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琴抄(2)
- 春琴抄
- (日)谷崎潤一郎
- 4757字
- 2020-03-26 16: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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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松檢校的家位于靭,距道修町的鵙屋約有十丁[14]路程。春琴每天由學徒拉著手前去學藝,那個學徒就是當時叫佐助的少年,亦即日后的溫井檢校。他同春琴的緣分便是如此而生的。如前所述,佐助出身于江州日野,老家同樣經營藥店,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曾在學徒時代到大阪的鵙屋藥店做徒工。對佐助來說,鵙屋其實是歷代主人。他比春琴大四歲,十三歲開始來當學徒,相當于春琴九歲,即失明之年,但他來時春琴美麗的眸子已經永久閉上了。佐助后來也沒有為從未見到春琴的眸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以此為幸。倘若知曉失明之前的春琴,失明后的面容難免顯得不完美。所幸他對她的容貌沒有任何缺憾感,一開始就覺得圓滿自足。如今大阪上流家庭爭先恐后將宅邸移去郊外,小姐們也親近體育運動,接觸野外的空氣和陽光,過去那種深閨佳人或千金小姐已經沒有了。可是即使眼下,住在市區的孩子們一般也體格孱弱,總體上面色蒼白,同鄉間長大的少男少女相比,皮膚光澤有所不同,說得好聽些是洗練,說難聽些是病態。這不限于大阪,乃是城市的共同現象。不過在江戶[15],即使女子也以淺黑色皮膚為自豪,膚色不及京阪[16]的女子白皙。在大阪世家長大的公子哥們,甚至男子也都如戲曲中的年輕少爺一般細皮嫩肉弱不禁風,及至三十歲前后,這才變得面色紅黑起來,脂肪堆積,身體陡然變胖,有了儼然紳士的富態。而在此之前則同婦人全然無異,皮膚白皙,著裝趣味也陰柔不堪。何況生于往日幕府時期富裕的城里人家、悶在并不衛生的重重深院里長大的少女們那仿佛透明的青白細膩,在鄉下人佐助少年的眼里將顯得何等妖艷!此時春琴的姐姐十二歲,緊挨春琴的妹妹六歲,在剛剛進城的佐助看來哪一位都是鄉下罕見的少女,尤其為失明春琴那莫可言喻的氣韻所打動。他覺得春琴閉合的眼瞼比其姐妹睜開的眸子還要嫵媚動人,這張臉必須如此、理應如此。四姐妹之中他之所以對春琴評價高,認為她最漂亮——即便這是事實——想必那也是對其殘疾多少懷有憐憫之情所使然,及至佐助則不然。日后佐助比什么都討厭別人說自己對春琴的愛是出于同情和憐憫,認為那么看待的人委實始料未及。我看師父尊容覺得不忍啦可憐啦什么的一次也不曾有過。同師父相比,明眼人才叫凄慘!以師父那樣的氣度和相貌,何需別人憐憫呢?如果說我佐助可憐反而憐憫我的話,那么我和你們除了鼻眼齊全,此外沒有一樣比得上師父的我們豈不才是殘疾?不過這已是后話。佐助最初大概只是把燃燒般的崇拜之情藏在心底而殷勤侍候,還沒有戀愛的自覺,即使有,考慮到對方畢竟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且是歷代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作為佐助也只能乖乖聽命陪伴,每天能一起走路也多少算是一種安慰。以新來乍到的少年之身被吩咐做寶貝女兒的向導,說起來似乎反常,但起始并不限于佐助,女傭跟隨時有之,其他小伙計、年輕伙計陪伴時有之,情形種種樣樣。因有一天春琴提出“希望只由佐助一人”,故此后定為佐助專職。那是佐助十四歲以后的事。他感到無上光榮,總是激動地把春琴的小手收在掌中,沿著十丁路送去春松檢校家,等她練完再領回家來。路上春琴很少說話,而只要春琴不開口,佐助也默不作聲,只管注意不出差錯。當有人問:“小姐為什么說佐助合適呢?”春琴回答:“因為他比誰都老實,不多嘴多舌。”前面說過,原本她嬌柔可愛,待人和善,但失明以后變得陰沉郁悶起來,很少發出歡聲笑語,沉默寡言,所以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添麻煩、小心盡職盡責這點可能合了她的心思(佐助說不喜歡看她的笑臉,蓋因盲人笑時顯得傻氣可憐。