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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去之中國史學界

人類曷為而有史耶?曷為惟人類為能有史耶?人類又曷為而貴有史耶?人類所以優勝于其他生物者,以其富于記憶力與模仿性,常能貯藏其先世所遺傳之智識與情感,成為一種“業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礎。而各人在世生活數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襲所遺傳之智識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時之人之智識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濬發其智識情感,于是復成為一種新業力以貽諸后來。如是展轉遞增,展轉遞蛻,而世運乃日進而無極。此中關鍵,則在先輩常以其所經驗之事實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導后輩,后輩則將其所受之指導應用于實際生活,而經驗與推想皆次第擴充而增長。此種方法,在高等動物中已解用之。如犬、如猴……等等,常能以己之動作指導或暗示其幼兒,其幼兒亦不怠于記憶與模仿,此固與人類非大有異也。而人類所以優勝者,乃在記憶模仿之能繼續。他種動物之指導暗示恒及身而止,第一代所指導暗示者無術以傳至第二、第三代,故第二、第三代之指導暗示,亦無以加乎其舊。人類不然,先代所指導所暗示,常能以記誦或記錄的形式傳諸后代,歷數百年數千年而不失墜。其所以能遞增遞蛻者皆恃此。此即史之所由起與史之所以為有用也。

最初之史烏乎起?當人類之漸進而形成一族屬或一部落也,其族部之長老每當游獵斗戰之隙暇,或值佳辰令節,輒聚其子姓,三三五五圍爐藉草,縱談己身或其先代所經之恐怖,所演之武勇……等等,聽者則娓娓忘倦,興會飆舉。其間有格外奇特之情節可歌可泣者,則蟠鏤于聽眾之腦中,湔拔不去,展轉作談料,歷數代而未已,其事跡遂取得史的性質。所謂“十口相傳為古”也。史跡之起原,罔不由是。今世北歐諸優秀民族如日耳曼人、荷蘭人、英人等,每當基督誕節,猶有家族團聚徹夜談故事之俗,其近代名著如熙禮爾之詩、華克拿之劇,多取材于此等傳說,此即初民演史之遺影也。

最初之史用何種體裁以記述耶?據吾儕所臆推,蓋以詩歌。古代文字傳寫甚不便,或且并文字亦未完具,故其對于過去影事之保存,不恃記錄而恃記誦。而最便于記誦者,則韻語也。試觀老聃之談道,孔子之贊《易》,乃至秦、漢間人所造之小學書,皆最喜用韻,彼其時文化程度已極高,猶且如此,古代抑可推矣。四《吠陀》中之一部分,印度最古之社會史宗教史也,皆用梵歌。此蓋由人類文化漸進之后,其所受之傳說日豐日賾,勢難悉記,思用簡便易誦之法以永其傳。一方面則愛美的觀念,日益發達,自然有長于文學之人,將傳說之深入人心者播諸詩歌,以應社會之需,于是乎有史詩。是故邃古傳說,可謂為“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則自史詩始。我國史之發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古詩或刪或佚,不盡傳于今日,但以今存之《詩經》三百篇論,其屬于純粹的史詩體裁者尚多篇。例如:

《玄鳥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長發篇》:“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玄王桓撥,……率履不越。……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武王載旆。有虔秉鉞。……韋顧既伐,昆吾夏桀。……”

《殷武篇》:“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生民篇》:“厥初生民,時維姜嫄。……履帝武敏歆。……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公劉篇》:“篤公劉,匪居匪康。……乃裹糇糧,于橐于囊,……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篤公劉,于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

《六月篇》:“六月棲棲,戎車既飭。……狁孔熾,我是用急。……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薄伐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此等詩篇,殆可指為中國最初之史。《玄鳥》、《生民》等述商周開國之跡,半雜神話。《殷武》、《六月》等鋪敘武功,人地粲然。觀其詩之內容,而時代之先后亦略可推也。此等史詩,所述之事既饒興趣,文章復極優美。一般人民咸愛而誦之,則相與謳思其先烈而篤念其邦家,而所謂“民族心”者,遂于茲播殖焉。史之最大作用,蓋已見端矣。

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達(二百年前,可云如此)。其原因何在,吾未能斷言。然史官建置之早與職責之崇,或亦其一因也。泰西史官之建置沿革,吾未深考。中國則起原確甚古,其在邃古,如黃帝之史倉頡、沮誦等,雖不必深信,然最遲至殷時必已有史官,則吾儕從現存金文甲文諸遺跡中可以證明。吾儕又據《尚書》、《國語》、《左傳》諸書所稱述,確知周代史職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乃至諸侯之國及卿大夫之家,莫不皆有[1]。又知古代史官實為一社會之最高學府,其職不徒在作史而已,乃兼為王侯公卿之高等顧問,每遇疑難,咨以決焉[2]。所以者何?蓋人類本有戀舊之通性,而中國人尤甚,故設專司以記錄舊聞,認為國家重要政務之一。既職在記述,則凡有關于人事之簿籍皆歸其保存,故史官漸成為智識之中樞[3]。又古代官人以世,其累代襲此業者漸形成國中之學問階級。例如周任、史佚之徒,幾于吐辭為經。先秦第一哲學家老子,其職即周之守藏史也。漢魏以降,世官之制雖革,而史官之華貴不替。所謂“文學侍從之臣”,歷代皆妙選人才以充其職。每當易姓之后,修前代之史,則更網羅一時學者,不遺余力,故得人往往稱盛焉。三千年來史乘,常以此等史官之著述為中心。雖不無流弊(說詳下),然以專才任專職,習慣上、法律上皆認為一種重要事業。故我國史形式上之完備,他國殆莫與京也。

