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闌被綁上花轎的那天,黎曉風還在長安街上叫賣著桃花釀。
遠遠便聽見一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林正身穿喜服,騎著高頭大馬,邊走邊笑著向兩邊祝賀的百姓們拱手。
熱鬧越來越近,甚至已經能聽到沿街跟著沾喜氣的行人彼此交談的說話聲。
“要說這謝夫人嫁女,林少爺娶親,倒也是近來一樁美事啊?!?
“是啊,林少爺和謝小姐郎才女貌,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哎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道傳言?”
“什么傳言?”
那人左右看了看,招呼著周圍的人圍上來之后,才小聲說道:“雖說林少爺年紀輕輕便已考取了功名,但聽聞這謝闌小姐并不傾心于他,這樁婚事乃是雙方父母執意要定下的,究其原因,卻是牽扯到了謝林兩家多年前的一件秘辛……”
轎子里的謝闌,悄無聲息地扯開喜服的一道衣縫,取出了一截刀刃,轉過手腕,艱難地一點點割著麻繩。
“幸虧本小姐留了個心眼,早早就將斷刃藏進了衣服,否則還不得任人宰割?!?
謝闌也試過逃跑,但不曾想她那個昏了頭的母親居然在她飯菜里下了藥。若不是因為今天要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走上花轎,恐怕會直接將她五花大綁扔進去,萬不可能是只綁了手腕后用喜帕蓋住的結果。
此時,迎親的隊伍已經逐漸逼近了黎曉風。
謝闌剛掙脫繩索,正悄悄掀開側簾觀察外面的情況。
突然,一串爆竹噼里啪啦炸響在街市正中,激得馬兒前蹄高高揚起,任憑林正如何拉韁也無法安撫。
謝闌還來不及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此時車隊大亂,絕對是她逃走的最佳機會。
看準時機,謝闌從轎中一躍而出,飛奔向前方的一個岔路口,路過一輛裝有酒釀卻無人照看的木板車,只得說一聲抱歉便將它向后踹了過去。
當然謝闌也并不是想靠一輛木車就能擋住追來的那些林府下人,只是想制造一些小麻煩。
謝闌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幾塊石頭,朝著酒缸就砸過去。一陣瓷罐碎裂聲后,佳釀流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醇香,任誰都不得不贊一句好酒!
謝闌吹著火折子,毫不猶豫地擲了出去。來不及欣賞,轉身拔腿就跑。
然而事實證明“禍不單行”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謝闌剛跑出去一條街,就被人一前一后截住了去路。
側眼略打量了周邊的情況,眼見跑不出去,謝闌便開始打算耍起嘴皮子。正當她要張嘴時,路邊一間房子里突然沖出來一個頭戴斗笠的灰衣男子,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揚出幾個黑色鐵球。
鐵球砸到地上迸裂開來,釋放出大量煙霧。謝闌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拽了出去。
一直到跑出城幾里地后,兩人才慢慢停了下來。
“喂,謝謝你救了我??!”
“無事,順手而已。”
“我叫謝闌,你呢?”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黎曉風?!?
“黎曉風,很好聽呢,”謝闌念了一遍,“不過,你為什么一直帶著斗笠???我可以看看你的樣子嗎?以后會報答你今日恩情的?!?
“習慣而已。今日之事,無需報答?!闭f完就轉身離去。
“奇怪,怎么感覺這個人很眼熟的樣子?”謝闌嘟囔著,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不如去寧遠鎮吧,去看看那個賣桃花釀的小哥還在不在?!?
然而謝闌還是低估了林正。
就在她找到記憶中那個小小的窩棚的時候,沒想到早就有人埋伏在了那里。只感覺后頸一痛,便軟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一盆涼水傾瀉而下,謝闌瞬間清醒了過來,才發現被綁在了似乎是一座廢廟里的柱子上。
“咳……咳咳……你們是什么人?”
門突然被推開,林正走了進來。那雙藏著陰險的三角眼讓他臉上的邪笑更多了幾分狡詐,就像一條毒蛇,在盤算著如何進攻。
“林正?你怎么會在這里?”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绷终持肿髶u右擺在謝闌面前,“大婚當日新娘子逃婚,我這個做新郎官的,不應該出來找找嗎?”
“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正嗤笑一聲:“干什么?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完,從寬大的袖袍里抽出一把匕首,緊緊盯著刀鋒,許久才喃喃道:“最后一次機會了……”
“你,你要干什么?我跟你,應該無仇無怨吧?”
“其實我也不想,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只能對不住了?!?
