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們有血緣關系？”蘇冉聽葉臻講完她的猜測，十分震驚，又有點興奮，但旋即便感到一陣說不上來的郁悶。

她自幼便不知自己父母是誰，更別提家在哪里，家中還有何人。她剛才早已經想了一圈了。她能把寒軒的商業帝國做得那么大，自然不是什么無知少女。若她和葉臻有同樣的火系靈根，那便是和國父蕭靖華同出一脈，可黎城炎家，對她來說未免太遙遠了些。再說，她為什么能預知未來？炎家人可沒有這個本事。而且，如果符咒是她家里人設下的，他們既那么厲害，為什么從來沒找過她？

蘇冉不敢再想，也不知該用什么心情該做什么反應，只好無助地看向葉臻。執掌寒軒多年，她還是頭一次如此惶恐。

“就算你有火系靈根，也解釋不了你為什么能預知。可能你還有另一種靈根，我看不出來。”葉臻也是想到此節，心中煩悶。原來蘇悅瀟蕭靖華他們瞞著她的事，比她想象得還多。幸得她還算知道滄淵的事，心思流轉間便推出了蘇冉的身世，也自然想到，對于蘇冉來說，真相可能會很殘忍。但倘若只是她太悲觀了呢？也許蘇冉的父母還活在世上，只是出于某種原因不能來找她。蕭靖華不也是很多年下落不明么？

葉臻不敢給蘇冉希望，也不想讓她失望，所以面上沒流露出什么，拉著蘇冉在床邊坐下，說道：“不管這些了，我先教你基礎的火系心法，你試試看。”

與當世其他諸多修靈門派不同，留仙谷并無本派獨門絕學。青云出身滄淵神殿，博學廣聞，藏書閣又網羅天下秘籍，是以門下弟子各擇所長，在修習之初，于各家功法都多有涉獵，對于基礎的各系靈力，不說能熟練使用，心法都是牢記于心的。而葉臻自從恢復火系靈力之后也多有揣摩練習，很快便找到了感覺。玄天承給她找了幾本書來，這幾日在平南縣蘇凌遠和蕭靖華還給她傳授不少經驗，眼下葉臻已經能自如操縱火系靈力。

她一面講述，一面用自己的靈力引導蘇冉。她很清楚蘇冉之前不能修靈有多遺憾，今日又數次沒有章法地使用了靈力，對經脈多有損傷，因此教得格外細致小心，最后叮囑蘇冉不可冒進。

怪不得之前用葉臻教的心法不管用，蘇冉心道，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葉臻有火系靈力，用冰系心法使火系靈力，完全就是反的，用得出來才怪了。

葉臻也有點尷尬，說：“你趕緊把我以前跟你說的冰系心法忘了。”

“嗯。”蘇冉點頭應下，又頗為擔憂地看她，“可你……你也是冰火雙系，不會有什么危險么？”

“暫時不會有事。”葉臻笑說，“你練你的。你的靈力這么純凈，多少人看著都要眼熱了。”

“真的嗎？”蘇冉眸光發亮，隨即便想起那個附身在陳崇緒身上的人說的話，感到后背一陣發涼，垂下眼眸，“我，就這樣開始練了？”

“只要你想練。”葉臻握住她的手，說，“就跟你練武一樣，不難的。”

對于蘇冉此刻的想法，葉臻倒是能猜到一些。能修煉靈力，對蘇冉來說本該是幸事，但偏偏遇上了這個正邪難辨的符咒。她控制不了自己預知的能力，又目睹君識那般厲害的人都失去神志發瘋傷人，因而害怕了。

若易地而處，葉臻自己恐怕也會害怕的。作為蘇凌曦的時候，她就這么害怕過。想到這里，她心口悶痛了一下。可現在她看著蘇冉，卻只希望她能多學一點，更厲害一點。

蘇冉感受到葉臻目光中的鼓勵，心思也沉淀下來。陳崇緒怎么說，君識怎么樣，不該干擾到她。既然葉臻說她能練，那她就能練。修靈原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事。至于連個影子都沒有的父母親人，她早不是尋求他們庇佑的幼童了，就算他們有天大的隱情，也得容后分說。

如葉臻所料，蘇冉的天賦很好，再加上本就有武學基礎，基礎的心法教一遍就會，還能舉一反三，不過片時就能自如操縱火系靈力。葉臻也因此愈發肯定，蘇冉身上的符咒并不是為封印火系靈根而存在。如今卻不知這符咒是否還發揮作用。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蘇冉試探著一掌打了出去，一股烈風瞬息涌起，將不遠處的桌椅悉數推開三尺。她收回手掌，有些發愣。就這樣，她就會了？就這么簡單？這有什么值得封印的，還害得她傷心難過了十幾年。她看向葉臻：“你也覺得，這符咒不是為了封印這個？”