古代史官所作史,蓋為文句極簡之編年體。晉代從汲冢所得之《竹書紀年》,經學者考定為戰國時魏史官所記者即其代表。惜原書今復散佚,不能全睹其真面目。惟孔子所修《春秋》,體裁似悉依魯史官之舊。吾儕得藉此以窺見古代所謂正史者其內容為何如。《春秋》第一年云: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來。公子益師卒。”

吾儕以今代的史眼讀之,不能不大詫異。第一,其文句簡短達于極點,每條最長者不過四十余字(如定四年云:“三月,公會劉子、晉侯、宋公、蔡侯、衛侯、陳子、鄭伯、許男、曹伯、莒子、邾子、頓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齊國夏于召陵,侵楚。”),最短者乃僅一字(如隱八年云:“螟。”)。第二,一條紀一事,不相聯屬,絕類村店所用之流水帳簿。每年多則十數條,少則三四條(《竹書紀年》記夏、殷事,有數十年乃得一條者)。又絕無組織,任意斷自某年,皆成起訖。第三,所記僅各國宮廷事,或宮廷間相互之關系,而于社會情形一無所及。第四,天災地變等現象本非歷史事項者,反一一注意詳記。吾儕因此可推知當時之史的觀念及史的范圍,非惟與今日不同,即與秦漢后亦大有異。又可見當時之史,只能謂之簿錄,不能謂之著述。雖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推我國史官所記為最古[4]。《竹書紀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為孔子斷代之書,亦既當西紀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時歐洲史跡有年可稽者尚絕稀也。此類之史,當春秋戰國間,各國皆有。故孟子稱“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墨子稱“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稱“百國《春秋》”,則其時史書之多,略可概見。乃自秦火之后,蕩然無存,司馬遷著書時已無由資其參驗[5]。汲冢幸得碩果,旋又壞于宋后之竄亂[6]。而孔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義,只能作經讀,不能作史讀[7]。于是二千年前爛若繁星之古史,竟無一完璧以傳諸今日。吁!可傷也。

同時復有一種近于史類之書。其名曰“書”,或曰“志”,或曰“記”。今六經中之《尚書》即屬此類。《漢書·藝文志》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此種嚴格的分類是否古代所有,雖屬疑問。要之此類記載,必發源甚古。觀春秋戰國時人語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書》、《周記》等文,可知也。此等書蓋錄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質頗似檔案,又似文選。但使非出杜撰,自應認為最可寶之史料。蓋不惟篇中所記事實直接有關于史跡,即單詞片語之格言,亦有時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類書現存者有《尚書》二十八篇[8],其年代上起堯舜,下訖春秋之秦穆。然應否全部認為正當史料,尚屬疑問。此外尚有《逸周書》若干篇,真贗參半[9],然其真之部分,吾儕應認為與《尚書》有同等之價值也。

《春秋》、《尚書》二體,皆可稱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無史籍焉。蓋文字之用既日廣,疇昔十口相傳者,漸皆著諸竹帛,其種類非一。例如《左傳》所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莊子》所稱《金版》、《六弢》,《孟子》所云“於《傳》有之”,其書今雖皆不傳,然可懸想其中所記皆前言往行之屬也。汲冢所得古書,有《瑣語》,有《雜書》,有《穆天子傳》。其《雜書》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傳》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瑣語》亦有輯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記錄,即后世別史、雜史之濫觴。計先秦以前此類書當不少,大抵皆經秦火而亡。《漢書·藝文志》中各書目,或有一部分屬此類,惜今并此不得見矣。

