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菡你向來善解人意,今天的事,本福晉要替王爺謝謝你。”靜徽對著明白人的時候,絕對是直接的性子。玲瓏百轉的心思,不如言簡意賅的表述。“闔府上下,便是你最能讀懂王爺的心意了。不怪王爺總是不住口的贊你。”
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鈕祜祿氏的面龐,見她的笑容緩緩收斂,靜徽才垂下了眼瞼,只盯著自己腕子上灑金皮白玉籽的鐲子,沉下心緒。
“福晉,妾身如此,不過是希望府中安寧。萬勿在這個時候,生出許多是非。”雁菡順著福晉的話往下說,但有些好,是吃力討不到的,她心里也明白。“終究是妾身自以為的一點小心思,實在當不起王爺與福晉的稱贊。”
靜徽復又抬起頭,再度對上鈕祜祿氏潤如溫玉的眼眸:“兜圈子的話,自是不必再說了。既然你平息了這場風波,也不怕再多走幾步……”
“福晉是要妾身去向年側福晉解釋清楚整件事的始末?”其實來之前,雁菡就應該預料到福晉會有此招。然而當她切實的感受到這樣的目光,心還是禁不住輕顫起來。“不是妾身不愿,只怕年側福晉安養之中,并不愿意理會。”
將自己手邊的茶盞稍微往外推了推,靜徽只瞥了她一眼。“愿不愿理會,是年側福晉的事。肯不肯費這個心,卻是你的事。”
若此,雁菡只得起身行禮。“妾身明白了,請福晉寬心。”
看著她優雅的轉身,步子輕盈的離去,靜徽才慢慢的閉上了雙眼。彼時,映蓉正好進來,無聲無息的走到福晉身后,替她揉按太陽穴。“你的力道最巧,每每揉過,痛楚便消退些許。”
“原是福晉不嫌棄罷了,只是,今日之事,奴婢有些看不明白。”映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這個嘴,所以出口之言難免猶豫不決。
“有何不明白之處?”靜徽依舊閉目養神,只由著她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用力。
“福晉曾說過,王爺如今的處境很是危險……奴婢以為,宮里不安寧便罷,府里總是得安寧才好。今日之事,福晉只要不理會耿格格也就是了,何必還要由著她瞎鬧,牽了武格格和鈕祜祿格格進來。且事情既然已經查清楚了,到此也算是了結。奴婢不明白,福晉為何有又要讓鈕祜祿格格去稟明年側福晉,這兩個人,顯然是有心病的。映蓉怕事情一旦鬧到了,府中各人好不容易維系的平靜,也會被打破。如此,對王爺只怕也會不高興。”
聽她這么說,靜徽輕微的舒唇,勾起唇角,并不那么明顯的笑容帶著些許得意。“這便是你不懂了。有時,亂有亂的好處。”
“奴婢愚鈍。”映蓉是真的不大明白。在她看來,所有人都安分守己,個個謹小慎微,才算是福晉和睦了府中上下。她實在是弄不清楚,這亂有什么好處。女眷之間,積怨越多,心思越歹毒,心思越歹毒,手段也會使的越凌厲,到頭來,還不是讓福晉頭疼?
