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的西部·致青春
- 雪漠
- 6070字
- 2020-03-27 14:24:12
8.怪孩子
我的天性中,喜歡惡作劇。
我的腦子里總是充滿跟別的孩子不一樣的想法,精力也極為旺盛。小學課程對我沒啥難度,那點兒東西,開學不到一周,就全到我腦子里了,于是,我就總想做點天馬行空的事情,讓自己多余的精力有處安放。這時,我就會顯得非常古怪,還會經(jīng)常給大人帶來麻煩,容易讓那些活在規(guī)矩里,對我束手無策的大人們火冒三丈。
人精力旺盛又百無聊賴時,為啥總想惡作劇?這一點我也說不清,或許這就是人的天性。人天生喜歡做有趣的事情,不喜歡受到束縛,也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再加上孩子沒有道德觀的概念,也不去考慮別人會有什么樣的感受,所以,孩子總會做出大人做不出的事情,也總會說出大人說不出的話。如果一個孩子很小就懂得尊重別人,懂得在乎別人的感受,原因可能有三點:第一,他很早熟,也很內(nèi)向,天性中喜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考慮一些心內(nèi)的事情;第二,他很小就遭遇了太多的苦難,過早地明白了這個世界;第三,他生長在一個充滿了約束的環(huán)境里,從小就被教養(yǎng)之類的概念給束縛了,很少做越矩的事情,這樣的孩子,雖然不會給大人帶來任何麻煩,也容易討大人的喜歡,卻不可愛。所以,過早懂事的孩子,總會讓我覺得有點心疼。
我也不知道自己小時候可不可愛,但我總是越矩,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有一次,我把教室門拆了下來,拴到房梁上,然后躺在上面睡覺。老師們當然發(fā)現(xiàn)不了,就急得到處找,一方面找門板,另一方面也找我。直到同學們?nèi)炭〔唤逄么笮r,老師才終于發(fā)現(xiàn)房梁上的門板,還有正在門板上睡覺的我。但老師沒有懲罰我,而是非常無奈地接受了。因為,那時節(jié)正反對師道尊嚴,學生時不時就會跟老師較勁,老師也就習慣了。不過,跟老師較勁對同學們并沒有好處,絕大部分跟老師較勁的同學,最后都當了農(nóng)民。
當然,這不能完全歸咎于學生的調(diào)皮,跟當時的師資水平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那時節(jié),我們老家那邊的師資水平非常有限,很多老師都不是從師范學院里畢業(yè)的,是民辦教師,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的訓練。我上學那會兒,有些老師——甚至校長——一張口就是錯別字,我若是不高興了,就會公開糾正他們的錯別字,整治整治他們。因此,很多老師剛開始都想管我,后來卻都不敢管我了,包括校長,因為他們都怕在全校師生面前丟臉。我當然可以給他們面子,放他們一馬,讓他們不丟臉,但他們連自己教授的知識都弄不懂,怎么可能教出好的學生呢?
這種情況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學生們上了幾年學,卻學不到什么東西。所以,在當時那個年代,我們那兒上學的孩子很多,像我那樣考上高中的,卻寥寥無幾。有些人連小學、初中都沒讀完,就輟學了,回家務農(nóng),娶妻生子,一輩子守著土地。我考上中專那年,整個公社里沒有第二個人能考上學。到了我弟弟妹妹讀書的時候,我們那兒仍然是這樣,所以我的弟妹也沒有考上學。
同一個家庭、同一類學校里出來的孩子,哥哥能考上,能走出農(nóng)村,弟弟妹妹卻不行,這里面定然有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我想告訴大家:如果不能選擇環(huán)境,就不要在乎環(huán)境。環(huán)境怎么樣都不要緊,哪怕極其惡劣,也不要束手就擒,要積極進取,也要掌握方法,更要明白進取的方向是什么。如果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超越環(huán)境,掌握未來,就是必然的事情。
繼續(xù)說我小時候的故事。
我小時候真是一個頑童,無論上學前還是上學后,我都非常喜歡惡作劇。過去,我曾經(jīng)伙同另外的一些娃娃,捉弄同村的一個瘸子。我們給那瘸子起了個外號,叫他“瘸拐大”,他也是《西夏咒》中瘸拐大的原型之一。不過,他只是提供了一個形象,很多細節(jié),都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在我的娃娃時代,他跟一個叫馬二的老頭一起,守著大隊里的果園。那果園,本來是地主家的,合作社時期成了大隊的財產(chǎn)。于是,我們這些娃娃們就天天想著怎么去偷園子里的果子吃,他就天天呵斥我們這些搗蛋鬼。但我們從來沒有怕過,還老是尋他開心,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對于那段天真無邪的歲月,《西夏咒》有如是記錄:
一見他,娃兒們就叫:“瘸拐大!瘸拐大!”因為瘸拐大輩分大,娃兒們才尊他為“大”。“大”是叔叔的意思。結(jié)大、瘸拐大都是叔叔輩的族人。那時,瘸拐大就成了金剛家娃兒最大的樂趣。無聊的時候,娃兒們就一窩風去瘸拐大家。他們先是屏息,要是見瘸拐大在家,他們就會齊了聲喊:“瘸拐大!瘸拐大!”那瘸拐大就會一俯一仰地攆出來。娃兒們邊喊“瘸拐大”,邊一溜風遠去。瘸拐大是攆不上他們的,但手中的瘋土塊卻鳥一樣飛了去,在他們身后炸出無數(shù)的土星。
現(xiàn)在看來,瘸拐大有些可憐,但當時我們不這么認為。那時節(jié),我們還是孩子,沒有任何分別心,也沒有尊重不尊重的概念。在娃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游戲,一切都很好玩。
所以,從本質(zhì)上說,我就是一個頑童,而且我一直都是頑童,包括現(xiàn)在。你別看我長出了白頭發(fā)、白胡子,其實我最喜歡的事情還是玩。我的寫作是玩,涂鴉是玩,寫字是玩,做事也是玩,環(huán)境變了,需要變了,就換一種玩法,但究其根本,我還是像孩子摶泥那樣,專心致志地玩著當下的游戲。往后,我大概一直都會這樣。
不過,在那么多的童年回憶中,我最后悔的便是捉弄瘸拐大。多年之后,我在河灣里遇到老了的瘸拐大,還專門向他表達了我的懺悔。我以為他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沒想到,他說,你不就是陳大年的兒子嗎?他當然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名字叫雪漠。
每個人都在變,我也一樣。幾十年前,我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孩子,喜歡像別的孩子那樣,捉弄一下別人,也喜歡抓點小魚啊、青蛙啊,還會掏些小麻雀。當時,我甚至會用繩子綁住小麻雀,把它當成我的玩具。《西夏咒》就記錄了我小時候如何爬到樹上,如何把手伸進小麻雀的家里,如何把小麻雀給抓出來,又是如何把它給燒著吃了。麻雀肉的香味早就消失了,留下的,是罪惡。因此,我才把這件事寫進了《西夏咒》。我想告訴大家,誰都有犯錯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意識到罪惡,然后改過。
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之中,我一步一步從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了今天的雪漠。
后來,我總會教育自己的孩子,叫他們一定要愛護小動物,不要欺負小動物,要珍惜它們的存在,也要珍惜它們給自己的愛。
有一次,陳亦新出于善意把他養(yǎng)的小狗關(guān)在籠子里,小狗拼命地叫,顯得非常恐懼。我就嚴厲地訓斥了陳亦新,我說,你愿意被關(guān)在籠子里不?我的意思是,自己不愿承受的事情,就不要讓別人來承受,哪怕對方是一只小狗。這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事之后,我一直把這句話當成自己做人的原則,我很早就告訴自己:你可以有一顆頑童的心,不執(zhí)著得失、好壞、輸贏、高下,但你不能傷害別人,更不能把傷害別人當成游戲,讓自己開心——哪怕對方不是人,而是小動物,也不行。這就是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我產(chǎn)生的感悟。
自我懂事開始,很多過去讓我覺得非常開心的惡作劇,日后都成了我臉紅、羞愧的理由。我一直沒有忘掉它們,也沒有用“那時還小”來原諒自己。所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始終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至今仍然如此。也是因為自省、自強和自律,我雖然做過錯事,有過習氣,也受到過污染,但我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自己。
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能聽懂我的話。
在很多人眼里,我從小就是個怪人,大家都覺得我非常奇怪:習慣怪,想法怪,處事方式更怪。如果我像十八九歲給親戚寫絕交信那樣,面對我身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能容忍我,還能站在我的身邊。不過,我并不覺得那種做法就是錯的。因為不同時期需要不同的做法,現(xiàn)在不用這樣做,不代表過去就不該這樣做。現(xiàn)在適合的做法,也不代表過去就能帶來好的結(jié)果。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絕對的對錯,任何事情都需要具體地分析,因為,一個條件變了,一切就變了。沒有什么是永遠不變的。