右三類者,或為形式的官書,或為備忘的隨筆,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學界最初有組織之名著,則春秋、戰國間得二書焉,一曰左丘之《國語》,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稱左丘明,今本《左傳》,共稱為彼所撰。然據《史記》所稱述,則彼固名丘不名丘明,僅撰《國語》而未撰《左傳》。或謂今本《左傳》乃漢人割裂《國語》以偽撰,其說當否且勿深論。但《國語》若既經割裂,則亦必須與《左傳》合讀,然后左氏之面目得具見也。左氏書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國為中心點,而將當時數個主要的文化國平均敘述。蓋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漸為地方的發展,非從各方面綜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當時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國(例如《春秋》以魯為中心。《竹書紀年》自周東遷后,以晉為中心,三家分晉后,以魏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于全部。其《國語》將周、魯、齊、晉、鄭、楚、吳、越諸國分篇敘述,無所偏畸。《左傳》是否原文,雖未敢斷,即以今本論之,其溥徧的精神固可見也。第二,其敘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會之各方面。左氏對于一時之典章與大事固多詳敘,而所謂“瑣語”之一類,亦采擇不遺。故能寫出當時社會之活態,予吾儕以頗明瞭之印象。第三,其敘事有系統,有別裁,確成為一種“組織體的”著述。彼“帳簿式”之《春秋》,“文選式”之《尚書》,雖極莊嚴典重,而讀者寡味矣。左氏之書,其斷片的敘事雖亦不少,然對于重大問題,時復遡原竟委,前后照應,能使讀者相悅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無。劉知幾云:“左氏為書,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史通·載言篇》)誠哉然也。故左丘可謂商、周以來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漢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舊云孔子弟子,但細讀其書,頗有似三家分晉、田氏篡齊以后所追述者。茍非經后人竄亂,則此公著書應在戰國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臘大史家希羅多德生于紀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與左氏并世。不朽大業,東西同揆,亦人類史中一佳話也。

《世本》一書,宋時已佚,然其書為《史記》之藍本,則司馬遷嘗自言之。今據諸書所征引,知其內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傳》,有《譜》,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敘王侯及各貴族之系牒也。《傳》者,記名人事狀也。《譜》者,年表之屬,史注所謂旁行斜上之《周譜》也。《居篇》則匯紀王侯國邑之宅都焉。《作篇》則紀各事物之起原焉[10]。吾儕但觀其篇目,即可知其書與前史大異者兩點。其一,開后此分析的綜合的研究之端緒。彼能將史料縱切橫斷,分別部居,俾讀者得所比較以資推論也。其二,特注重于社會的事項。前史純以政治為中心,彼乃詳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頗具文化史的性質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書且久隨灰燼,而不然者,當與左氏同受吾儕尸祝也。

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遷之年代,后左丘約四百年。此四百年間之中國社會,譬之于水,其猶經百川競流波瀾壯闊以后,乃匯為湖泊,恬波不揚。民族則由分展而趨統一,政治則革閥族而歸獨裁,學術則倦貢新而思竺舊。而遷之《史記》,則作于其間。遷之先,既世為周史官,遷襲父談業為漢太史,其學蓋有所受。遷之自言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蓋遷實欲建設一歷史哲學,而借事實以為發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況,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其懷抱深遠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實者,惟遷為兼之。遷書取材于《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以事系年,取則于《春秋》。其八書詳紀政制,蛻形于《尚書》。其十表稽牒作譜,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傳,既宗雅記,亦采瑣語,則《國語》之遺規也。諸體雖非皆遷所自創,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和之,使互相補而各盡其用。此足征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之妙也。班固述劉向、揚雄之言,謂“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漢書》本傳贊)。鄭樵謂“自《春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模”(《通志·總序》),諒矣。其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故其書廁諸世界著作之林,其價值乃頗類布爾達克之《英雄傳》,其年代略相先后(布爾達克后司馬遷約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響所被之廣且遠亦略同也。后人或能譏彈遷書,然遷書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來所謂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圍。豈后人創作力不逮古耶?抑遷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馬遷以前,無所謂史學也。《漢書·藝文志》以史書附于六藝略之春秋家,著錄者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遷前者,僅百九十一篇)。及《隋書·經籍志》史部著錄,乃驟至一萬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數百年間,加增四十倍。此遷以后史學開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馬遷雖身為史官,而其書實為私撰。觀其傳授淵源,出自其外孫楊惲,斯可證也(看《漢書》惲傳)。遷書出后,續者蜂起,見于本書者,有褚少孫;見于《七略》者,有馮商;見于《后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向等十六人;見于《通志》者,有賈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雖嘗為蘭臺令史,然其著《漢書》實非以史官資格,故當時猶以私改史記構罪系獄焉(看《后漢書》本傳)。至如魚豢、孫盆、王銓、王隱、習鑿齒、華嶠、陳壽、袁宏、范曄、何法盛、臧榮緒輩,則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漢以后則否耶?世官之制,至漢已革,前此史官專有之智識,今已漸為社會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寫傳鈔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遷書既美善,引起學者研究興味,社會靡然向風,此其三也。自茲以還,蔚為大國。兩晉、六朝,百學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讀《隋書·經籍志》及清丁國鈞之《補晉書藝文志》可見也。故吾常謂,晉代玄學之外惟有史學,而我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