以佐助的感情,想必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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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佐助不饒舌、不打擾這點果真是春琴的本意嗎?會不會是佐助仰慕之念隱約傳遞過去——盡管是孩子——而使之感到欣喜?雖然很難設想十歲少女能有這樣的事,但想到作為聰穎早熟且失明的結果,第六感的神經已分外得到打磨這種情況,就未必能說是突發奇想。性情孤高的春琴即使在后來意識到戀情之后,也未輕易表明心曲,久久沒有相許于佐助。這樣,盡管多少存有疑問,但反正佐助這一存在起初就好像幾乎沒占據春琴心頭,至少在佐助看來如此。拉手時佐助把左手抬到春琴肩高的位置,掌心朝上來接受她的右掌,佐助這一存在對于春琴似乎不過是一只手掌而已。偶爾要解手時也只是示以動作,或者蹙起眉頭,抑或像出謎語一樣自言自語,總之不會如此這般明確表達意志。如果對這些無動于衷,春琴必然心情不悅,因此佐助必須不斷繃緊神經,注意不看漏春琴的表情和動作,感覺上就好像在接受精神注意力的測試。春琴原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小姐出身,不巧又加上盲人特有的壞心眼,一時片刻也不給佐助放松的余暇。一次在春松檢校家等待輪流練習當中,春琴身影忽然不見。佐助驚慌地四下尋找,不料去了廁所。解手時春琴總是默默起身出去,覺察到的佐助就追出來拉著手把她領到門口,在那里等待為她澆洗手水,但今天佐助馬虎了,以致她一個人直接摸索著走了出去。“實在對不起了!”佐助聲音顫抖著跑到正要伸手拿水勺柄的少女跟前說道。“可以了!”春琴邊說邊搖頭。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方說“可以了”,就道一聲“是嗎”作罷,那么往下就更麻煩了,而要強行扭過勺柄給她澆水,此乃訣竅。還有,某個夏日午后,佐助乖乖站在等候輪班的春琴身后,聽得她自言自語說“熱”,佐助好聲附和“是夠熱的啊!”,但對方沒有回應,少頃又說“熱”。佐助于是心有所覺,拿起現成的團扇從后背為她扇風,這么著,對方好像遂了心愿。而若扇法多少有些不用心,又馬上重復“熱”。春琴的固執和任性固然如此這般,但只是對佐助有此特殊表現,并非對每一個學徒都這樣。她原本就有這樣的稟性,加上佐助刻意逢迎,以致她唯獨對佐助才這樣變本加厲,她覺得佐助最為得心應手的緣由即在這里。而佐助也不以此為苦,莫如說求之不得,把她這種特殊的壞心眼看成撒嬌,理解為一種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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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春松檢校讓弟子習藝的房間在里面的二樓,所以輪班輪到時,佐助就領著春琴爬上樓梯,讓她坐在同檢校相對的座位上,把古箏或三弦擺在她面前,暫時下到休息室等她練完后再去接她。等候過程中要不松懈地豎起耳朵判斷結束時間,一旦結束,沒等叫就即刻起身相迎。這樣,春琴所學之曲自然進入耳中,佐助的音樂愛好便是如此養成的。雖然日后成了一流大家,天賦之才想必也是有的,但若沒被給予照料春琴的機會,且他本人不懷有無論如何都想與之同化的滿腔愛情,那么佐助勢必作為被允許使用鵙屋商號的一介藥材商了此平凡一生。縱使后來失明稱之以檢校之位以后,他也總是說自己的技藝遠遠比不上春琴,得此成就完全是師父啟發的結果。佐助一向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他則躬身后退一百步二百步之多,所以這種話是不能全盤接受的。不過,技藝優劣另當別論,春琴更有天分、佐助乃是刻苦鉆研的實干家這點應該毋庸置疑。他為買一把三弦而開始把主人家不時給的工錢和在跑腿地方拿得的小費悄悄存起來,是在他十四歲那年的年底,第二年夏天終于買得一把做工粗糙的習用三弦。為了不讓大伙計瞧見而把桿部和共鳴箱分開拿進閣樓的睡房,每天夜晚等同伙睡著后獨自練習。不過,畢竟最初是以繼承家業的目的來當小學徒的,以此作為將來職業的打算也好,自信也好,都全然無從談起。只是對春琴過于忠實了,因而開始以她的喜好為自己的喜好,此乃極端發展的結果,甚至企圖以音曲作為獲取對方之愛的手段那樣的心情都是沒有的——從對她都極力隱瞞這點亦可了然。佐助同五六個伙計、學徒睡在又矮又窄——窄得若一同起身幾乎頭碰頭——的房間里,以不妨礙他們睡眠為條件求其保密。大家正是無論怎么睡都睡不夠的年齡,躺下馬上就酣然大睡,所以沒人發牢騷。