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墨廠
這一年里,阿奎到底在錢先生家塾中開蒙。因吃得好,個頭就胖大,又要比初入學的孩童長一二歲,讀起《三字經》,聲氣十分粗壯。行動有力莽撞,小孩子都躲不及,大孩子呢,嫌他鄙陋無知,不屑于理睬。其實,只要老實讀書,勿管其他人事,討得先生喜歡固然好,討不得,回家還有父母兄弟,也不怕的。可小孩子未成人,就和畜類差不多,喜歡成群結伙,惟恐落單。加上阿奎生性懦弱,尤其遭不得冷淡,就百般作法,博眾人的歡心。也曉得大同學都是強人,需要巴結,可阿奎的巴結十分奇怪,是以欺凌弱小為主,就好像助紂為虐的意思,結果更讓大同學反感,幾乎厭極了他。于是只得回頭取悅小同學,此時,如何屈就也不抵事了。就這樣,嫌的越嫌,畏的越畏,總起來是一個字:“惡”。先生是錢家一個落魄的遠親,也受過申家的好處,所以還罩著他,實在看不過了,會私下里訓導:多少約束點,否則,真要被趕出去了。如此讀書,談不上有怎樣的樂趣,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大多的時候,依然在園子里混。園子里的玩伴已經改朝換代,章師傅接了新活,往金山衛蓋衛城樓,蕎麥帶了阿毛隨去,再沒有回來園子。
丫頭雖然還小,又是女子,倒被她娘轄制著認字寫字,除非嬸娘來領,輕易不出自家的小套院。丫頭腦子很靈,又受小綢調教。小綢上來就讓背《詩經》,那些古字在大人念來都拗嘴,在她卻如珠璣出口。柯海曾有意從套院門前經過,好聽丫頭的讀書聲。可是聽不得,一聽就要淚下,于是速速地走開。他還沒見過丫頭寫字的樣呢!小小的手握一桿大筆,眼珠子全擠到鼻梁上,筆尖垂直落到紙面,一撇就下來了,原來是個“人”字。人都可惜是個丫頭,不然,又是一個神童,和她父親一樣。小綢聽了說:幸虧是個丫頭,否則不知學得多么壞,害人害己!這樣,蕎麥的阿毛和小綢的丫頭各有去處,平時到園子里逛的就只有鎮海家兩歲的阿昉,怎能與阿奎玩到一處?不過是受他作弄。所以,阿奎回到家中也是孤家寡人。春陽里的下半天,人人都在打午覺,難得從園子里走過,曬白的地上,滿是日頭穿過樹葉晶亮的小金錢,一摞疊一摞。驚蟄過后,地里的小蟲子都在往外出,聽得見嘰嘰噥噥的聒噪。山石后面忽然閃出個人影,臉通紅著,眼睛灼亮,像個白日鬼,那就是阿奎。
柯海回家,帶來了新花樣,什么花樣?制墨。
這一回出游,柯海還是隨阮郎的行動,走的路線可謂曲折漫長。自瓜州登船,從大運河入長江,下龍潭、江浦,再入徽水,進青弋江,至歙港。沿途不論繁華鎮市,還是幽靜鄉野,也不問何地方何地名,一旦興起,必下船一游。而不論何地方何地名,都有阮郎的相熟,線人似的。先遣方至,立刻前來招呼接應,或打理吃喝,或引領玩耍,有預計的樂趣,也有意外之筆。例如,某集日上,熙攘中忽圍攏一團人,中間立一條壯漢,手持丈二竹竿,梢頭挑一盞燈,向人群里問,有誰能徒手摘下燈來?若能夠,就輸與他一千錢。只見人越團越多,密匝匝的人頭上兀自矗著竹竿,梢上的燈盞一搖一搖,頗為得意的樣子。不提防間,人叢中伸出一只手,奪過竹竿,突出人圍就跑,人群呼嘯追趕。那奪竿子的人不回頭地跑,跑,跑到一眼井邊,一手將竹竿往井中插下去,燈盞轉眼間就到了另一只手。回頭看時,是一張白臉,氣定神閑,將燈盞往壯漢跟前一送:錢拿來!再例如,船行江上,忽躍上一尾魚,幾雙手忙忙地捉住,就見魚眼里滴下大顆淚珠,分明是在求告,于是放回水中。那魚卻尾著船游來,足有二里水道,最后,高高地一躍,游開了。就在此處,船換了水道,改青弋江到漸江,原來是為送君一路。一程程下去,過了歙港,上黃山,見多少奇石珍木,云海霧陣,然后就到了歙州。