斷代為史,始于班固。劉知幾極推尊此體,謂“其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者尋討,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篇》)。鄭樵則極詆之,謂“善學司馬遷者,莫如班彪。彪續遷書,自孝武至于后漢。欲令后人之續己,如己之續遷,既無衍文,又無絕緒。……固為彪之子,不能傳其業。……斷代為史,無復相因之格。……會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總序》)此兩種反對之批評,吾儕蓋袒鄭樵。樵從編纂義例上論斷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遷、固兩體之區別,在歷史觀念上尤有絕大之意義焉。《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為帝王家譜矣。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苦不能得正當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書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謂北為“索虜”,北朝不得不謂南為“島夷”,王凌、諸葛誕、毌丘儉之徒,著晉史者勢不能不稱為賊,而雖以私淑孔子自命維持名教之歐陽修,其《新五代史》開宗明義第一句,亦不能不對于積年劇盜朱溫其人者大書特書稱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也。斷代史之根本謬誤在此,而今者官書二十四部,咸率循而莫敢立異,則班固作俑之力其亦偉矣。

章學誠曰:“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后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于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于記注、撰述兩無所取。”又曰:“紀傳行之千有余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文史通義·書教篇》)。此言班書以下,作者皆陳陳相因,無復創作精神。其論至痛切矣。然今所謂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穢亦至不齊。同在一體裁中,而價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較評騭之論既甚多,所評當否,當由讀者自懸一標準以衡審之,故今不具論。惟有一明顯之分野最當注意者,則唐以前書皆私撰而成于一人之手,唐以后書皆官撰而成于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馬、班、范、陳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陳。即沈約、蕭子顯、魏收之流,雖身為史官,奉敕編述,然其書什九獨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后而此風一變,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與學者爭席。因欲自作陸機、王羲之兩傳贊,乃命史臣別修《晉書》,書成而舊著十八家俱廢(看《史通·正史篇》)。同時又敕撰梁、陳、齊、周、隋五書,皆大開史局,置員猥多,而以貴官領其事。自茲以往,習為成例。于是著作之業,等于奉公,編述之人,名實乖迕。例如房喬、魏征、劉昫、托克托、宋濂、張廷玉等,尸名為某史撰人,而實則于其書無與也。蓋自唐以后,除李延壽《南史》、《北史》,歐陽修《新五代史》之外,其余諸史皆在此種條件之下而成立者也。此種官撰、合撰之史,其最大流弊則在著者無責任心。劉知幾傷之曰:“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汗青無日。”又曰:“史官記注,取稟監修。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史通·忤時篇》)既無從負責,則群相率于不負責,此自然之數矣。坐此之故,則著者之個性湮滅,而其書無復精神。司馬遷忍辱發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范諸賢,亦同斯志,故讀其書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見焉。歐陽修《新五代史》,其價值如何,雖評者異辭,要之固修之面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諸史,則如聚群匠共畫一壁,非復藝術,不過一絕無生命之粉本而已。坐此之故,并史家之技術亦無所得施。史料之別裁,史筆之運用,雖有名手,亦往往被牽掣而不能行其志,故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蕪累亦愈甚也(《明史》不在此例)。萬斯同有言:“治史者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無不習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于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方苞撰《萬季野墓表》)此言可謂博深切明。蓋我國古代史學因置史官而極發達,其近代史學亦因置史官而漸衰敝,則史官之性質,今有以異于古所云也。

與紀傳體并峙者為編年體。帳簿式之舊編年體起原最古,既如前述。其內容豐富而有組織之新編年體,舊說以為起于《左傳》。雖然,以近世學者所考訂,則左氏書原來之組織殆非如是。故論此體鼻祖,與其謂祖左氏,毋寧謂祖陸賈之《楚漢春秋》。惜賈書今佚,其真面目如何不得確知也。漢獻帝以《漢書》繁博難讀,詔荀悅要刪之,悅乃撰為《漢紀》三十卷,此現存新編年體之第一部書也。悅自述謂:“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以副本書。”又謂:“省約易習,無妨本書。”語其著作動機,不過節鈔舊書耳。然結構既新,遂成創作。蓋紀傳體之長處在內容繁富,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其短處在事跡分隸凌亂,其年代又重復,勢不可避。劉知幾所謂:“同為一事,分為數篇,斷續相離,前后屢出。……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故賈誼與屈原同列,曹沫與荊軻并編。”(《史通·二體篇》)此皆其弊也。《漢紀》之作,以年系事,易人物本位為時際本位,學者便焉。悅之后,則有張璠、袁宏之《后漢紀》,孫盛之《魏春秋》,習鑿齒之《漢晉春秋》,干寶、徐廣之《晉紀》,裴子野之《宋略》,吳均之《齊春秋》,何之元之《梁典》……等(現存者僅荀袁二家)。蓋自班固以后,紀傳體既斷代為書,故自荀悅以后,編年體亦循其則。每易一姓,紀傳家既為作一書,編年家復為作一紀而皆系以朝代之名,斷代施諸紀傳,識者猶譏之,編年效顰,其益可以已矣。宋司馬光毅然矯之,作《資治通鑒》以續《左傳》。上紀戰國,下終五代(西紀前四○三至后九五九),千三百六十二年間大事按年紀載,一氣銜接。光本邃于掌故(觀所著《涑水紀聞》可見),其別裁之力又甚強(觀《通鑒考異》可見),其書斷制有法度。胡三省注而序之曰:“溫公徧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擿幽隱,薈萃為書。而修書分屬,漢則劉攽,三國訖于南北朝則劉恕,唐則范祖禹,皆天下選也,歷十九年而成。”其所經緯規制,確為中古以降一大創作。故至今傳習之盛,與《史》、《漢》埒。后此朱熹因其書稍加點竄,作《通鑒綱目》,竊比孔氏之《春秋》,然終莫能奪也。光書既訖五代,后人紛紛踵而續之,卒未有能及光者。故吾國史界稱前后兩司馬焉。

