他說,“還有你妹妹,因為等會兒也得找她談?wù)劇7孔永铿F(xiàn)在亂成一團,亂得不能再亂了,”他又說,“總之一個字,亂。”說著讓我跟他走到路邊的一輛巡邏車前,拉開副駕駛的門。

“你要帶我出去嗎?”我問。倒不是害怕這個里克爾特,不過警惕的心是有的。

“不是,先上車吧。”他說,“坐下來說,這樣你會舒服一些。”

我上了車,把右腿伸出車外,這樣他就無法關(guān)門了。他好像也不介意,繞過車頭朝駕駛室走去,順便彎曲手指敲了敲引擎蓋。在我面前放著無線電麥克風和雷達測速儀,我盯著看了一會兒,這兩樣東西以前從來沒有湊近看過。

“魔術(shù)師。”里克爾特坐進車里,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黃色的便簽簿,然后把包扔到了后座上,說,“真有趣。”

“不有趣。”我冷冷地糾正他,“我跟你說了,是暑假里的兼職,基本上是。”

“這種時候,世上要有真的魔術(shù)就好了。”他說,“讓失蹤的人回到家,讓捆死在樹上的孩子活過來,讓倒在廢墟上的人站起來。”

“你說你認識我媽?”我問里克爾特。雖然不明白他究竟想說什么,可我也不喜歡聽這些東拉西扯。

“對。睡眠可能不如性關(guān)系那么親密,不過也算是一種怪怪的個體經(jīng)驗。”

性關(guān)系?我愣了一下:“你是說你們兩個一起睡覺?不是發(fā)生性關(guān)系,只是……睡覺?”

“沒有。即使睡覺我們也是在不同的屋子里。不過我們在看同一個醫(yī)生,檢查也是同一個儀器師。那時因為沒有夢游互助團體,所以我們就自創(chuàng)了一個。”

“我的天哪。”

“我看到消息,說你媽媽不見了,就去問隊長可不可以幫忙。我跟他說我認識你媽媽,以及怎么認識的,然后他就同意了,認為我最好加入進來,對調(diào)查有用。所以嘛,我就來了。”

“你們都談些什么呢?”

“你媽媽和我?”

“嗯。”

“談為什么要去睡眠中心,談各自的夢游。你可能會覺得,大家去中心是為了治療呼吸暫停癥,其實不是,你媽媽不是,我也不是。”

“除了睡眠中心,你們也在別的地方見面?”我問。其實直覺已經(jīng)告訴了我答案——讓我害怕的答案。

里克爾特遲疑了一下,說:“對,是的。其實,自從第一次在候診室認識以后,我們就只在別的地方見面了。不過我們只是朋友,而且只是涉及夢游的時候是朋友。我們之間的這個共同點在其他人身上是找不到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里克爾特不想當著爸爸的面跟我談話。坐在狹小而封閉的巡邏車里,我有點兒發(fā)蒙,隱隱約約覺得,就這樣聽說了一些關(guān)于媽媽的事,而且一定是她絕對不愿讓我知道的事,大概有點兒不對吧?從車窗望出去,搜救隊的,州警察局的,地方警察局的,所有人都還在家里進進出出。州警察局的皮卡車后面,已經(jīng)開過來第二輛電視臺的新聞采訪車。我家的老房子大概從未接受過這么多訪客吧?

“多久見一次?”我問。

“我們嗎?”

我點點頭,眼睛看著正前方。

“一般情況下,我才是提問的人,所以才把你帶過來坐在這兒。”他說,聲音輕飄飄的。看我沒說話,他繼續(xù)說道,“總共見了大概八九次吧。”

“你們現(xiàn)在是朋友,我爸知道嗎?”提到媽媽的事情時,我有意用了“現(xiàn)在”兩個字。和過去有關(guān)的詞語不敢用,一來是怕人寒了心,二來是怕不吉利,害怕媽媽萬一因為這個不能平安地回來。

“以前是朋友。我都快三年沒見過她了。”

“那以前我爸知道嗎?”我繼續(xù)追問。

“沒什么理由不讓他知道,我和你媽媽沒有不正當關(guān)系。”

“為什么你們不見面了呢?”

“不為什么,真的。我升了職,調(diào)到了沃特伯里,去了犯罪調(diào)查科。你媽媽在我管的那一帶沒有客戶,再加上我也常在外面跑,不過最重要的原因嘛,我想應(yīng)該是兩個人的夢游癥當時已經(jīng)控制住了,所以也就沒什么共同點了。”

“當時控制住了。”我把他說的幾個字重復了一遍。

“跟我學是吧?”里克爾特說。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他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總之,我和她聊家里的事,這很正常啊,我知道她很愛你和派格。另外也討論做過的夢,雖然和夢游沒多大關(guān)系,但是對一個有異睡癥的人來說,還是挺讓人著迷的,況且這個人還正在服用一些有趣的藥物,比如說氯硝西泮和丙咪嗪。”

“這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更好。”他說,“你媽媽有沒有交什么新朋友呢?”

“你應(yīng)該去問我爸。”

“我會的。”

“這種事她更有可能對我爸講。”

“為什么?”

“因為他們是夫妻啊。”我說。里克爾特把這話記在了本子上,“另外,你應(yīng)該記得的,這三年我都在上學呢。”

“你大概不知道吧,夫妻之間有很多事情不會說。”

“可是她在我面前并沒有提到過什么新朋友。”

“有沒有客戶什么的,脾氣很壞的那種?”