林正抬起手,作勢就要刺下去。
難道這次真的沒有辦法了嗎?謝闌側過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鏘——”
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謝闌被嚇了一跳,只見一人斗笠蒙面,一把長劍在他手中上下翻飛,已同那些人戰在了一處。
不是黎曉風又是誰?謝闌的眼底再次燃起了火焰。
林正及其手下雖占了人多,但黎曉風圍著謝闌抵擋,絲毫不落下風。
再次逼退林正,黎曉風趁機解了綁繩,一把將謝闌拉出了窗戶。
……
城內的一間廢棄房屋內,黎曉風默默打掃著灶臺。
“黎大哥,你今天怎么會在窩棚里???”
黎曉風手下頓了頓,沒有回答,卻是反問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我去找個老朋友?!敝x闌說著,低頭輕笑,“去問一個未立字據的承諾……”
良久。
“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啊?!敝x闌陷進了回憶里,下意識答應。
三年前,謝闌聽聞母親要把她許給林府大公子林正的時候,大鬧了一場,在一個深夜里離家出走。
那時的謝家,布莊生意在林家的幫助下已經大幅好轉,當謝夫人想要酬謝時,林家老爺卻提出林正傾慕謝闌已久,希望兩家能結了這秦晉之好。
謝夫人在丈夫出門看貨意外去世后獨自一人硬撐著偌大的家,以一介女流穿梭在各個生意場中,左右逢迎,早已疲憊不堪。且林正少年英氣,是人人交口稱贊的大材之輩。
謝闌記得,那天是母親的生辰,她親手繡了一個香囊想要送去,卻不想無意中竟撞見了林老爺與母親的談話。
“阿妍,我知道你這些年有多不容易,你放心,正兒很爭氣,絕對不會虧待小闌的?!?
“我自然清楚,只是……”
“你難道還是在怨我嗎?”林毅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當初是我對不起你,可那時父母以死相逼,我真的沒有辦法。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活在愧疚里,就是想要有一天能夠得到你的原諒,可以好好補償你?!?
“我說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往后不必再提?!敝x闌聽到母親的話,“我早就已經放下了,小闌她爹待我很好,我自然也不能對不起他。咱們的事,就到此為止吧。”
相傳,當年林毅與何夕妍青梅竹馬,但作為當地富紳,林父林母自然是看不上繡娘出身的何夕妍的。
但無奈林家一脈單傳,林毅早已向二老挑明,此生非夕妍不娶。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林家二老打算同意二人婚事之際,林家的錢莊,出事了。
有百姓向縣衙告發林氏錢莊私換假銀票!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就連隔壁幾個縣的人都要求林氏錢莊將自己的銀票翻番退回。
眼見府上被憤怒的百姓們圍攻,卻拿不出絲毫證據,因為那些假銀票據官府調查確實是林氏出去的。林父沒有辦法,只能一邊查一邊拿出賬目上所有能挪動的錢退給百姓。
經此一事,林家元氣大傷。就在大家以為林家會就此沒落之時,卻不想一月時日竟就被其養足了精氣神。沒有人知道,林家在這一個月里發生了什么。
三月后,林家獨子林毅大婚。
娶的是縣太爺的閨女。
而何夕妍,從此醉心繡坊,一年后在郊外游玩時不慎落水,得布莊少老板謝瑯相救。
據說謝瑯對何夕妍是一見鐘情,回去后就請了媒人備足厚禮前去何家提親。
不日,二人成親。
到此,這一對從前的璧人終于有了結局。
謝闌從回憶中醒來,她不知道林毅許諾了母親什么條件,竟讓母親的態度轉變地如此快而堅決。
黎曉風已經盛了碗粥端過來。
“多謝黎大哥!”謝闌接過,“連累到你真是不好意思,林正的為人我清楚,你今天兩次救我肯定被他記恨上了,還是趕快逃吧?!?
“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你?”
“知道,一樁陳年舊事罷了,其實也不是一定要殺我,只不過他等不了了而已?!?
謝闌喝了口粥,突然瞪大了眼睛,這味道……
她猛地抬起頭。
黎曉風坐下來,緩緩揭下了斗笠。
“你……你是,小哥哥?”
“是我,”黎曉風的聲線依舊穩定,“好久不見?!?
謝闌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她以為,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已經是二人的永別。
“既然你知道這件事背后是什么緣由,那你也應該知道,我們沒有這么容易逃掉?!?
謝闌點點頭,卻道:“你是如何得知我如今處境?當年我們分開后,我以為,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那時候林正帶人來了寧遠,他們找不到我,要砸了爺爺的窩棚。那天我回去的晚,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后來才知你離家出走途中遇見,報了官,幫爺爺逃過了他們的毒打。”
黎曉風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可人有旦夕禍福,爺爺雖然逃過一劫,卻因為半年后淋了一場雨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半年后?”謝闌驚訝,“那不是我被我娘帶走的那天嗎?”