善鈔書者可以成創作。荀悅《漢紀》而后,又見之于宋袁樞之《通鑒紀事本末》。編年體以年為經,以事為緯,使讀者能瞭然于史跡之時際的關系,此其所長也。然史跡固有連續性,一事或亙數年或亙百數十年,編年體之紀述,無論若何巧妙,其本質總不能離帳簿式。讀本年所紀之事,其原因在若干年前者或已忘其來歷,其結果在若干年后者苦不能得其究竟。非直翻檢為勞,抑亦寡味矣。樞鈔《通鑒》,以事為起訖,千六百馀年之書約之為二百三十有九事。其始亦不過感翻檢之苦痛,為自己研究此書謀一方便耳。及其既成,則于斯界別辟一蹊徑焉。楊萬里敘之曰:“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約。”蓋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為主,而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故紀事本末體,于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章學誠曰:“本末之為體,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語此。……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文史通義·書教篇》)其論當矣。樞所述僅局于政治,其于社會他部分之事項多付闕如。其分目又仍涉瑣碎,未極貫通之能事。然彼本以鈔《通鑒》為職志,所述不容出《通鑒》外,則著書體例宜然。即提要鉤玄之功,亦愈后起而愈易致力,未可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苛責古人也。樞書出后,明、清兩代踵作頗多。然謹嚴精粹,亦未有能及樞者。

紀傳體中有書志一門,蓋導源于《尚書》,而旨趣在專紀文物制度,此又與吾儕所要求之新史較為接近者也。然茲事所貴在會通古今,觀其沿革。各史既斷代為書,乃發生兩種困難:茍不追敘前代,則源委不明;追敘太多,則繁復取厭。況各史非皆有志,有志之史,其篇目亦互相出入。遇所闕遺,見斯滯矣。于是乎有統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成一創作以應此要求者,則唐杜佑之《通典》也。其書“采五經群史,上自黃帝,至于有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論議得失靡不條載,附之于事。如人支脈,散綴于體。”(李翰序文)此實史志著作之一進化也。其后元馬端臨仿之作《文獻通考》,雖篇目較繁備,征引較雜博,然無別識,無通裁(章學誠《文史通義》評彼書語),僅便翻檢而已。

有《通鑒》而政事通,有《通典》而政制通,正史斷代之不便矯正過半矣,然猶未盡也。梁武帝敕吳均等作《通史》,上自漢之太初,下終齊室,意欲破除朝代界限,直接遷書,厥意甚盛。但其書久佚,無從批評。劉知幾譏其蕪累,謂“使學者寧習本書,怠窺新錄”(《史通·六家篇》),想或然也。宋鄭樵生左、馬千歲之后,奮高掌,邁遠蹠,以作《通志》,可謂豪杰之士也,其《自序》抨擊班固以下斷代之弊,語語皆中竅要。清章學誠益助樵張目。嘗曰:“《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復,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抵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又曰:“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后代不能出其規范。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諸子之意,寓于史裁。”(《文史通義·釋通篇》)其所以推獎者至矣。吾儕固深贊鄭、章之論,認《通史》之修為不可以已。其于樵之別裁精鑒,亦所心折。雖然,吾儕讀《通志》一書,除二十略外,竟不能發見其有何等價值。意者仍所謂“寧習本書,怠窺新錄”者耶?樵雖抱宏愿,然終是向司馬遷圈中討生活。松柏之下,其草不植,樵之失敗,宜也。然僅《二十略》,固自足以不朽。史界之有樵,若光芒竟天之一彗星焉。