葉臻此時已經憑著記憶，在紙上把那符咒描了下來。她點頭道：“我本是想去問藥王谷谷主。可如果你也像四哥那樣……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個符咒其實是為了封住不好的東西，谷主畢竟也來自滄淵，我不能冒險。”

蘇冉垂眸，沉默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敢篤定地說自己一定不是。

“不過，至少我沒探到什么‘不好的東西’。”葉臻見她有點沮喪，連忙說，“阿冉，滄淵局勢復雜，對他們來說，不好的東西，未必都是混沌那樣的邪物。說不定是你太厲害了，他們都害怕你，所以就編出什么瞎話想嚇唬你，反正你別信他們就是了。”

蘇冉被她逗笑，也知曉她是刻意壓著擔心在安慰自己，說：“我才不信他們。”她閉了閉眼睛，說，“誰好誰壞，我相信我的直覺。可能這聽起來有點傻，但無論是之前在云夢，還是這次在崖州，生死之際能救我性命的，應該是爹娘留給我的祝福。”

葉臻看見她眼底閃爍的晶瑩，微微垂下頭，輕聲說：“一定是很厲害很厲害的祝福。”

草草安排了崖州這邊，葉臻和蘇冉連夜便啟程趕往藥王谷。

事情來得太多太急，葉家的恩怨又隨著葉明身死更加一團亂麻。但總歸還是活人更要緊。已經有了太多無可奈何的遺憾，這一次，她們無論如何都要救江雨心。

彼時，四一背著江雨心，并四個影衛，已經來到了藥王谷門口。

藥王谷原本隱匿塵世之外，求醫需由專人引薦，非疑難雜癥不看。但自從梁王妃入門以后，藥王谷便逐漸聲名煊赫。醫者仁心，病人求到跟前也不能不看，久而久之，谷中便門庭若市，魚龍混雜。是故谷主帶著門人重又歸隱山野，并恢復了專人引薦的規矩。

四一拿著葉臻給的信物，又報上蕭凌夢名號，一行人暢通無阻。但旁邊一行被攔下多時的人自然就不同意了，眼見山門結界大開，顧不得許多，跟著就要沖進去。

守門的小弟子漲得面色通紅，粗聲粗氣說：“你們不能進！”但他一個人哪里推搡得過這許多人，很快被擠在一邊，只能無力說道：“結界……你們會被傷到的！”

“我管你什么破結界！”為首的女子手持長劍，單手抱著一個枯瘦的男人，結界劈在她身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她卻仿若未覺，“讓開，否則別怪我動手了。”

“哎……”小弟子苦惱道，“姑娘，你這又是何苦。師父立下的規矩，我們也沒辦法。”他兩股戰戰，沒敢把話說下去。規矩確實是這么個規矩，但真求到跟前了，他們也不至于見死不救。可這結界不是他控制的，如今大約是看見了這病人身上背負的殺孽，所以不肯放他們進去。

“寧姐姐，讓我試試吧。”旁邊一個少女上前，劃破手指，念了個訣。她目光一下子變得極其清明，直直望向虛空，輕聲說道：“他所做之事，固為殺孽，然皆事出有因，還望明察。他是我哥哥，我想救他，我愿一同贖罪，還請您成全。”

結界一下子沒了動靜，但眾人也無法再動作分毫。很長一段時間里，四周靜悄悄的。倏然，清風乍起。

身體失去束縛的瞬間，鉞寧大喜過望，正要抱著楚離仇往里沖，余光就見堇安雙目失焦，踉蹌著栽倒下去。她立時丟了劍把人攬住，一手一個抱起兄妹倆，疾步奔了進去。她手下連忙撿了劍跟上。

“留仙谷的人么？怎么不早說。”小弟子嘀咕道，倏然又想起什么，連忙追了上去，“喂，你們不認識路，走錯了走錯了啊！”

堇安被人抱在懷里，覺得身體輕飄飄的。

“到底為什么不肯認我？”在泗水百草堂，她連聲質問著楚離仇，“你說的那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是我哥哥！”

“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楚離仇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很差了，她見過很多行將就木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但他還是盡力溫和地同她說著話，把幾張大額銀票和地契塞到她手里，“這是我這幾年攢下的家當，你拿著傍身。”

“我不要！”她看見自己一把拂開他清瘦的手，聽見自己憤怒的哭腔，“七師姐人很好，你們把誤會都說開了，我幫你去說，好不好？”

“小安，如果你還當我是哥哥，就聽我的。”楚離仇加重幾分語氣，“我死了以后，過往的事就都結束了。你既跟你七師姐關系好，以后就聽她的話。”