其時,天已擦黑,懵懂中上了一領轎,透過轎簾,綽約看見道兩邊如豆的燈火,稠稠密密,近近遠遠,隨即有一股異香飄來。這股香非花非草,極是輕盈,方才并不注意,此時發覺,竟然處處都是。隱隱中,柯海有似曾相識之感,只是想不出來在哪里遭遇過,越發恍惚。阮郎又不在身邊,一個人不知身在何處。漸漸,耳畔嘩然起來市聲,吆喝、叫賣、管吹、弦唱……轎停了,簾子打開,有手進來扶柯海下來,又看見了阮郎,站在不遠處,笑微微向他點頭。地上停了一片車轎,頭頂是大紅燈籠。趕緊跑過去,在轎車間繞行,一會兒看見阮郎,一會兒看不見,腳底且軟軟的,好像走在夢里。終于到得阮郎跟前,兩人并肩走入一座紅樓,早有一桌宴擺在鏤花窗下,四周一并立起人來,抱拳高喊:阮郎!柯海驚訝阮郎世面廣,真是五湖四海皆兄弟。怔忡時,阮郎已將他一一介紹給在座,座上紛紛稱他海兄弟。這餐宴上,吃的就無須說了,要緊的,是聽聞。整晚上,舉座所談,全是一件東西:墨!
此地的制墨,源于后唐時一個奚姓墨工。奚墨工本是易水人,朱溫作亂時南下,船走江中,過歙港時,眼望丘陵起伏,松林如海。憑借多年制墨的經驗,看出這松林和易水的松林類屬相同,可出好煙。于是停船上岸,從此定居下來,歙州墨業即興,不過十來年時間,聲名遠揚,天下皆知。南唐宮中,秘閣帖專用奚家墨,而后賜姓“李”,奚墨工就叫了李超。子一代全是墨官,卻只有長子李廷圭得真傳,人稱“廷圭墨”,為天下第一品。也是因為世間再難見得“歙州李超造”,到如今,廷圭墨也成珍稀了。世人稱歙州墨都,其實都是廷圭墨之下不知多少等的了。墨制頹敗,一是李家秘法失傳,二是古松漸盡。那幾百年前,奚墨工,就是李超,順流而下時,所望見的片片松林,幾是上古以來,千秋萬代,只憑風霜,不見人跡。棵棵都是極品,色澤肥膩,性質沉重,更莫要說極品中的極品。那一種松,松根上生出茯苓,茯苓穿過山石,汲取金木水火土于一身,終又還回松根,滋養全身。一歲不可得一株,一山亦不可得一株,可遇不可求,好比天地間的仙緣。除去這兩項,還有一項即算不上原委,卻又是原委中的原委,那就是土!此地以墨制為業,代代取土造窯,自然就薄瘠了,只怕是連一般的松林也養不成了。哪怕有秘法,也無從制起,俗話不是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總之,天地人一并枯竭,可謂一代不如一代。聽到此,柯海不禁要請教,如何稱得好墨?這話一問出口,桌上便開了鍋似的,十來張嘴同時間說話,各抒己見,柯海的耳朵都不夠用了。
上等墨與次等墨的差別,簡單舉一例,抄《華嚴經》半部,廷圭墨只消去一寸,另半部使承晏墨——承晏即廷圭的侄子,得的也是家傳,已經夠可以,但就是它,卻也磨去二寸。雖是相差無多,可高手過招,便錙銖必較。有人補道:廷圭墨磨研無聲,如春雨潤物;又有人說:好墨質地堅硬,與金石無異,棱可裁紙,甚而至于削木;再說道:好墨就是黑玉,需用豹皮磨砂,貼身攜帶,人氣浸淫胞漿……說了半天廷圭墨,在座其實無人親眼見過。惟有一人祖上的同好,京師做官,在某世家府上看見極小的一枚,面上刻有疏落的幾條柳枝,藏一個極小的“香”字。如此九曲十八彎,輾輾轉轉,虛實已無從查考。
次日起程,敞了轎簾,行走市中,青石板上白墻,白墻上黑瓦,瓦頂鱗次櫛比,襯著蒼翠山巒,山巒上是高朗的天空。疏闊寬廣的天地間,但見有無數柱青煙,騰騰地上升,是熬煙的窯在生火。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來了,那浮動的暗香確實有過一次際遇,就是小綢的妝奩。那一個小梓木匣子,收著各式墨錠。真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如今要想再見一回都是不能了!
