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論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

清儒（一）^[1]

古之言虛，以為兩之間，當(dāng)其無（本《墨子·經(jīng)上》。即櫨，柱上小方木也）。六藝者（凡言六藝，在周為禮、樂、射、御、書、數(shù)，在漢為六經(jīng)。此自古今異語，各不相因，言者各就便宜，無為甘辛互忌），古詩積三千余篇，其他益繁，觸無協(xié)。仲尼其什九，而弗能貫之以間。故曰：達(dá)于九流，非儒家擅之也。

六藝，史也。上古以史為天官，其記錄有近于神話（《宗教學(xué)概論》曰：“古者祭司皆僧侶。其祭祀率有定時，故因歲時之計算，而興天文之觀測；至于法律組織，亦因測定歲時，以施命令。是在僧侶，則為歷算之根本教權(quán)；因掌歷數(shù)，于是掌紀(jì)年、歷史記錄之屬。如猶太《列王紀(jì)略》、《民數(shù)紀(jì)略》并列入圣書中。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記錄。印度之《富蘭那》，即紀(jì)年書也。且僧侶兼司教育，故學(xué)術(shù)多出其口，或稱神造，則以研究天然為天然科學(xué)所自始；或因神以立傳記，或說宇宙始終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案：此則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經(jīng)皆史，未知古史皆經(jīng)也），學(xué)說則駁。

《易》之為道：披佗告拉斯家（希臘學(xué)派）以為，凡百事物，皆模效膚理，其性質(zhì)有相為正乏者十種：一曰有限無限，二曰奇耦，三曰一多，四曰左右，五曰牝牡，六曰靜動，七曰直線曲線，八曰昏明，九曰善惡，十曰平方直角。天地不率其秩序，不能以成萬物，盡之矣（案：是說所謂十性，其八皆《周易》中恒義。惟直線曲線、平方直角二性，《易》無明文。莊中白《周易通義》曰：曲成萬物，在《周髀》為句股弦，引伸之為和為較，言得一角則諸角可以推也。《易》不言句股弦，而言曲成，何也？句股弦不能盡萬物，故一言“曲成萬物”，又言“不遺”也。天之運(yùn)行十二辰，曲成也；地之山川溪澗，曲成也；人物之筋脈轉(zhuǎn)動，曲成也。故言“曲成”可以該《周髀》，言《周髀》不可以該“曲成”也）。

《詩》若《薄伽梵歌》，《書》若《富蘭那》神話，下取民義，而上與九天出王。惟《樂》，猶《馬》（吠陀歌詩）、《黑邪柔》（吠陀贊誦祝詞及諸密語，有黑白二邪柔）矣，鳥獸將將，天翟率舞，觀其征召，而怪迂侏大可知也。

《禮》、《春秋》者，其言雅馴近人世，故荀子為之隆禮義，殺《詩》、《書》。禮義隆，則《士禮》、《周官》與夫公冠、奔喪之典，雜沓并出而偕列于經(jīng)；《詩》、《書》殺，則伏生刪百篇而為二十九（《尚書大傳》明言“六誓”、“五誥”，其篇具在伏書。伏書所無，如《湯誥》者，雖序在百篇，而“五誥”不與焉。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其目，乃就百篇?dú)⒅赝衅滢o于孔子耳。謂授讀未卒遽死者，非也。知?dú)ⅰ对姟贰ⅰ稌分f，則近儒謂孔子本無百篇，壁中之書，皆歆、莽駕言偽撰者，亦非也）；《齊詩》之說五際、六情，庋《頌》與《國風(fēng)》，而舉二《雅》（迮鶴壽曰：十五《國風(fēng)》，諸侯之風(fēng)也；三《頌》，宗廟之樂也；唯二《雅》述王者政教，故四始、五際專用二《雅》，不用《風(fēng)》、《頌》。案：劉子駿《移大常博士》曰：“一人不能獨(dú)盡其經(jīng)，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蓋過矣。三家《詩》皆殺本經(jīng)，而專取其一帙；今可見者，獨(dú)《齊詩》。《齊詩》怪誕，誠不可為典要，以證荀說行于漢儒爾）。雖然，治經(jīng)恒以誦法討論為劑。誦法者，以其義束身，而有隆殺；討論者，以其事觀世，有其隆之，無或殺也。西京之儒，其誦法既陜隘，事不周浹而比次之，是故差失實(shí)，猶以師說效用于王官，制法決事，茲益害也。

杜、賈、馬、鄭之倫作，即知“摶國不在敦古”，博其別記，稽其法度，核其名實(shí)，論其社會以觀世，而“六藝”復(fù)返于史。神話之病，不漬于今，其源流清濁之所處，風(fēng)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昭然察矣。亂于魏、晉，及宋、明益蕩。繼漢有作，而次清儒。

