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小學十篇
小學略說
《地官》保氏教國子以六藝,曰:禮樂射御書數。《七略》列書,名之守于小學。《律歷志》曰:“數者,一十百千萬也,其法在算術。宣于天下,小學是則。”此則書數并稱,而禮樂射御闕焉。蓋六藝者,習之不一時,行之不一歲,射御非兒童所任。六樂之舞,十三始舞勺,成童舞象,二十而舞大夏。禮亦準是,獨書數不出刀筆口耳,按古但有籌算,筆算乃始梵僧,然史趙以亥有二首六身計日,是已有筆算矣。要之書數皆刀筆之事,書兼聲韻,亦在口耳。長幼宜之。《說文敘》曰:“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明節次最初也,其與九數容得并習。故劉歆言小學,獨舉書數。若夫理財正辭,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莫大乎文字。自李斯、蕭何以降,小學專任八體久矣。
《世本》言蒼頡作書,司馬遷、班固、韋誕、宋忠、傅玄,皆云蒼頡為黃帝史官。《說文敘》亦同此說。崔瑗、曹植、蔡邕、索靖以為古之王者。張揖言蒼頡為帝王,生于禪通之紀。揖所說蓋本慎到,慎到曰:蒼頡在庖犧前,皆見《書》正義引。其時代無以明焉。《說文敘》曰:“蒼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鄭康成注《禮》曰:“古曰名,今曰字。”尋討舊籍,書契稱字,慮非始于李斯。何者?人生幼而有名,冠為之字,名字者,一言之殊號,名不可二。孳乳浸多謂之字,足明周世有其稱矣。
六書之次,《說文敘》曰:“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世稱異域之文諧聲,中國之文象形,此徒明其大校,非復刻定之論。征尋外紀,專任象形者,有西南天教之國。會意一例,域外所無。至于計數之文,始一終九,自印度、羅甸、亞羅比耶,皆為指事。轉注、假借,為文字繁省之例,語言變異之端,雖域外不得闕也。假借非謂同音通用,見《轉注假借說》。六書所以始指事者,固由夷夏所同,引以居首,若其常行之字,中土不可一用并音,亦誠有以。蓋自軒轅以來,經略萬里,其音不得不有楚夏,并音之用,只局一方。若令地望相越,音讀雖明,語則難曉。今以六書為貫,字各歸部,雖北極漁陽,南暨儋耳,吐言難諭,而按字可知,此其所以便也。海西諸國,土本狹小,尋響相投,偷用并音,宜無疐礙。至于印度,地大物博,略與諸夏等夷,言語分為七十余種,而文字猶守并音之律,出疆數武,則筆札不通。梵文廢閣,未逾千祀,隨俗學人,多莫能曉。所以古史荒昧,都邑殊風。此則并音宜于小國,非大邦便俗之器明矣。漢字自古籀以下,改易殊體,六籍雖遙,文猶可讀。古字或以音通借,隨世相沿,今之聲韻,漸多訛變。由是董理小學,以韻學為候人。譬猶旌旃辨色,鉦鐃習聲,耳目之治,未有不相資者焉。言形體者始《說文》,言故訓者始《爾雅》,言音韻者始《聲類》。三者偏廢,則小學失官。自《聲類》而下者,卷軸散亡,今所難理,后出之書,獨有《廣韻》,則其粲然者矣。
《廣韻》者,今韻之宗,其以推跡古音,猶從部次,上考《經典釋文》及《一切經音義》,舊音絕響,多在其中。顧炎武為《唐韻正》,始分十部。江永《古韻標準》分十三部。段玉裁《六書音均表》分十七部。孔廣森《詩聲類》分十八部。王念孫分二十一部。大氐前修未密,后出轉精。發明對轉,孔氏為勝。若其悛次五音,本之反語,孫炎、韋昭,財有魄兆。舊云雙聲,《唐韻》云紐,晚世謂之字母。三十六母雖依擬梵書,要以中夏為準。顧氏稽古有余,審音或滯。江氏復過信字母,奉若科律。段孔以降,含隱不言。獨錢大昕差次古今,以舌上、輕唇二音,古所無有。然后宮商有準,八風從律。斯則定韻莫察乎孔,審紐莫辯乎錢,雖有損益,百世可知也。
段氏為《說文注》,與桂馥、王筠并列,量其殊勝,固非二家所逮。何者?凡治小學,非專辨章形體,要于推尋故言,得其經脈,不明音韻,不知一字數義所由生。此段氏獨以為桀。旁有王氏《廣雅疏證》、郝氏《爾雅義疏》,咸與段書相次。郝于聲變,猶多億必之言;段于雅訓,又不逮郝。文理密察,王氏為優;然不推《說文》本字,是其瑕適。若乃規摹金石,平秩符璽,此自一家之業,漢之鴻都,鳥篆盈簡,曾非小學之事守也。專治許書,竄句增字,中聲雅誥,略無旁通,若王筠所為者,又非夫達神旨者也。
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篆、繳繞文字而已。茍失其原,巧偽斯甚。昔二徐初治許書,方在草創,曾未百歲,而荊舒《字說》橫作,自是小學破壞,言無典常。明末有衡陽王夫之,分文析字,略視荊舒為愈。晚有湘潭王闿運,亦言指事、會意,不關字形。此三王者,異世同術,后雖愈前,乃其刻削文字,不求聲音,譬喑聾者之視書,其揆一也。
或言書契因于八封,水為坎象,巛則坤圖。若爾,八卦小成,乾則三畫,何故三畫不為天字?又言始一終亥,是即歸藏。循是以推,韻書始于一東,何知非帝出乎震,為太一下行九宮之法乎?《爾雅》始于初字,初者,裁衣之始,復可云取諸乾坤,垂衣裳而天下治邪!或言文字之始,肇起結繩,一繩縈為數形,一畫衍為數字。此又矯誣眩世,持論不根。即如是者,始造一字,繼則有二,二必繼一,宜在諸文之前,何故重絫成文,不以一畫紆詘?且蒼頡造文,本象鳥獸蹄迒之跡,馬蹄而外,寧有指爪不分、獨為一注者哉?若斯之徒,妄穿崖穴,務欲勝前,不悟音訓相依,妙入無間,先達之所未祛,當推明者尚眾,何為亢越兔蹊,自絕大道,斯所謂攻難之士,求名而不得者也。
大凡惑并音多,多謂形體可廢,廢則言語道窒,而越鄉如異國矣。滯形體者,又以聲音可遺,遺則形為糟魄,而書契與口語益離矣。余以寡昧,屬茲衰亂,悼古義之淪喪,愍民言之未理,故作《文始》以明語原;次《小學答問》以見本字;述《新方言》以一萌俗。簡要之義,著在茲編,舊有論纂,亦或入錄。若夫陰陽對轉,區其弇侈,半齒、彈舌,歸之舌頭,明一字之有重音,辨轉注之系造字,比于故老,蓋有討論修飾之功矣。如謂不然,請俟來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