右所述為舊目錄家所指紀傳、編年、紀事本末、政書之四體,皆于創作之人加以評騭,而踵效者略焉。二千年來斯學進化軌跡,略可見矣。自余史部之書,《隋書·經籍志》分為雜史、霸史、起居注、故事、職官、雜傳、儀注、刑法、目錄、譜牒、地理,凡十一門。《史通·雜述篇》臚舉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凡十種。此后累代著錄,門類皆小異而大同。以吾觀之,可中分為二大類:一曰供后人著史之原料者,二曰制成局部的史籍者。第一類,并未嘗經錘煉組織,不過為照例的或一時的之記錄,備后世作者之搜采。其在官書,則如起居注、實錄、諭旨、方略之類,如儀注、通禮、律例、會典之類。其在私著,則或專紀一地方,如趙岐《三輔決錄》、潘岳《關中記》等。或在一地方中復專紀一事類,如陸機《建康宮殿記》、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楊孚《交州異物志》等。或專紀一時代,如陸賈《楚漢春秋》、王度《二石偽治時事》等。或在一時代中專紀一事,如《晉修復山陵故事》、《晉八王故事》等。有專紀一類人物者,如劉向《列女傳》、皇甫謐《高士傳》等。有紀人物復限于一地方或一年代者,如陳壽《益部耆舊傳》、謝承《會稽先賢傳》、袁敬仲《正始名士傳》等。有專為一家或一人作傳者,如江統之《江氏家傳》、范汪之《范氏家傳》、慧立之《慈恩法師傳》等。或記載游歷見聞,如郭象《述征記》、法顯《佛國記》等。或采錄異聞,作半小說體,如《山海經》、《穆天子傳》、《飛燕外傳》等。或拾遺識小,聊供談噱,如劉義慶《世說》、裴榮期《語林》等。凡此皆未嘗以述作自居,惟取供述作者之資料而已(右所舉例,皆取諸隋、唐兩志。其書今存者希)。

其第二類,則搜集許多資料,經一番組織之后,確成一著述之體裁。但所敘者專屬于某種事狀,其性質為局部的,而與正史編年等含有普遍性質者殊科焉。此類之書,發達最早者為地方史,常璩之《華陽國志》其標本也,其流衍為各省、府、州、縣之方志。次則法制史,如《歷代職官表》、《歷代鹽法志》等類。次則宗教或學術史,如《佛祖歷代通載》、《明儒學案》等類。其馀專明一義,如律歷、金石、目錄,……等等,所在多有然,裒然可觀者實稀。蓋我國此類著述,發達尚幼稚也。

史籍既多,則注釋考證,自然踵起。注釋有二:一曰注訓詁,如裴骃、徐野民等之于《史記》,應劭、如淳等之于《漢書》。二曰注事實,如裴松之之于《三國志》。前者于史跡無甚關系,后者則與本書相輔矣。考證者,所以審定史料之是否正確,實為史家求征信之要具。《隋書·經籍志》有劉寶之《漢書駁議》,姚察之《定漢書疑》,蓋此類書之最古者。司馬光既寫定《通鑒》,即自為《考異》三十卷,亦著述家之好模范也。大抵考證之業,宋儒始引其緒,劉攽、洪邁輩之書稍有可觀。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錢大昕之《廿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趙翼之《廿二史札記》。其他關于一書一篇一事之考證,往往析入豪芒,其作者不可僂指焉。

近代著錄家多別立史評一門,史評有二:一,批評史跡者;二,批評史書者。批評史跡者,對于歷史上所發生之事項而加以評論。蓋《左傳》、《史記》已發其端,后此各正史及《通鑒》皆因之。亦有泐為專篇者,如賈誼《過秦論》、陸機《辨亡論》之類是也。宋、明以后,益尚浮議,于是有史論專書,如呂祖謙之《東萊博議》、張溥之《歷代史論》等。其末流只以供帖括剿說之資,于史學無與焉。其較有價值者為王夫之之《讀通鑒論》、《宋論》。雖然,此類書無論若何警拔,總易導讀者入于奮臆空談一路,故善學者弗尚焉。批評史書者,質言之,則所評即為歷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學所賴以建設也。自有史學以來二千年間,得三人焉:在唐則劉知幾,其學說在《史通》;在宋則鄭樵,其學說在《通志·總序》及《藝文略》、《校讐略》、《圖譜略》;在清則章學誠,其學說在《文史通義》。知幾之自述曰:“《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其書雖以史為主,而余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蓋談經者惡聞服、杜之嗤,論史者憎言班、馬之失,而此書多譏往哲,喜述前非,獲罪于時,固其宜矣。”(《史通·自敘》)樵之自述曰:“凡著書者雖采前人之書,必自成一家之言。……臣今總天下之大學術而條其綱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于此矣。其五略,漢、唐諸儒所得而聞;其十五略,漢、唐之儒所不得而聞也。”又曰:“夫學術造詣,本乎心識,如人入海,一入一深。臣之二十略,皆臣自有所得,不用舊史之文。”(《通志·總序》)學誠自述曰:“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志隅·自序》)又曰:“拙撰《文史通義》,中間議論開辟,實有不得已而發揮,為千古史學辟其榛蕪。然恐驚世駭俗,為不知己者詬厲。”(《與汪輝祖書》)又曰:“吾于史學,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而人乃擬吾于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家書》二)讀此諸文,可以知三子者之所以自信為何如,又可知彼輩卓識,不見容于并時之流俗也。竊常論之,劉氏事理縝密,識力銳敏。其勇于懷疑,勤于綜核,王充以來一人而已。其書中《疑古》、《惑經》諸篇,雖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謂最嚴正的批評態度也。章氏謂其所議僅及館局纂修,斯固然也。然鑒別史料之法,劉氏言之最精,非鄭、章所能逮也。鄭氏之學,前段已略致評。章氏評之謂:“其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矩。”(《文史通義·釋通篇》)又謂:“《通志》例有余而質不足以副。”(《與劭二云書》)皆可謂知言。然劉、章惟有論史學之書,而未嘗自著成一史,鄭氏則既出所學以與吾人共見,而確信彼自有其不朽者存矣。章氏生劉、鄭之后,較其短長以自出機杼,自更易為功。而彼于學術大原,實自有一種融會貫通之特別見地。故所論與近代西方之史家言多有冥契。惜其所躬自撰述者,僅限于方志數種,未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耳。要之自有左丘、司馬遷、班固、荀悅、杜佑、司馬光、袁樞諸人,然后中國始有史。自有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然后中國始有史學矣。至其持論多有為吾儕所不敢茍同者,則時代使然,環境使然,未可以居今日而輕謗前輩也。