柯海是攜半船松段松枝回的家。他恨不能也載半船土回來,但被人勸阻了,說土隨水走,這邊的土到了那邊,就是變了性的,帶也白帶。再講,吳淞江的水與新安江的水實是一江之分流,多少有同質之處,說不定土也是呢。最后還有一條,吉人自有天佑。天地之大,海兄弟偏是來歙州一游,就是有墨緣,不定能撞上大運,制出上品!阮郎的朋友說話都有江湖氣,豪爽且油滑,這也正是有趣的地方。兩下里哈哈笑著分手,等柯海到家,一身都染了松脂的氣味,十天半月才散盡。
柯海決意起窯制墨,專查了墨譜。古人一條條說得再明白不過,可終是隔膜。百聞不如一見,非要親眼見一見好墨,方才心中有底。于是便去求兄弟鎮海,讓弟媳出面找小綢要墨來看。到家這些日,他也看出,小綢和弟媳交好。柯海并不知道其中細節,只以為弟媳是個有辦法對付小綢的人。鎮海向來對柯海馴服,說什么聽什么,然而這一回卻遲疑了。停好一時,垂下頭,不忍看柯海巴巴的眼睛,到底吐出一口氣,開口道:我勸哥哥還是讓嫂嫂安靜好,方才消停,能和眾人有往來說話,再惹毛了,不知鬧怎樣的風波。柯海不服道:我究竟怎么了,不還是她男人,看看她的東西都不成?鎮海說:哥哥豈不知道嫂嫂用情深不可自拔?隨后告訴了小綢作璇璣圖的事。柯海不禁黯然,眼圈兒紅紅的。鎮海又勸:已經傷一個,提防別傷另一個,閔家的人也是嬌生慣養的女兒。進我們家一年,倒有十個月守空房,人家悄沒聲息的,如今一胎生兩女,大家都該善待一些。柯海低頭無語,鎮海再添一句,阿昉他娘身子很重,早過了足月,隨時會娩,也下不得樓了。就此,徹底打消柯海聯絡小綢的念頭。
鎮海媳婦懷胎已有十個月還多,遲遲不臨盆,請先生來瞧,讓開幾劑催生的藥。先生診脈后卻說再等等,從脈象上看,還需幾日。常言道,瓜熟蒂落,凡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好。至于孕期超出尋常,其實也不算什么,人和人各不同,事和事也各不同,都不能一概而論。最后先生調侃說:胎里人說不定是天賦異稟,不可同日而語!人們都笑了,略放下心來。這日下午,東楠木樓上,來了個稀客,就是小綢。這楠木樓,人人可上得,就小綢上不得,為的是柯海的新人娶上了楠木樓。雖然這樓不是那樓,可小綢卻和楠木樓結下了仇,哪個樓都不上!這回不請自來,真是破天荒。鎮海媳婦半臥著,一挺身起來了,站在地上,小綢忍不住要笑:你看你像什么?兩頭尖,中間大。鎮海媳婦也笑,手背過去撐住腰,虧她還能站得住。小綢屈了手指,叩西瓜似的叩那肚子:什么事啊,賴著不出來,真是個驢脾氣!兩人一同想起前回說的胎夢的話,都笑起來。小綢又在那肚子上撳了撳,說:這條老蠶一肚子的絲,就是不肯上山!鎮海媳婦一聽這話曉得小綢家中是養過蠶的,又是一笑,拉小綢坐下。小綢就是不坐,也不讓鎮海媳婦坐,拉著她來回地走,說這樣才能快生。走了幾圈,小綢又說了:你知道這像什么?像什么?鎮海媳婦站住腳問。像老母雞找窩下蛋!小綢說罷,兩人又是笑。這么說說笑笑,就似乎動了胎氣,只隔一天,就有動靜了。闔家上下都松一口氣,一邊去請產婆,一邊準備湯水。申明世與申夫人得了報告,就等著抱二孫子了。
眾人都以為是二胎,無大礙的,不幾個時辰的事情。可是從午時起有陣痛,痛一歇停一歇,挨到子時,卻舒緩下來,直到寅時方又緊湊,當是要生,忙碌了一陣,到天亮還生不下來。產婦精神疲頓,喝了參湯,稍恢復些,到此已經一天一夜過去。幾起幾落,又折騰半日,終在子夜誕下一個小子,足有十斤二兩重,長手長腳,十分可喜,只是苦了做母親的。那鎮海家的,自胎兒落地,流血就不曾止過。請先生來,下了幾味收斂的藥,煎湯服下,似無大用。流血也不見洶涌,就是不止,人漸漸軟弱。先生又開出一味白藥,指定要云南原生原長的,派人四處藥鋪去尋,都說沒有。后來還是柯海去錢先生家索得幾服散劑,和水服下,稍稍安穩了。