“楚堇寧，你少在這里自以為是了。”堇安也被逼出幾分脾氣，“你聽好了，我帶你回留仙谷，師父一定能救你。等治好了病，我們就走得遠遠的，不讓任何人找到。”

哥哥那時候在想什么呢，他好像遲疑了一下，也許是被她說動了吧。他無奈說道：“好，好，都聽你的。那你先告訴我，你七師姐去哪里了？”

才不對呢，他分明就是把她當小孩，哄她呢。他這個人，從小就是這樣，看著溫溫和和的，實則最有主意了。

不過，有寧姐姐能治他。

“可算找到你了，躲我是吧。”鉞寧就像天神般降臨在他們身邊。

楚離仇看見她，目光閃爍。

“妹妹，別費那勁了，對付他得來硬的。”鉞寧說完，一掌劈在楚離仇后頸，直接把人抱了起來，“帶上血靈草，跟我走！”

寧姐姐原本說，要尊重哥哥的意愿。可事到臨頭，又怎么舍得放手？她早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大夫，將他們好吃好喝供養在青城山，就為了等這一天。

可大夫們看了楚離仇的情況，卻都面面相覷，支支吾吾的。最后還是最年長的那個捋著胡須說：“若是一月前，將血靈草研磨成粉服下或許還有救，但如今……”

“什么意思？”鉞寧蹙眉，不悅道，“有話直說。”

那大夫施了一禮，說道：“血靈草倒也有別的用法，佐以虎狼之藥，或可一試。只是老朽醫術不精，實在不敢作保。”

“那誰能救？我師父青云先生行不行？”堇安插話道。

“我們和寒軒結了死仇，拿了血靈草不夠，還要去求人家師父？”鉞寧吁了口氣，“也罷，我去求情便是。”

“大當家，聽說那青云一直閉關，如今連谷中弟子都見不到他的面。”鉞寧手下親信說道，“您去求他，不說顏面如何，二當家卻是拖不起了。”他沉思片刻，眼眸一亮，“不如去藥王谷吧！聽聞藥王谷谷主用藥極其大膽，治好過許多絕癥。”

鉞寧不多思索，便拍板道：“走，去藥王谷！”

他們事先也知名醫多半都有古怪的規矩，卻沒見過這種用結界將他們拒之門外的。好在堇安跟著青云頗有不少見識，這結界大約是上古的東西，多年來早已衍生出靈智，能夠用法訣溝通。

我早不是小孩了，你們別再把我當小孩。堇安呢喃著，在夢中越陷越深，爹，娘，祖父，祖母，你們若在天上看著，求求你們，再保佑哥哥一次吧。

“走錯了走錯了！”那小弟子緊趕慢趕的，終于是追上了鉞寧一行，“姑娘，走錯了，請往這邊走。”

鉞寧對這小弟子沒什么好臉色，但強忍住了，點了點頭，說：“煩請小師父帶路。”

小弟子察覺她身上殺氣縱橫，也不敢多說，只勸道：“姑娘身上也有傷，莫著急失了方寸，危及自身。”

“你說得對。”鉞寧吁了口氣，木著臉道，“沒事，帶路吧。”

這一耽擱，待到了谷主房外時，又只能等了。

小弟子幫忙安置了堇安，鉞寧扶著楚離仇在外面等。后面她有點支撐不住，便由幾個手下接過人來。

谷中弟子見慣生離死別，見此情景唯余一聲嘆息，送了些飯食和保命的丸藥來。

鉞寧疲憊至極，不防能得如此相待，便有點忘了門口那兇險的結界，真心實意地道了謝，將藥丸給楚離仇服下了。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她熬得眼睛通紅，幾乎要昏睡過去，忽然聽得一陣人聲喧嘩，一個激靈坐起，道：“是谷主出來了么？”

手下搖了搖頭，她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卻見是小弟子恭敬地引著兩人過來。她瞇了瞇眼，眉頭慢慢蹙起：“君寒？”

來人正是一路狂奔往藥王谷而來的葉臻和蘇冉。

葉臻一眼便看見人群中的鉞寧，接著又看見了她身邊的楚離仇，神色陡然變換。

鉞寧倏然起身，將楚離仇護在身后。

“鉞掌門。好巧。”葉臻笑了笑，看起來也十分疲倦，“放心，我不殺他。”她接著問門口的四一等人道：“怎么樣了？”

四一回說：“半個時辰前谷主出來過，沒說能救，也沒說不能救，拿了些藥材又進去了。”

葉臻垂下眼眸，道：“那便是不樂觀。”她靠在廊柱上，輕聲說：“去問問，有什么我能做的。”

“是。”

一邊蘇冉接過影衛遞來的點心，拿了一塊給葉臻，又給她倒了水，輕聲道：“吃點吧。”

