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林（下）^[1]

昔吳萊有言：今之學者，非特可以經義治獄，乃亦可以獄法治經。萊，一金華之末師耳，心知其意，發言卓特。近世經師，皆取是為法。審名實，一也；重左證，二也；戒妄牽，三也；守凡例，四也；斷情感，五也；汰華辭，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經師者，天下無有。學者往往崇尊其師。而江、戴之徒，義有未安，彈射糾發，雖師亦無所避。蘇州惠學，此風少衰。常州莊、劉之遺緒，不稽情偽，惟朋黨比周是務。以戴學為權度，而辨其等差，吾生所見，凡有五第：研精故訓而不支，博考事實而不亂，文理密察，發前修所未見，每下一義，泰山不移，若德清俞先生、定海黃以周、瑞安孫詒讓，此其上也。守一家之學，為之疏通證明，文句隱沒，鉤深而致之顯，上比伯淵，下規鳳喈，若善化皮錫瑞，此其次也。己無心得，亦無以發前人隱義，而通知法式，能辨真妄，比輯章句，秩如有條，不濫以俗儒狂夫之說，若長沙王先謙，此其次也。高論西漢而謬于實證，侈談大義而雜以夸言，務為華妙，以悅文人，相其文質，不出辭人說經之域，若丹徒莊忠、湘潭王運，又其次也。歸命素王，以其言為無不包絡，未來之事，如占蓍龜，瀛海之大，如觀掌上；其說經也，略法今文，而不通其條貫，一字之近于譯文者，以為重寶，使經典為圖書符命，若井研廖平，又其次也。雖然，說經者，明是非，無所于黨。最上者，固容小小隙漏，而下者亦非無微末蟻子之得也。故曰：“與其過而廢之也，寧過而存之。”使左道亂政之說，為虜廷所假借，至于錮其人，燒其書，則肉食者之罪，上通于斗極！

甘泉江翁為《漢學師承》、《宋學淵源》兩記，世多病其固。《漢學記》與戴君。江翁受業余翁，余翁之學，本吳惠君，堅貞守師，遂擅其門，以褊心訾異己，非直江翁，清光祿卿王鳴盛，自惠君出，為《蛾術篇》，亦詈休寧。巷陌之學，同門相黨，異夫惠君之博宥也。其他或?諸師，吐言刻，然能甄擇，無泛愛不忍者。陳啟源說西方美人，一言不善，削其名氏，斯亦諦慎者矣！《宋學記》甚榷略，所錄止于窮閻苦行，排擯南方諸浮華士。而仕滿洲一命以上，才有政治聲聞，即棄不載。詭彈黃、顧，令人人知其非清民。諸言性與天道，誦法堯、禹，捐諸夏，仕貉戎者，始不敢攀捫宋學以矜愚子。故其書見嫉于佞人，適可以嗣《春秋》、方太史也。江翁素行雖夸，近文，嘗受學江、余諸逸民，間聞其風烈，沒世未嘗試府縣廷，韋帶布衣，以終黃馘，因身為度，故其言噩噩有鋒芒。清太傅阮元，學術差愈江翁，在史館為《儒林傳》，說經先顧棟高諸賤儒，講學亦錄諸顯貴人，仁鄙陋，溷無序，顧下于兩《記》遠甚！故知學術文史，在草野則理，在官府則衰。

儀征劉光漢贈余《字詁》、《義府》，明黃生作也。其言精，或出近世諸師上。夫偽古文之符證，發于梅；周、秦古音之例，造端于陳第。惟小學，亦自黃氏發之。孰謂明無人乎？顧獨唱而寡和耳。顧寧人稍后黃氏，始為《易》、《詩》作本音，以正《唐韻》。訖于江、戴、段、王，分部漸，外有孔氏，獨明東、冬之異。音韻通，文字可以略說，則小學始自名其家。然達者能就其聲類，以知通轉，比合雅詁，窮治周、秦、兩漢之籍，而拘者惟分析字形，明征金石，若王筠之徒，末矣！苗夔稍知聲音，亦膚淺無心得。莫友芝、鄭珍、黎庶昌輩，皆寶玩碑版，用意止于一點一畫之間，此未為正知小學者。方之唐人，猶不失為張參、唐玄度也。史官放墮，此曹復不可得。如其上者，通神旨，知義趣，余與劉生所有志也。下之求一點一畫之是非，無所望于后生。禮失則求諸野，匠師雕蟲，賢于士人遠矣！

近代學者，率椎少文，文士亦多不學。兼是兩者，惟陽湖之張生，又非其至者也。然學者不習通俗之文，文顧雅馴可誦，視歐陽、王、蘇將過之。先戴《勾股割圜記》，吐言成典，近古所未有。邇者黃以周以不文著，唯黃氏亦自謂鈍于筆語。觀其撰述，密栗醇厚，庶幾賈、孔之遺章，何宋文之足道？戴君在樸學家，號為能文，其成一家言者，則信善矣。造次筆札酬對之辭，顧反與宋文相似。故知世人所謂文者，非其最至，言椎少文，特以匪色不足，短于馳驟曲折云爾。史家若章、邵二公，記事甚善，其持論亦在《文心》、《史通》間。然史家固無木訥寡文之誚，故不悉論。若通俗不學者，其文亦略有第次，善敘行事，能為碑版傳狀，韻語深厚，上攀班固、韓愈之輪，如曾國藩、張裕釗，斯其選也。規法宋人，而能止節淫濫，時以大言自衛，亦不敢過其情，如姚鼐、梅曾亮，則其次也。聞見雜博，喜自恣肆，其言近于從橫，視安石不足，而擬蘇洵有余，如惲敬輩，又其次也。自放塵埃之外，傲睨萬物，而固陋不能持論，載其清靜，亦使窮儒足以娛老，如吳敏樹輩，又其次也。乃夫文質相扶，辭氣異于通俗，上法東漢，下亦旁皇晉、宋之間，而文士以為別傳異趣，如汪中、李兆洛之徒，則可謂彬彬者矣。魏源、龔自珍，乃所謂偽體者也。源故不學，惟善說滿洲故事，晚乃顛倒《詩》、《書》，以釣名聲，凌亂無序，小學尤疏謬，詡詡自高，以微言大義在是，其持論或中時弊，然往往近怪迂。自珍承其外祖之學，又多交經術士，其識源流，通條理，非源之儕。然大抵剽竊成說，無自得者。其以六經為史，本之《文史通義》，而加華辭。觀其華，誠不如觀其質者。若其文辭側媚，自以取法晚周諸子，然佻達無骨體，視晚唐皮、陸且弗逮，以校近世，猶不如唐甄《潛書》近實。后生信其誑耀，以為巨子，誠以舒縱易效，又多淫麗之辭，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鄉風。自自珍之文貴，則文學涂地垂盡，將漢種滅亡之妖耶？孔子云：觚不觚，觚哉觚哉！

[1] 錄自《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