“君王御下,講求的是平衡之術。肱骨之臣間互相牽制,互為掣肘,便是誰也不敢覬覦皇權,誰也不敢獨霸朝政。如此,君王看似個個都要提防,實則,只要互相平衡,一人高時,安撫另一人。眾人低時,制衡運勢高者即可。心思費的不必多,卻能收坐山觀虎斗之效,豈不是一樁樂事?”靜徽慢慢的睜開眼睛,眼里的流光炯然有神:“往大了說這些都是帝王治天下的權衡術,可往小了說,放在府里對付這些心思靈巧的女眷們,也未嘗不是得心應手之法。終究都是一個樣子。”
這一番解釋,映蓉總算是聽出了意思。“奴婢明白了。”她的聲音充滿了喜悅:“只是不知道年側福晉會不會明白鈕祜祿格格的‘好意’。奴婢只怕,這一位故作好心的格格,要在年側福晉哪里吃盡苦頭了。”
“年側福晉頗得王爺的寵愛,難免會驕縱一些。”靜徽想起年氏自再度成孕以來那輕狂高傲的樣子,便會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夭折了的大阿哥,心里微微不舒服。“只是她愛重王爺,必然不會讓王爺為難。這樣的心思,倒與我一致。不同的則是,我始終不及她的福氣好罷了,這一胎啊,若是再誕下阿哥,年側福晉在府里的地位,只怕更無人可及了。”
“憑她能生下幾位阿哥呢,妾室就是妾室。福晉您才是王爺的嫡妻正妻,才是咱們雍親王府唯一的主子。”映蓉最見不得的,便是年側福晉凌駕福晉之上了。“再者,不是奴婢刻薄,生的出,總也得養的大才算數。”
靜徽臉色一沉,嘴上的話便帶了怒氣:“這話不單是刻薄,且還刻毒至極。往后不許再說了。再不濟,年氏腹中也懷的是王爺的親骨肉,是皇家血脈。本福晉當然希望她能平安產育,好好的養大。王府里出生的孩子太多了,可養活的卻太少。傳出去,只會叫旁人以為是本福晉悍妒,不能容人。”
深深的憂慮減淡了眸子里柔亮的光彩,靜徽慢慢的撫過手上的白玉籽鐲:“任何時候,本福晉都必得為王爺的后嗣著想。”說真的,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年氏真的能接連的生下阿哥,最容不得那些孩子的人,一定不會是自己反而正是雍親王。有人替她操心,她又何必再悶悶不樂。
“是。奴婢失言了,再也不敢胡亂嚼舌。”映蓉趕緊賠笑:“時辰到了,福晉的坐胎藥也熬得,奴婢讓映夢端上來,福晉好按時服用。”
“不喝也罷。”靜徽總覺得,也許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就這一點來說,她是真的很嫉妒年氏。不但有王爺的疼愛,還有這樣多的孩子。“總歸是我沒有這樣好的福氣,命里無時莫強求。那些湯藥,只能苦了自己的心,終究是無濟于事的。”
“側福晉,鈕祜祿格格在門外求見。”樂瑤慢步走進來,邊福身邊道。
“她來做什么?”樂琴心中有恨,臉色不禁清冷起來。上一世的事情,她記得格外清楚。年貴妃才走,熹妃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和齊妃一并趕來翊坤宮,為皇后善后了。從前只是覺得她輕靈超然,雖然不是十分被王爺在意,但也總不至于心狠如此。“有些人,有些事,不到生死抉擇的時刻,你永遠也不知道她心里藏著多少狠戾與惡毒。”
年傾歡淡然的瞟了她一眼,對樂瑤道:“請進來吧。”待人出去,她才叮囑樂琴:“心中有數便是,何必時時掛在嘴上。許多事,你知我知即可。”
“奴婢明白。”樂琴很想知道,這位熹妃過來是要做什么,于是乖巧的陪在年貴妃身邊,不再多言一句。
“妾身見過側福晉。”雁菡是硬著頭皮走進去的,這么說一點兒也不夸張。這些日子,她每見年側福晉一次,都感覺如同春蠶一樣,須得脫掉一層皮。可春蠶即便破繭也終究成不了蝶,不過是只只會撲棱著翅膀不會飛,一味等死的蛾子罷了。
“你怎么過來了?”年傾歡記得,鈕祜祿雁菡在府上的時候,表面上還算不得得寵。且因為家世不俗,又是滿人的緣故,她反而經常受到府里漢族格格們的排擠。
雁菡輕輕抽了一口氣,不慌不忙的說道:“側福晉靜心安胎之時,妾身本不該叨擾。只是方才在福晉房里,妾身弄清了那一日耿格格敬奉的食盒中,那些污穢之物的由來。”看著年側福晉似乎并不關心的樣子,雁菡緩了口氣,言簡意賅:“并非人為所致,不過是那些污穢之物就躲藏在食盒夾層之中,故而污了側福晉的雙眼。”
年傾歡的心頭微微窒悶,輕輕擺一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不過是一件小事罷了,何必還要反復的言說?”