當然,我的生命中有一個東西始終沒有變過,那就是我的堅持。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境遇,我都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堅持,始終沒有向相反的力量妥協(xié)過。這是我身上最怪的一種品質(zhì)。從小到大,不明白我為啥這么堅持的人有很多,也有很多人想要打碎我的堅持,想要改變我,他們老是找我談話,老是教育我,可我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覺得,人的一生中,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變,但有些東西是萬萬不能改變的。如果連這個東西也變了,這輩子就會像扯斷繩子的風箏那樣,四處漂泊,沒辦法決定自己在哪里落腳。我不希望這樣活。
除了精力旺盛,曾經(jīng)喜歡惡作劇,卻始終能自省、自律、自強之外,我還有一個獨特之處,就是我天生有著很好的專注力,從小就很容易入靜,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坐不住,我甚至很喜歡靜坐,經(jīng)常像老僧那樣入定。很有意思的是,小時候,我早起穿衣服時,總會突然像是中了定身咒那樣,一動不動——這不是我造作出來的,而是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如果媽媽不告訴我,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還會這樣。那時節(jié),我媽媽真是被嚇到了,因為我的手還懸在半空中,衣服還沒穿完,人突然就呆住了,一動不動。她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每次一見我那樣,她心里就會發(fā)慌,怕我得了怪病。幸好我一直很健康,雖然也有過一些小病小痛,例如腸胃炎啥的,但影響不大,媽媽也就放下心來了。
我喜歡幻想,腦子里充滿了好玩的想法,而且很調(diào)皮,但我又容易靜下心來,無論做什么事,都很專注,這一點很有意思,看起來也很矛盾。所以,人有很多面,如果你只知道其中一面,就對某人形成一種判斷,就說明你有些武斷,而且不了解人性和人心。
另外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是,父母對我的“怪”有另一種理解,他們覺得我是某個偉人的轉(zhuǎn)世。因為,生我的那天,母親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有個大樹那樣高的人進了我家,然后我就出生了。母親信佛,她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感到奇怪,但沒有宗教信仰的父親也這么想,就讓我覺得非常有趣了。不過,西部就是這樣,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思維,很多西部人都堅信神秘世界的存在,也堅信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比人類更偉大的神圣存在。西部大地上的很多文化,都有這種基因。
我對神秘文化的興趣,一定程度上也源于文化土壤對我的影響,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神奇或神秘,也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偉人轉(zhuǎn)世。我只覺得自己是個有向往、有夢想、能堅持的人,我后來的成就也好,命運也好,都源于我的這種特質(zhì)。
至于那種超于常人的專注和安靜,我只把它看成一種天分。它也確實是一種很讓我受益的天分。在過往的幾十年里,我的情緒一直比較少,心沒有太大的波動。唯一波動較大的,就是談戀愛的那兩年,但那些波動也只是一些暫時的情緒,很快就消失了,對我的影響不大。我能一輩子堅持自己想做的事情,跟這種天性中的專注和安靜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的心常像無云的晴空,沒什么雜念,澄明如鏡,有時,還能直觀地看到自己的未來,因此我總是知道什么時候該怎么做,以后會怎么樣,等等。這不是觀想,也不是推測,而是直接看到,就像你看到一朵花、一片云那樣。后來我才知道,分別心消失的時候,人類本有的智慧就會被激活。換句話說,我過去之所以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沒有被誘惑、走上歪路,正是得益于我的專注和安靜。
要說我還有什么“神異”,那就是記憶力出奇地好,就連一歲時得肺炎,媽抱著我連夜去醫(yī)院的事我都記得,包括一些細節(jié)。