這天夜里,小綢又上樓來,昏沉的人陡地睜開眼睛,拉住小綢的手。十月的天,屋里已經生了火盆,那手卻冰涼。小綢握住了低頭看,見指甲全枯白了,曉得不好,心亂跳著。那鎮海家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小綢,像有無限的話要說,小綢又怕聽又不敢不聽。鎮海家的看著小綢,眼光逐漸溫和下來,微微一笑。小綢不由鼻酸,想都到這地步,身上不知有多么難受,竟然還自持不失態,安靜端莊,自己真是不及她的!這時,鎮海媳婦吐出一句話:吐絲作繭,老蠶就成蛾子了。小綢一聽這話不祥,要去掩她的口,卻抽不出手來,不曾想她有那樣的力道。鎮海媳婦又接著說:我從沒對人說過,從小的乳名就叫小蛾。小綢哽咽說:我的乳名與你差不多,叫蠶娘。心里難過地想,她不能像鎮海媳婦那樣,將乳名只告訴她一個,因已經告訴過柯海了,多么不值啊!鎮海媳婦將眼睛移開,移到床內側一個包裹卷上:先前說給你的東西,這會兒真給你了!原來那就是新產下的嬰兒。小綢的眼淚直流下來:我不要他,要你!鎮海媳婦也哭了,躺回到枕上,手也松開了,就像放下了千斤的心事。侍產的女人過來看看身下的褥子,竟是干凈的,曉得這一陣沒流血。小綢又坐一時,看枕上的人已起來輕輕的鼾聲,便離去了。
下半夜時,一宅子的燈都點上了,只聽見雜沓的腳步,進來出去。還有壓低的人聲,漏出的幾個字,似是說要去南翔泰康橋接計家的人。小綢忽從夢中醒來,擁被坐起,怔忡著,想“南翔泰康橋計家”幾個字是什么意思。猛然想起,那就是鎮海媳婦的娘家,去她娘家接人?可不是要出事!小綢騰地起身,胡亂挽一挽頭發,披了衣服就出院子,直奔東邊的楠木樓。樓里都是人,卻肅靜無聲息。小綢撥開人進去,鎮海家的合眼躺著,薄被下就像沒這個人,平平的,枕上一張臉,又白又小,幾可聽見身子底下汩汩的流血聲。小綢張嘴喊沒喊出聲,復又轉身下樓,跑過半個宅子,回進自己小院里。推開門,登上床,伸臂夠到床柜高處,取下那一個梓木匣子,抱在懷里,骨碌滑下地。打開盒蓋,略檢一下,揀出泛紫的那一錠,放在案上。先用裁紙刀切,切不動。又用剪刀戳,連個刀印都沒有。小綢急得要用牙咬,哪里咬得進。最后,舉起來朝桌案的棱上狠勁劈下去,花梨木的案子都白了一下,方才劈下核桃大的一角墨。拾起來,就往外跑。折騰到這般,丫頭方才動彈,閉著眼睛喊一聲“娘”,娘已經閃出門去。
再回到楠木樓上,鎮海帶了阿昉已經在哭。小綢顧不上勸慰,彎腰將火盆拉到中央,火鉗撥旺了,將那一角墨核投入火焰,只聽裂帛般的一聲脆響,再又嗶嗶剝剝輕下去,直至無聲。那一角墨已燃透,通紅通亮,火鉗搛出,放入桌上茶盅內,命人注酒,用銀箸攪,攪,攪化攪勻。小綢端了上床去,蹲在枕邊,一手扶了那人的臉,將一盅墨對嘴慢慢傾進。小綢一路做來,自始至終鎮靜自若,手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掃而空。只在最近處,看得見她牙關緊咬,眼光灼亮,臉色鐵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沒人敢攔她。