眼中閃過詫異,雁菡根本不明白年側福晉為何會忽然變了脾性。若是從前,她雷厲風行,眼里容不得沙子,必然不會縱容府中的女眷如此放肆。更別說是在這樣的時候“惡心”她,添晦氣了。“妾身多慮了,還望側福晉恕罪。”總覺得這一位側福晉,根本是在針對自己。雁菡心里有些不服,但更多的卻是忌憚。總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雁菡想,她一天沒有在這個府里立穩腳,就一天都不能馬虎大意。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只要她的四阿哥還在,府里這些惡毒的眼睛就不可能不瞪著他,剜著她。一下一下的從不停歇。“若此,是妾身多事了。側福晉請安歇,妾身告退。”
年傾歡看著著裝清秀,透著輕靈的鈕祜祿氏,心頭的窒悶越發濃厚。雖然她在府里的時候,日子過的格外小心艱難,數年都只是格格的位分。可一進宮,皇上就冊封她為熹妃,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給四阿哥臉面,但實際上無疑不是對她的幾分憐愛。“你方才不是也說了,是在福晉房中弄清了整件事的由來。既是福晉的意思,又豈會是你多慮。”
雁菡臉色一沉,黃灰之氣便緩緩的透出來。方才還粉嫩的面龐,一瞬間走了樣。“妾身自知拙嘴笨舌,未必能解釋清楚整件事的始末。但能為側福晉分憂,一直都似乎妾身心中所愿。雁菡并不敢有半分不軌之心,還望側福晉明察。”
她小心的向前,福著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瞼一直看向地面。塌下的墊腳旁,放著一雙錦鯉嬉戲,清蓮并蒂的花盆鞋。那花樣雁菡認得,正是王爺親筆所繪,叫京城里最好的繡娘繡成了鞋面,又叮囑內務府技藝最精湛的奴才制成此鞋,賜予年側福晉來穿。殊不知一針一線,盡是為人夫的疼惜寵愛。
眼中有些酸澀,雁菡是不敢落淚的。只能等著面前的年側福晉開口恕罪。對方不出聲,她便一直拘著禮不敢動。
“府里人心浮躁,越是到了快要入冬的時候,就越是明顯。”年傾歡淡然一笑,看著她恭謹委屈的模樣,心情暢快許多。“本側福晉曉得,福晉有福晉的心意,你有你的心思。那些污穢的東西,打哪兒來,有何用意,不過是人心所向罷了。耿氏敬奉的蓮藕羹,瞧著本側福晉也無福消受。她原是喜歡做,叮囑她府中上下每人做得一碗便是了。”
“側福晉……”雁菡的眼里,有斂不去的慌亂:“此事并非耿格格所為,不過是妾身多事罷了。”
年傾歡慢慢的泯沒眼底的霜意,直直的看著她:“到底是你聽不清話意,還是你不愿照我的吩咐去做?”
“妾身……”雁菡知道,無論她怎么哀求,怎么反駁,終究也不可能改變年側福晉的心思。“妾身不敢。”
“旁人口里道一聲不敢,本側福晉一定相信。”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年傾歡冷著臉慢慢道:“鈕祜祿格格你道一聲不敢,本側福晉只能聽作‘不甘’。這些無謂的小事情,怎么就連帶著你也上心了,恐怕唯有你自己才清楚。本側福晉偏不信,這府里真就有好心之說。你這么想替耿氏開脫罪責,那她要受得,你就替她分擔一半吧。樂瑤!”
接下來的話,年傾歡不預備自己說下去,故而喚了當日在場的樂瑤代為開口。
雖然樂瑤平日里沒有樂琴那么凌厲,但跟在年側福晉身邊的人,又豈會是懦弱的。“鈕祜祿格格須得知曉,耿格格所用的蓮藕,乃是秋日早起,太陽未曾出山就在府中藕湖里采摘的。每一根都要親手洗凈,切成段,磨成粉,待到早膳十分,就得熬成可口的藕粉羹敬奉府中諸人享用。若是天色太晚,太陽毒了,曬傷了鮮嫩的蓮藕,只怕做成的羹就沒有那么清爽可口了。”
雁菡咬住了下唇,慢慢的一福:“妾身記下了。”
“記下了便好。”年傾歡眸子里閃過陰冷的恥笑:“本福晉就免了,其余人的,勞你們二位費心著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