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109字
- 2020-03-26 16:43:38
第8章 “望遠鏡”招牌
我吃完早飯,鄉紳給了我一張寫給隆·西爾弗的便條,他在一個掛著“望遠鏡”招牌的地方;鄉紳讓我沿著碼頭走下去,特別留心哪里有一家招牌是銅制大望遠鏡的小酒館,就不難找對地方了。我隨即出門,特別開心能有機會多看看船只和水手;剛好趕上碼頭最繁忙的時候,我便擠進人流、車流、包袱匯集的車水馬龍中,直至找到那家酒館。
這是個明快亮堂的消遣小窩。招牌新近被油漆過,窗戶上掛著整潔的紅色窗簾,地板鋪著干凈的沙子。酒館前后臨街,各開有一扇門,所以盡管寬大低矮的房間里面煙霧籠罩,外面的人仍能一覽無余。
客人基本都是出海謀生的水手,他們肆無忌憚地放聲聊天,我心生怯意,巴在門口不敢進去。
就在我猶疑不決的當兒,一個人從旁邊的房間里走出來,只消一眼,我就斷定他是大個約翰本人。他的左腿齊大腿根截斷,左肩下拄著一只拐杖,行動起來出奇地得心應手,像一只鳥兒似的蹦來蹦去。他身材高大,體魄強健,臉龐大如火腿——相貌平平,面色發白,卻笑意融融,透出機敏的神氣。的確,他似乎心情極佳,吹著口哨來回穿梭于各張桌子,對那些他更青睞的顧客不時打個趣或拍下肩。
現在,跟你說實話,自從鄉紳在他的信中提及大個約翰這個人,我的心中就種下疑慮的種子,擔心他證明就是我在老“本鮑上將”旅館一直翹首以盼的那個獨腿水手。可是見到面前這個人的瞬間,我的疑慮便徹底消除。我見過船長、黑狗、瞎子皮尤,自覺知道海盜大概長什么樣子——反正我絕不會把他們跟這個著裝整潔、一團和氣的店主聯系起來。
我立刻鼓起勇氣,跨過門檻,朝他站立的地方走去,他正拄著拐杖和一個客人聊天。
“西爾弗先生,對嗎?”我詢問道,朝他伸出便條。
“是啊,小子,”他說,“我就是。你是哪位呀?”他的目光隨即落到鄉紳的便條上,我注意到他的身體似乎猛地一震。
“哦!”他提高嗓門,伸出一只手來。“我知道了。你是我們船上新來的侍應生,很高興見到你。”
他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一只手。
說時遲,那時快,坐在遠側的一位客人毫無征兆地突然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門離他不遠,一轉眼的工夫,他就三步兩步地竄到大街上了。他行動匆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只一眼我就把他認了出來。他就是那個面似白蠟、缺了兩根手指、第一個造訪“本鮑上將”旅館的人。
“哦,”我高叫出聲,“攔住他!他是黑狗!”
“我管他是何方神圣,”西爾弗嚷道,“白吃白喝可不行。哈里,快去抓住他!”
坐得離門最近的人中有一個跳起來緊追出去。
“哪怕他是霍克上將,也不能賴賬。”西爾弗大聲說道。這時他才松開我的手——“你說他是誰來著?”他問,“黑什么?”
“黑狗,先生,”我說,“特里勞尼先生難道沒有跟您說過海盜的事情嗎?他就是他們一伙的。”
“這樣啊?”西爾弗叫道,“竟然出現在我的地盤!本,快過去幫哈里一起追。他就是那群傻子幫的?摩根,剛才是你跟他喝酒的嗎?你過來。”
叫摩根的那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灰了頭發、面膛曬成紅褐色的水手——乖乖走上前來,嘴里嚼著煙草塊。
“現在,摩根,”大個約翰口氣極其嚴厲地說,“你從來沒有見過那個黑——黑狗,是不是?”
“沒有,先生。”摩根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對嗎?”
“不知道,先生。”
“湯姆·摩根,我跟你講,這樣最好不過!”店主激動地大聲說道,“你要是跟那種人渣攪和在一起,我的店你就休想再踏進一步。我說話算話。他剛剛跟你說什么了?”
“我不是很清楚,先生。”摩根回答說。
“你肩膀上長的是腦袋還是木瓜?”大個約翰嚷道,“不清楚,哼!說不定你也不清楚你在跟誰說話呢,嗯?快說,他都念了些什么經——航行、船長還是商船?快說!到底是什么?”