這時,窗外已經薄亮,將屋里的燈襯得暗了。一張張人臉都從燈的氤氳里浮起來,浮到天光下。小綢看見其中有柯海的臉,蓄了須,容貌有些改變,又無眠與焦愁,依然掩不住神采,還是個美男子。可是,與她有什么關系?枕上那人沒醒,氣息卻和順了,分明是在酣睡。身下的血漸漸止了,臉蒼白著,眉眼則有了輪廓,緩過來了!小綢這一急智,其實出于耳濡目染,制良墨必用藥材,多是珍物,百益而無一害。家中姨娘們爭墨,常聽說是為備產,不想真的奏效了。
這邊鎮海家的將息著,那邊,天香園里,專辟出一角,柯海預備制墨了。地場掃清,窯土運到,柯海將帶回的煙窯圖樣研習得熟透,閉眼就能看見。不日內,阮郎朋友找的墨工也登岸了。那墨工不是來自歙州,而是黟縣。前者是山的東南,后者是西南;前者是新安江上游,后者為下游。兩地在山和水的兩端,地脈、水土、風物、生計,如出一轍。那墨工姓趙,家中世代制墨,五族兄弟,子孫不下百家,難免有爭窯爭地的訟事。眼見得松林日漸稀疏,煙窯則密密麻麻,滿山遍坡,墨業其實已是收梢之勢。于是,趙墨工便生出擇地另起爐灶的念頭。正巧得了這機會,二話不說,便上了路。從新安江入蘭江,東北繞過杭州灣,入江南運河,自淀山湖進上海。這一路,但見地勢趨向和緩,水道越密,氣候濕潤,土質肥沃。只是樹木不佳,多是新綠,滿目蔥蘢,少有蒼色。倘要就地制墨,必另辟蹊徑。
趙墨工一路思忖,不知不覺已到吳淞江,申家車轎接上岸,直奔府上去。先歇下,第二日即往園子里墨工廠看。看到煙窯不禁笑起來,說,好一個玩意兒!柯海紅了臉,也不敢惱,請教到底哪里做得不妥。趙墨工說,海老爺依葫蘆畫瓢,果然沒錯,有一筆是一筆,可立窯不是畫畫供來看,而是要用,所以,向背形勢都必因地制宜。柯海就令人推倒重來,趙墨工卻說隨它去吧!先蓋屋再論其他。說著取出一卷圖,展開,上面是橫豎直線相交錯雜。由趙墨工指點,方看出原來是一間大棚,棚內有層層木架,大棚側有一小棚。大棚為工坊,小棚則供起居住宿。柯海不解,難道要將煙窯立在棚下。趙墨工說,不立煙窯了,燃油取煙。至于居住,是按墨業慣例,無論熏煙還是燃油,都不可以離開人,得時時守著,不如安營扎寨,圖個心里踏實。于是,略動土木,不幾日就起來一排三間板壁房,安置了床椅桌案。又派鴨四侍候著,園子和宅子兩邊跑動,互通消息。
墨廠的位置,放在西北角上,挨著儒世留下的萬竹村,將天香園和萬竹村連接上,兩園合一園,與東北角上的蓮庵遙遙相對。于是,一青一黑,再有東南角桃林的粉紅粉白。西南角暫時空擱,等著有朝一日,新顏色進來補。
蓋大棚的時間,柯海請趙墨工喝酒,詢問油煙的事。趙墨工慢慢告訴道,自古就有取油煙制墨法,可說是先有油煙,從清油或豬油煉取,即便熏燃松柏,亦是取其汁液,再冶制成墨料。后人一是因運油之苦之難;二是熏煉松柏中漸漸得術——莫不如直接從松柏中取煙,更比油煙細黑,而且快捷,松木又更在柏木之上,遂成松煙制法,日趨替代油煙。到如今,油煙之于松煙,大約只占百之一二。柯海聽了,沉吟一時,說道:看起來,古制所以消泯,全因為偷懶,能少一道工序就少一道工序,一道一道少下去,終至全無,大約周禮就是這樣潰散的!趙墨工哈哈大笑:海老爺是讀書人,有思古之心。我們手藝人,想的是眼下的事,只管制出好墨,因是此地松木無足,受了轄制,不得不回去古法。所以,依我看,天地玄黃,無一不是周而復始,循環往復,今就是古,古就是今!柯海一怔,隨即點頭。
大棚造就,木架子打成,鋪一方方白紙,每方白紙上一盞油燈,點著了。時辰過去,但見紙上漸漸有染,那就是墨煙了。總起來,至少有數百上千盞燈,夜里,望過去,就像螢火蟲,又像長生堂,星星點點,為天香園又一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