吾草此章將竟,對于與吾儕最接近之清代史學界,更當置數言。前清為一切學術復興之時代,獨于史界之著作,最為寂寥。唐、宋去今如彼其遠,其文集、雜著中所遺史跡尚累累盈望。清則舍官書及諛墓文外,殆無余物可以相餉。史料之涸乏,未有如清者也。此其故不難察焉,試一檢康、雍、乾三朝諸文字之獄,則知其所以鉗吾先民之口而奪之氣者,其兇悍為何如。其敢于有所論列而幸免于文網者,吾見全祖望一人而已(看《鮚埼亭集》)。竊位者壹意摧殘文獻以謀自固。今位則成閏矣,而已湮、已亂之文獻終不可復,哀哉耗矣。雖然,士大夫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故壓于此者伸于彼。史學之在清代,亦非無成績之可言。章學誠之卓犖千古,前既論之矣。此外關于史界,尚有數種部分的創作:其一,如顧祖禹之《讀史方輿紀要》,其書有組織,有斷制,全書百三十卷一氣呵成為一篇文字,以地理形勢為經,而緯之以史跡。其善于駕馭史料蓋前人所莫能逮。故魏禧稱為“數千百年絕無僅有之書”也。其二,如顧棟高之《春秋大事表》,將全部《左傳》拆碎而自立門類以排比之。善用其法,則于一時代之史跡能深入而顯出矣。其三,如黃宗羲之《明儒學案》,實為中國有學史之始。其書有宗旨,有條貫,異乎鈔撮駁雜者。其四,如趙翼之《廿二史札記》,此書雖與錢大昕、王鳴盛之作齊名(見前),然性質有絕異處。錢、王皆為狹義的考證,趙則教吾儕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屬辭比事,《春秋》之教”。趙書蓋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漸解應用,至趙而其技益進焉。此四家者,皆卓然有所建樹,足以自附于述作之林者也。其他又尚有數類書在清代極為發達:(一)表志之補續。自萬斯同著《歷代史表》后,繼者接踵,各史表志之缺,殆已補綴無遺,且所補常有突過前作者。(二)史文之考證。考證本為清代樸學家專門之業,初則僅用以治經,繼乃并用以治史。此類之書有價值者毋慮百數十種。對于古籍訂訛糾繆,經此一番整理,為吾儕省無限精力。(三)方志之重修。各省、府、州、縣志什九皆有新修本,董其事者皆一時名士,乃至如章學誠輩之所懷抱,皆借此小試焉。故地方史蔚然可觀,為前代所無。(四)年譜之流行。清儒為古代名人作年譜者甚多,大率皆精詣之作。章學誠所謂“一人之史而可以與家史、國史、一代之史相取證”者也。(五)外史之研究。自魏源、徐松等喜談邊徼形事,漸引起研究蒙古史跡之興味。洪鈞之《元史譯文證補》知取材于域外,自此史家范圍益擴大,漸含有世界性矣。凡此皆清代史學之成績也。雖然,清儒所得自效于史學界者而僅如是,固已為史學界之不幸矣。

我國史學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書之多亦實可驚。今刺取累代所著錄之部數卷數如下:

《漢書·藝文志》 11部 425篇

《隋書·經籍志》 81 7部 13 264卷

《舊唐書·經籍志》 88 4 部 17 946卷

《宋史·藝文志》 21 47部 4 31 09卷

《通志·藝文略》 23 01部 3 76 13卷

(圖譜在外)

《文獻通考·經籍考》 10 36 部 2 40 96卷

《明史·藝文志》 13 16部 3 00 51卷

(限于明代人著作)