“多謝。”葉臻接過，拉著蘇冉熟門熟路地找地方坐下了。她心中一團亂麻，也不愿多想，只問鉞寧道：“他不愿用血靈草，連你也沒勸動他？他現在昏迷，你把藥灌下去也不成？”

“大夫說，拖得太久了。”鉞寧低聲說，“單用血靈草不夠。他們也不敢下手。”她轉而問葉臻，“里面……是你很重要的人？”

“是啊。”葉臻道，又微微嘆息一聲，“說起來……都是當年的受害者。”

鉞寧下意識想幫楚離仇說話，卻又說不出什么。對于葉臻和楚離仇而言，那都是徹骨之痛，因而她說什么，都顯得太輕了。半晌她只能附和一句：“是啊。”

四一去問了，得到的回復是沒什么能做的，靜候就是。葉臻無法，只能干熬著。

良久，谷主推門出來，屋內弟子紛紛行禮。葉臻和鉞寧等也連忙站起身迎上去。

世間幾已無人知曉谷主本名，又是多少年紀，故只以藥王尊稱。他鶴發童顏，看上去約莫六七十年紀，但實際肯定還要大得多，葉臻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極其溫和又強大的神木之力。

“小七來了。”藥王看見了葉臻，微微頷首示意，接著道，“你恐怕得做好準備。”

“真的沒有辦法么？”葉臻咬唇，“若用靈力強行續命，是否可行？”

“生死有命。”藥王嘆了口氣，“你這樣，無論是對病人，還是對旁人，都是折磨。”

“我不信。什么死咒，定有解法。”葉臻別過頭道，“大不了我跑遍九州，九州沒有，我就去外邦找。”

“隨便你吧。”藥王搖了搖頭，轉而看向鉞寧，“他是什么病？”

“中毒，尸毒。”鉞寧連忙行禮道，“已是油盡燈枯……還請谷主施以援手。”

“尸毒？”藥王看向楚離仇，蹙眉道，“誰跟你說，他中的是尸毒？”

“啊，不是嗎？”鉞寧錯愕道，“大夫說……算了不重要，所以他是中了什么毒？如今可還有救？”

藥王摸了摸楚離仇的脈象，沉吟片刻，卻是看向了葉臻：“小七，別難過了，你過來。”

片刻之后，葉臻震驚道：“所以您的意思，是把他身上的尸毒引到小姨身上，能給小姨保命？”

“藥王剛才不是說，他中的不是尸毒么？”鉞寧聽得云里霧里，又顧不得許多，徑直道，“所以這個毒引出去以后，血靈草就能救他性命了？”

“對對，沒錯，年輕人悟性都挺好。”藥王點頭說。

葉臻無言片刻，道：“毒引到小姨身上，然后呢？她以后怎么辦？”

“你不是還有血靈草么？不說能有多好過，一時總是死不了了。”藥王道，“雖說這引毒成功率不高，但總比你用靈力強行給她續命靠譜。”

鉞寧一聽成功率不高，也有點著急：“還有其他辦法嗎？”

“有，去留仙谷，泡洗髓泉。”藥王說，“不過就他們倆這個狀態，進洗髓泉簡直是送死。”

葉臻沉默，忽然想起一事，道：“那燕都尉也是瀕危時泡的洗髓泉，為何就能行？”

“燕都尉，哪個燕都尉？哦你說燕汝文啊。”藥王道，“他那時有青云替他保駕護航，可如今，你也知道的。”

他說的是青云閉關的事。葉臻目光暗淡下去。

“還有一件事你得有數。”藥王看向鉞寧，“血靈草只能救他性命。他這一身修為以毒血為根基，一旦解毒，他就形同廢人了。你確定要救么？”

“救。只要人活著，怎么都行。”鉞寧斬釘截鐵道，隨即看向葉臻，“你若是猶豫……”她問道，“尸毒是一定要引到她身上？引到我身上行不行？”

“你這丫頭……”藥王嘆息道，“你若愿意，倒也不是不行。”

“君寒，給個準話。”鉞寧說，“你不同意也沒關系，我自己來就是。”

葉臻問：“谷主，您確定這樣真能給我小姨保命？”

藥王實話實說道：“不確定。但我反正是沒別的法子了。”

“好吧。”葉臻咬牙道，“若出了差錯……大不了把尸毒引我身上就是。”

蘇冉握住她的手說：“還有我，我分一半。”

“大小姐，還有屬下呢。”四一在旁說。

影衛也紛紛說：“還有我們呢。咱們一人分一點。”

“你們真當引毒這么容易，還爭上搶上了。”藥王搖頭道，“血肉之軀……倒是有情有義。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