“她沒跟我說過。”

“在家里她有沒有跟你聊起做過的夢?”他又問。

“以前倒是跟我聊起過,那時候她還在夢游。可是自從她停止夢游以后——我是說暫時停止夢游的那段時間里,因為現(xiàn)在看來她又開始夢游了——我們就聊得比較少了。”

“你回想一下,她最近告訴你的夢是關(guān)于什么的?就是這個夏天,比如吃早飯的時候她跟你聊起過的?”

“很怪的一個夢。”

“凡是夢都很怪,因為其中包含了秘密。是好夢還是噩夢?”

“噩夢。”

“其實有時候我都拿不準,到底哪一樣更讓人難過。”里克爾特說,臉上若有所思的樣子,“是從噩夢中醒來感到慶幸呢,還是從美夢中醒來感到惆悵——我說的是那種真正的美夢——只可惜夢中沒一樣東西是真的。”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清醒著的時候,希望自己睡著了,希望現(xiàn)實是一場夢。”

“我同意,這才是最糟糕的。好啦,來說說那個夢吧,你媽媽做的那個。”

“她說夢見自己跟牧師在一起,從一個很奇怪的地下煤倉往外拖一具具尸體。”

“哪個牧師?”

“凱瑟琳·愛德華茲。”

“你媽媽好像不大去教堂,你爸爸去嗎?”

“我們一家都不大去。”

“這個煤倉在哪里?”

“不知道。”

“那些尸體有她認識的嗎?”

“也許有,不過她沒說。還有,那天晚上她并沒有夢游,很明顯。”

“再跟我說一個。”

我雙手抱住頭,閉上雙眼,盡量集中精力去想。巡邏車里很熱,雖然副駕駛的門開著。“這一個有些日子了,是我放春假回家的時候。她說夢見我們家有一個游泳池,是地下池,有紗網(wǎng)的那種。說一架飛機撞在旁邊的小山上墜毀了。”

“小飛機嗎?”

“大飛機,空客那么大的。”

“更多的尸體是吧?”

“是的,說有很多本地的人來現(xiàn)場幫忙,有義務(wù)消防隊的,還有鄰居們,就是現(xiàn)在出去找她的那些人,艾略特啊,賈斯汀·布萊斯啊,以及唐尼·亨普斯特德等。不過,做這個夢的時候媽媽也沒下過床,她好多年沒有夢游過了。”

“還有其他的夢嗎?”

“還有一次是夢到煙囪著火了,但不是這座房子。”我說,朝著旁邊的我家揮了揮手,“好像是她小時候住過的房子。”

“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

我看了里克爾特一眼:“她跟你說過不少事嘛。”

“她喜歡那座房子,她父母讓人在休息室里做了一個書柜,她很喜歡。她還喜歡后院里樹林邊那條小溪。那場火怎么了?”

說實話,有關(guān)這個夢的細節(jié),以及其他所有夢的細節(jié),我現(xiàn)在都沒什么印象了。雖然這樣,心里卻越來越不自在。媽媽竟然跟面前這位陌生人分享過這么多事情,連小時候住過的房子也交流過。這叫人心里如何舒坦?

“記不起來了。”我回答說。

“那據(jù)你所知,她一直在服藥嗎?”

“據(jù)我所知,是的。”

“不過我們會調(diào)查的。另外,再確認一下,這是她接受治療之后的第一次發(fā)作,對吧?”

“對,也是這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爸第一次不在家。我爸不在家的時候她才會這樣,跟考驗她一樣。”可惜她沒通過,我們沒通過,我也沒通過,我心里默默地念著。

“她有失眠的毛病嗎?”

“據(jù)我所知,沒有。不過這事你還得問我爸。”

“你呢?”

“沒有。”

“你妹妹呢?”

“也沒有。”我告訴他,“我想去看看她,還有爸爸,可以嗎?”

“我跟你一塊兒去。”里克爾特說,“我也想跟他們談?wù)劇!彪S即遞給我一張名片,和我一起下了巡邏車,“我會保持聯(lián)系,你也跟我保持聯(lián)系吧。對了,麗安娜,”他隔著車頂對我說,“我想再說一遍,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你媽媽沒有出軌,我們只是朋友,有著一個共同的、非常特殊的人格特征的朋友。僅此而已。”

我點了點頭。我倒是想相信他們,可他這么一說,難道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有人把它叫作“喚醒障礙”,說它是在睡眠的“非快速眼動期”所發(fā)生的喚醒障礙。“非快速眼動期”時,若患者同時處于睡眠和清醒狀態(tài),便會出現(xiàn)這種喚醒障礙。“喚醒障礙”分為幾種,有“夜驚”“錯亂性喚醒”“夢游”等。患者發(fā)病時會無視周圍環(huán)境,某種程度上與他人無法交流。

患者次日醒來后,對夜間所發(fā)生的事毫無印象,完全或幾乎完全遺忘前一晚的經(jīng)歷,或者將所發(fā)生之事視為做夢。

對,只是做夢而已,就一場夢而已。想想有多少次,爸爸媽媽們難道不是這樣安慰孩子的嗎?他們會走進孩子的房間(倘若孩子沒走進爸爸媽媽房間的話),緊緊摟住他,輕輕說出一句仿佛有魔力的話:“噓,你是在做夢呢!”在、做、夢!有多少次,我自己的媽媽也曾這樣對我說過?!

喚醒障礙大多數(shù)時候是無害的。

只有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才有它非常令人不安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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