謝闌雖說因一時氣憤離家出走,但終究還是太小,只敢在隔壁寧遠鎮偷偷藏起來。可卻因為那一場報官事件,留下了諸多痕跡。
得知謝闌無處可去,黎曉風讓她住在了他和爺爺的小窩棚里。晚上謝闌蓋著薄薄的被子,嗅著濃郁的酒香,白天就和黎曉風一起叫賣桃花釀,讓他教自己武功。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兩人朝夕相處半年后,謝闌的事情終于傳到了謝府下人的耳朵里,被何夕妍知道后帶了回去。
那天晚上,謝闌記得很清楚。傾盆大雨下,她已經看不見雨幕另一邊的人。
她被緊緊拽著無法前進一步,淚掩藏在雨中滴落,她沖著院子里那個直挺挺的人大喊:“小哥哥你要等我回來!你說過會娶我的!我喜歡你——”
彼時的黎曉風不過大了謝闌兩歲,第一眼看到臟兮兮的謝闌,只以為是流浪的小姑娘,于是某一天晚上還曾笑稱若“小花貓”沒人娶,他會照顧她一輩子。
朦朧中,她似乎看見他嘴角動了,但來不及辨認已經被拉走。
“那天晚上,爺爺擔心我出來找我,卻因此高熱不退,一病不起……”
謝闌默默握住了他攥緊的手:“我在?!?
黎曉風看著謝闌亮起星辰的眼睛,穩穩心緒繼續說道:“后來我就去了云城,隱姓埋名在離你家最近的長安街上賣著桃花釀,怕林正他們對你不利?!?
“所以那車酒是你故意放的?車隊大亂也是你引的?”
黎曉風點點頭,謝闌突然撲上來抱住了他,“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可能已經……”
“好了好了,不怕,”黎曉風拍拍她,“咱們得走了,這個地方不能久待?!?
“嗯?!?
五天后。
一條幽深的山谷里,兩道人影出現在一座小木屋前。
正是連夜逃出云城的謝闌、黎曉風。
聽黎曉風說,這是他這兩年多的時間里,一草一木慢慢蓋起來的,就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果然,在今天用到了。
大半天的忙碌,終于將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謝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擦擦汗,歇一歇吧,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
“其實不管你有沒有插手,他們都不會放過我。”黎曉風接了帕子,“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躲過去的,況且這么久過去,我們都知道這根本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說起來還是我和爺爺連累了你,所以你真的沒有必要自責?!?
黎曉風笑了笑:“你先歇著,我去周圍村子里看看能不能置辦些東西。”
日枕西山,霞光里彌漫著夕陽沉落的溫馨。
謝闌倚著竹桌,時不時就望向通往山外的路。她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已經兩個多時辰了,曉風哥怎么還不回來?”
想了想,謝闌收拾了已經熱了三遍的飯菜,踏出了小木屋。
天已經快黑了,謝闌漫無目的地滿山找人。
穿過田埂就有了人煙,謝闌突然頓住了腳步。她僵硬地轉動脖子,朝右前方那灌木叢看去。
世界突然就暗了,狂風裹挾著暴雨怒號而來,撲倒了那個孤零零立于天地之間的那個人。
跌跌撞撞地挪到了那人身邊,滿臉的血污早已認不出本來面目。
她顫抖著雙手拉起他。
一步。
再一步。
分不清是背還是拖,亦辨不明是雨還是淚。
跌進了泥濘里,就再滿身污水爬起來,草葉銳利的邊緣劃破了她的手指,石塊如鋒鏑卻傷不了她分毫。
她只知道,她要帶他回家。
一夜暴雨肆虐,將這山林沖刷一新。謝闌帶著黎曉風一寸寸回到了那個還沒來得及吃上頓飯的小木屋。
遠遠看著那群不速之客,謝闌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騰出右手狠狠按向了心口。
這邊的動靜已然暴露,林正立刻帶人沖了過來。
看著謝闌沾滿泥污的外袍上,鮮血從左胸汩汩流出,林正目眥欲裂:“謝闌!你瘋了嗎?!”
褐色的泥土被鮮血浸染,在初晨里是那樣的刺目。
謝闌拔出那截刀刃,看了看黎曉風身上和她此時一模一樣的刀口,又透過繁茂的枝葉盯住遠方漸跳出來的紅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粲然一笑,平靜地開口:“林正,我知道你們的目的,這世間純陰純陽之血本就是鳳毛麟角,而你我都清楚,這幾十年來,云城唯有我和他?!?
當年林正出生時,不知是什么原因帶了胎毒,他母親也難產而死。那兩年林毅遍尋名醫,但都束手無策。就在孩子氣息漸弱時,突然有一個道士被請到了林府。
三天后,林家小公子轉危為安,但道士臨走時單獨給了林毅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若二十歲之前不能同時飲下至陰至陽之人的頭三滴心頭血,毒根難除,天意難違。
“哈哈……”謝闌緩緩躺下,抱著黎曉風,唇角溢出安詳的微笑,“林正,你沒救了。”
林間撒下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謝闌的眼睛,和黎曉風被擦干凈的、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