《清四庫書目》 2174部 3 70 49卷

(存目合計)

右所著錄者代代散佚。例如《隋志》之萬三千余卷,今存者不過十之一二;《明志》之三萬余卷,采入四庫者亦不過十之一二。而現存之四庫未收書及四庫編定后續出之書,尚無慮數萬卷。要而言之,自左丘、司馬遷以后,史部書曾著竹帛者最少亦應在十萬卷以外。其質之良否如何,暫且勿問,至于其量之豐富,實足令吾儕撟舌矣。此二千年來史學經過之大凡也。

[1] 殷周史官人名見于古書者,如夏太史終古、殷內史向摯,見《呂覽·先識》。周史佚,見《周書·世俘》、《左·僖十五》、《周語上》。史扃,見《文選注》引《六韜》。太史辛甲,見《左·襄四》、《晉語》、《韓非·說林》。太史周任,見《論語》、《左·隱六》。左史戎夫,見《周書》、《史記》。史角,見《呂覽·當染》。史伯,見《鄭語》。內史過,見《左·莊三十二》、《周語上》。內史叔興,見《左·僖十六、二十八》、《周語上》。內史叔服,見《左·文元》。太史儋,見《史記·老子傳》。史大,見《莊子·則陽》。右吾雜舉所記憶者如此,尚未備也。

[2] 右所舉史官諸名,大半皆應當時公卿之顧問,而古書述其語者。

[3] 衛宏《漢儀注》云:“漢法,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其言信否,雖未敢斷,然古制恐是如此,蓋史官為保管文籍一重要機關也。

[4] 埃及及米梭必達迷亞諸國古史跡多由后人從各種遺物及雜記錄中推尋而得,并非有正式一史書也。

[5] 《史記·秦始皇本紀》云:“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六國表》云:“秦焚書,諸侯史記尤甚。”可知當時各國之史,受禍最烈。故漢興后《詩》、《書》、百家語多存,而諸史則無一也。

[6] 《竹書紀年》來歷,別見第三章注?。但今所傳者非原書,蓋出宋以后人雜糅竄補。清朱右曾別輯《汲冢紀年存真》二卷,今人王國維因之,更成《古本竹書紀年輯校》一卷,稍復本來面目。然所輯僅得四百二十八條,以較《晉書·束晳傳》所云十三篇,《隋書·經籍志》所云十二卷,知其所散佚者多矣。

[7] 看今人康有為《孔子改制考》、《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

[8] 據漢人所傳說,謂古代書有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刪纂之為百篇,遭秦而亡焉。漢興,由伏生傳出二十八篇,共三十三卷,即所謂《今文尚書》也。其后孔安國所傳,復多十六篇,即所謂《古文尚書》也,《古文尚書》出而復佚焉。此事為二千年學界一大公案。是否百篇外尚有書?孔子所刪定是否確為百篇?孔安國之《古文尚書》為真為偽?皆屬未決之問題。惟有一事則已決定者,今四庫所收之《尚書》五十八卷,其中有二十五卷為東晉人所偽造,并非孔安國原本,此則經清儒閻若璩、惠棟輩所考證,久成定讞者也。今將真本二十八篇篇目列舉如下(其在此目以外諸篇,萬不容誤認為史料而征引之也):堯典第一(今本舜典乃割原本堯典下半而成),皋陶謨第二(今本益稷乃割原本皋陶謨下半而成),禹貢第三,甘誓第四,湯誓第五,盤庚第六,高宗彤日第七,西伯戡黎第八,微子第九,牧誓第十,洪范第十一,金縢第十二,大誥第十三,康誥第十四,酒誥第十五,梓材第十六,召誥第十七,洛誥第十八,多士第十九,毋逸第二十,君奭第二十一,多方第二十二,立政第二十三,顧命第二十四(今本康王之誥乃割原本顧命下半而成),費誓第二十五,呂刑第二十六,文侯之命第二十七,秦誓第二十八。

[9] 《漢書·藝文志》載《周書》七十一篇,原注云:“周史記。”顏師古注云:“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今四庫所收有《逸周書》,七十一篇之目具在,文則佚其十篇,現存者為六十一篇,反多于唐時顏氏所見本矣。以吾度之,今最少應有十一篇為偽造者。其馀諸篇亦多竄亂,但某篇為真某篇為偽,未能確指,俟他日當為考證。然此書中一大部分為古代極有價值之史料,則可斷言也。

[10] 《漢書·藝文志》著錄《世本》十五篇。原注云:“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迄春秋時諸侯大夫。”《漢書·司馬遷傳》、《后漢書·班彪傳》皆言“司馬遷刪據《世本》等書作《史記》”。今據《世本》篇目以校遷書,可以知其淵源所自矣。原書宋鄭樵、王應麟尚及見,其佚當在宋、元之交。清錢大昭、孫馮翼、洪飴孫、秦嘉謨、茆泮林、張澍各有輯本,茆、張二家較精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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