上小學前沒有對比,我的好記性還不算多么明顯,上小學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比如,每次開學,發(fā)了新書,我就會把新書從頭到尾看一遍,然后撕掉,因為我不喜歡帶書上課。老師很不高興,問我為啥上課不帶書,我說我把書里的內(nèi)容都背下來了,不用帶書。老師不相信,覺得我不可能背下整本書,我就當場背了一遍。老師看我沒說謊,只好算了。還有一次,我要表演一個叫《奇襲白虎團》的快板,那快板詞很長,有幾萬字,我一個下午就背完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所以,當時有很多鄉(xiāng)親都覺得我是神童。十八九歲時,還有專家專門測過我的記憶力,讓我背了很多不相干的數(shù)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力遠遠超過了很多天才。
可惜我的好記性只對文科管用,學理科的時候,我別提有多辛苦了,我花了大量時間去學數(shù)理化,高考時還專門熬夜復習,可就是學不好,沒有任何辦法。后來我高考失利,原因就在于偏科。當時我就發(fā)現(xiàn),原來記憶力也是有選擇的。
工作之后,有選擇的記憶讓我鬧出了很多笑話。比如,有一天一位朋友來宿舍里看我,我跟他聊了一會兒,忽然想上廁所,就出去了,結(jié)果剛上完廁所就忘了有朋友在等我,直接跑出去看書了。朋友等了我半天,見我沒有回來,只好回去。第二天我突然想起這件事,覺得有空時必須找這位朋友道歉,可一做別的,我又把這件事給忘了。第三天我又想起來,就再也不想拖了,因為一拖肯定又會忘掉,于是馬上去找朋友道歉。見面時朋友笑著說,沒關(guān)系,你經(jīng)常這樣,我已經(jīng)習慣了。
他說得沒錯,我雖然記性很好,但生活中總會出現(xiàn)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當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里一直很寧靜,沒什么雜念,事情發(fā)生之后我馬上就忘掉了,也不覺得發(fā)生過什么。但寫文章不能這樣,于是,我讀中專時就給自己定下了任務:每天都必須寫日記,日記里必須有聯(lián)想。所以,許多時候,我日記里的內(nèi)容并不是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而是我為了訓練自己,主動地、有意地想象,甚至杜撰出來的,包括十八歲之后的日記中很多對情感的敘述。現(xiàn)在看來,當時寫的東西,多少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畢竟是無中生有的,但沒有那時的強迫,我就不會養(yǎng)成寫作的習慣。在忙碌而煩瑣的生活中,寫作的夢想就會悄無聲息地遠離我的生命。所以,有時的強迫是對夢想的一種保護,而不僅僅是造作。也幸好有了當時的強迫,后來我才留下了幾十萬字的日記。
直到三十歲時,我的記性仍然很好。有一次我跟單位的會計去銀行領錢,會計填賬號時,見我過來,趕緊把賬號給蓋上,我就笑了笑,把那串長長的數(shù)字給背了一遍,會計當時就呆住了,他想不到我只看一眼就能記住。三十歲之后,我的記性就變差了,說過啥,很快就會忘掉,因為我始終心如虛空,不著一物,萬物進入我心中時,都像利劍劃過水面,留不下一點痕跡。后來,我不得不重新訓練自己背誦。
這一點跟我小時候太不一樣了,我小時候家里常會來人,客人總會講一些故事,我也總會認真地聽,然后把故事都給記下來,復述給別人聽。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搜集素材的習慣,也許就是在復述人們的故事時養(yǎng)成的。那時,這些行為都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需要刻意。不過,當時我也有一點討父親開心的心理——我還記得,每次我復述別人的故事時,爹就會憨憨地、贊許地對著我笑。我很喜歡看到父親笑,父親一笑,我心里就會暖洋洋的,覺得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爹的笑,一直是對我最大的鼓勵,也是因為他的笑,我一直都很自信。
有些人以為我狂妄,其實不是,我只是自信。待人處事的時候,我的心態(tài)是非常謙虛的,因此我才能從所有人身上汲取營養(yǎng),包括孩子。我沒有想過別人認為我強大還是不強大,我只想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我覺得,學無止境,真正懂學習的人永遠不會有學夠的一天,也永遠不會有學完的一天。我也覺得,只要生命還沒有停止,我就會用一種更高的追求來打碎自己,讓自己繼續(xù)成長。這種人生態(tài)度當然也源于我的自信。
所以,雖然我們家很窮,我的童年生活不像現(xiàn)在的很多孩子那么富足,但我仍然覺得自己很幸運——我的父母有著很好的品質(zhì),他們給了我一種自由寬松的家庭氛圍,讓我能自由自信地成長,這讓我一生受益。我甚至認為,父母是上天賜給我的第一份重要禮物,沒有他們的鼓勵和支持,就沒有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