“我們在說拖刑。”摩根答道。
“拖刑是嗎?嗯,說真的,拿它當話題再合適不過。湯姆,你個傻大個,回你的座位上去。”
摩根走回位子的當兒,西爾弗趁機在我耳邊悄聲密語一番,簡直讓我感到分外受寵若驚:
“湯姆·摩根是個老實人,就是蠢了點。現在,”他又放大聲音說,“讓我想想——黑狗嗎?不,我沒聽過這個名字,絕對沒有。可是我又覺得——對了,我見過這個傻蛋。他過去常跟一個盲丐到這兒來。”
“肯定是他,”我說,“我還認識那個叫皮尤的瞎子。”
“對了!”西爾弗驚呼道,顯得格外亢奮。“叫皮尤!就叫這個名兒。啊,他瞧著就是個狠角色!我們現在要是能追到黑狗,就能給特里勞尼船主報喜了!本是個飛毛腿,幾乎沒有哪個水手能跑得過他。老天作證,他肯定能追上他,扭住他的手!他不是談拖刑嗎?我倒要讓他嘗嘗滋味!”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這些話,拄著拐杖在酒館蹦來蹦去,時不時伸手啪啪拍著桌子,那副慷慨激昂的勁頭連老貝利街的法官或弓街的偵探都會信以為真。自我發現黑狗竟然出現在“望遠鏡”,心中便再次疑竇叢生,開始密切觀察廚子的一舉一動。可他道行太深,腦子又好使,表現得無懈可擊;等那兩人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匯報說在人群中跟丟了人,店主把他們當作小偷一般罵得狗血淋頭,這時我都愿意出面為大個約翰·西爾弗的清白打包票了。
“現在,你瞧,霍金斯,”他說,“如今我倒霉攤上一樁糟心事了吧?特里勞尼船主會怎么想?先是我讓這個荷蘭狗雜種明目張膽地坐在我的店里大喝我的朗姆酒,然后你來了,明明白白地揭穿他的身份,最后,我竟然讓他從我的眼皮子底下給溜走了!現在,霍金斯,你得為我在船主面前作證。你年紀不大,卻聰明伶俐,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只恨我拄著這根勞什子,能有什么辦法呢?回到我還是數一數二的精壯的海員的時候,我肯定三兩下就能追上他,手到擒來,絕無問題;可是現在——”
說著,他突然打住,下巴一耷拉,好像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
“他還欠著賬呢!”他猛地叫嚷道,“灌了老子三杯朗姆酒!真該死,怎么把欠賬給忘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長凳上大笑不止,笑得眼淚珠子都滾了下來。我也忍不住笑起來,我們一陣接著一陣地放聲大笑,直到整個酒館都共鳴起來。
“啊,我可真是頭無可救藥的老蠢驢!”他最后終于擦干面頰開腔說道,“霍金斯,咱倆肯定合得來,我發誓,我才該當船上的侍應生呢。不過,現在,過來,我們得準備處理一下后事。如今這樣可不行。該辦的還得辦,伙計。容我戴上我的老三角帽,咱們一塊兒去找特里勞尼船主,向他匯報一下這里發生的狀況。小霍金斯,給你提個醒兒,咱們攤上的事可不小,我可不敢厚著臉皮說,憑著咱倆的名譽我們就可以洗脫嫌疑,你也摘不出去哦。蠢蛋——我們倆都是蠢蛋。真是活見鬼!那可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酒錢呢。”
他又開懷大笑起來,弄得我雖然摸不著頭腦,卻也只得跟在后面賠笑湊趣。
我們沿著碼頭走來的這段不長的路上,他化身為最有趣的同伴,指點我認識一路經過的各色船只,對它們的裝備、噸位、國籍如數家珍,并向我解釋船上各自進行的工作——這艘如何卸貨、那艘如何裝貨、另一艘如何準備出航;不時還會穿插講一些船只或船員的小逸聞趣事,或者翻來覆去地說一個水手間的行話,直到我學會為止。我開始認識到,有這么一個船友做伴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我們到了旅館,鄉紳和李甫西大夫正坐在一起就著烤面包即將喝完一夸脫啤酒,準備去縱帆船上檢閱一番。
大個約翰勇氣可嘉地將事情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是這樣的吧,霍金斯?”他時不時會插上這么一句,我就一直為他作證到底。
兩位先生都對黑狗的逃離感到遺憾,但我們都明白,如今也做不了什么了,大個約翰被褒揚一番后便拄起拐杖離開了。
“所有人手下午四點全部上船。”鄉紳在他身后叫道。
“好的,好的,先生。”廚子在走廊里叫著回應。
“特里勞尼先生,”李甫西大夫說,“我一般不大信任你發現的人,不過我必須說,這個約翰·西爾弗合我的心意。”
“這個人是個寶貝。”鄉紳評論道。
“現在,”大夫追問一句,“吉姆可以和我們一起上船,對吧?”
“當然了,”鄉紳說,“霍金斯,戴上你的帽子,我們一起去看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