但佐助還是等他們睡熟才起身,在拿出被褥的壁櫥里練習。閣樓本來又悶又熱,而夏夜的壁櫥里面肯定更熱。這樣,既可以防止弦聲外泄,又正好能擋住鼾聲、夢話等外部動靜。當然不能用指尖彈撥,而是在沒有燈光的漆黑場所用手摩挲著彈。但佐助全然沒有覺得不便。想到盲人總是處于這黑暗之中,小姐也是在這黑暗中彈撥三弦,佐助就對自己也置身于黑暗這點感到樂不可支。即使后來被允許公開練習之后,每次拿起樂器時也習慣閉目合眼——說不和小姐一樣過意不去。亦即,盡管雙眼明亮,卻想要品嘗和失明春琴同樣的苦難,想要盡量體驗盲人不自由的生涯。有時竟好像羨慕盲人。后來他所以成了真正的盲人,其實也是少年時代便有如此心境所致。想來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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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樂器都有無限奧秘。難度誠然相同,但因為小提琴和三弦的指位沒有任何印記,且彈奏時每次都要調音,所以要彈到一定程度就更不容易,最不適合獨自練習。何況在沒有樂譜的時代,即使跟師父學,一般說來也琴需三個月三弦需三年。佐助沒錢買古箏那種高價樂器,何況也不可能扛著那般煞有介事的東西,故而從三弦開始。但隨調附和這點據說起初就已不在話下,這一來表明他天生的感覺至少在一般人以上,二來足以證明他平時陪同春琴在檢校家等待時是何等注意傾聽他人的練習。無論調子的辨析、曲目的語詞,還是音的高低旋律,一切都只能依賴耳朵的記憶,此外別無依賴之物。如此這般,從十五歲那年夏天開始大約半年時間,除了同室伙伴以外所幸無人知曉,但到了那年冬天發生了一件事。某日天明時分——說雖這么說,其實冬天四點前后仍四下漆黑,同夜半無異——鵙屋的御寮人[17],即春琴母親茂女,起來如廁,忽然聽得不知哪里斷續傳來《雪[18]》的旋律,雖然古來就有寒夜隱約黎明時分在寒風中習藝——時稱“寒習”——的習慣,但道修町乃藥店集中地段,傳統店鋪櫛比鱗次,并非游藝師父和藝人之流居住的地方,聲色人家一戶也沒有,因而在這萬籟俱寂的深更半夜,縱然“寒習”,時刻也未免過于離奇。況且,若是“寒習”,理應拼命高聲彈撥才是,可這聲音則是用指甲輕輕彈撥,而又似乎反復練習同一地方直至滿意為止,其執著樣子不難想見。鵙屋御寮人雖然覺得奇怪,但當時沒有怎么介意,接著睡了過去。后來半夜又起來兩三次,而每次都聽在耳里。那么說來,我也聽到了。在哪里彈的呢?同狐貍敲肚皮[19]也好像不一樣——也有人這么說道。這件事店員們毫不知情,而在后院卻成了大家談論的話題。佐助若是夏天以來一直在壁櫥練習就好了,但因為未被任何人察覺,就變得膽大起來;何況畢竟是在務工之余占用睡眠時間練習的,久而久之,睡眠愈發不足。若是暖和地方,自然困意襲來,于是到了秋末便天天夜里悄然爬到晾衣臺上彈。一般是夜間四時[20],即午后十點,同店員們一起就寢,凌晨三點左右醒來懷抱三弦去晾衣臺,在寒冷的夜氣中獨自練習,及至東方開始隱約泛白時分才返回睡鋪。春琴母親聽得的即是此時所彈。蓋因佐助偷偷爬上去的晾衣臺位于店鋪房頂,較之緊挨其下睡覺的店員,隔著中院花草樹木的里院的人更能在打開檐廊木板套窗時聽得聲響。店員們因了里院的吩咐加以查問。結果,得知乃是佐助所為。理所當然,佐助被叫到領班跟前狠狠訓了一頓,三弦被沒收,喝令以后萬萬不可,但此時有援助之手從意外地方朝佐助伸來。里院傳出意見說反正想聽聽能彈到什么程度,而且首倡者是春琴。佐助戰戰兢兢,以為此事一旦被春琴知曉,對方定然不悅。本來只做好所交代的向導任務即可,卻不顧小學徒的身份如此不自量,或被如此百般憐憫,或遭這般嘲笑,總之不會有什么好事。唯其如此,聽得主人想要聽聽,反而畏縮不前。倘若自己誠意通天而使得小姐心動,自然求之不得,可他只能認為這恐怕半是安慰半是戲弄,勢必淪為一個笑柄。況且也沒有在人前彈奏的自信。但是,春琴這人一旦提出想聽,那么自己無論怎么推辭也不可能得到允許。再說春琴的母親和姐妹們也都正被好奇心驅使著。這么著,他終究被叫去里面演示自學的結果。對他來說,實為盛大場面。當時佐助勉強掌握了五六支曲子,大家就叫他把知道的全都彈來。佐助只好從命,鼓起勇氣,傾其所能地彈了《黑發[21]》那種容易的,又彈了《茶音頭》那種有難度的。原本也沒什么順序,都是耍耳音耍來的,所以無非是顛三倒四記得的大雜燴。鵙屋一家或許像佐助恣意猜測的那樣打算一笑了之,但得知他靠短時間獨自練習就能彈得有板有眼之后,無不為之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