清世理學(xué)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愚民，故經(jīng)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遠(yuǎn)甚）。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jīng)，亦以紓死，而其術(shù)近工眇踔善矣。

始故明職方郎昆山顧炎武，為《唐韻正》、《易》、《詩》本音，古韻始明，其后言聲音訓(xùn)詁者稟焉。大原閻若璩撰《古文尚書疏證》，定東晉晚書為作偽，學(xué)者宗之。濟(jì)陽張爾岐始明《儀禮》，而德清胡渭審察地望，系之《禹貢》，皆為碩儒。然草創(chuàng)未精博，時糅雜宋、明讕言。其成學(xué)箸系統(tǒng)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

吳始惠棟，其學(xué)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戴震，綜形名，任裁斷。此其所異也。

先棟時有何焯、陳景云、沈德潛，皆尚洽通，雜治經(jīng)史文辭。至棟，承其父士奇學(xué)，揖志經(jīng)術(shù)，撰《九經(jīng)古義》、《周易述》、《明堂大道錄》、《古文尚書考》、《左傳補(bǔ)注》，始精眇，不惑于聞；然亦泛濫百家，嘗注《后漢書》及王士禎詩，其余筆語尤眾。棟弟子有江聲、余蕭客。聲為《尚書集注音疏》，蕭客為《古經(jīng)解鉤沈》，大共篤于尊信，綴次古義，鮮下己見。而王鳴盛、錢大昕亦被其風(fēng)，稍益發(fā)舒。教于楊州，則汪中、劉臺拱、李惇、賈田祖，以次興起。蕭客弟子甘泉江藩，復(fù)纘續(xù)《周易述》。皆陳義爾雅，淵乎古訓(xùn)是則者也。

震生休寧，受學(xué)婺源江永。治小學(xué)、禮經(jīng)、算術(shù)、輿地，皆深通。其鄉(xiāng)里同學(xué)，有金榜、程瑤田，后有凌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禮》。而瑤田兼通水地、聲律、工藝、谷食之學(xué)。震又教于京師。任大椿、盧文、孔廣森，皆從問業(yè)。弟子最知名者，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玉裁為《六書音韻表》以解《說文》，《說文》明；念孫疏《廣雅》，以經(jīng)傳諸子轉(zhuǎn)相證明，諸古書文義詰詘者皆理解。授子引之，為《經(jīng)傳釋詞》，明三古辭氣，漢儒所不能理繹。其小學(xué)訓(xùn)詁，自魏以來，未嘗有也（王引之嘗被詔修《字典》，今《字典》繆妄如故，豈虛署其名邪？抑朽蠹之質(zhì)不足刻雕也）。近世德清俞樾、瑞安孫詒讓，皆承念孫之學(xué)。樾為《古書疑義舉例》，辨古人稱名牾者，各從條列，使人無所疑眩，尤微至。世多以段、王、俞、孫為經(jīng)儒，卒最精者乃在小學(xué)，往往近名家者流，非漢世《凡將》、《急就》之儕也。凡戴學(xué)數(shù)家，分析條理，皆密嚴(yán)瑮，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州諸學(xué)殊矣。

然自明末有浙東之學(xué)，萬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師事余姚黃宗羲，稱說《禮經(jīng)》，雜陳漢、宋，而斯同獨(dú)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晉涵、鄞全祖望繼之，尤善言明末遺事。會稽章學(xué)誠為《文史》、《校讎》諸通義，以復(fù)歆、固之學(xué)，其卓約過《史通》。而說《禮》者羈縻不絕。定海黃式三傳浙東學(xué)，始與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禮書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浙江上下諸學(xué)說，亦至是完集云。

初，大湖之濱，蘇、常、松江、太倉諸邑，其民佚麗。自晚明以來，憙?yōu)槲霓o比興，飲食會同，以博依相問難，故好瀏覽而無紀(jì)綱，其流風(fēng)遍江之南北。惠棟興，猶尚該洽百氏，樂文采者相與依違之。及戴震起休寧，休寧于江南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學(xué)深邃，言直核而無溫藉，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庫館，諸儒皆震竦之，愿斂衽為弟子。天下視文士漸輕。文士與經(jīng)儒始交惡。而江淮間治文辭者，故有方苞、姚范、劉大，皆產(chǎn)桐城，以效法曾鞏、歸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為后世，謂之桐城義法。震為《孟子字義疏證》，以明材性，學(xué)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諸家，本未得程、朱要領(lǐng)，徒援引膚末，大言自壯（案：方苞出自寒素，雖未識程、朱深旨，其孝友嚴(yán)整躬行足多矣。諸姚生于紈绔綺襦之間，特稍恬自持，席富厚者自易為之，其他躬行，未有聞?wù)摺＜确钦\求宋學(xué)，委蛇寧靖，亦不足稱實(shí)踐，斯愈庳也），故尤被輕蔑。范從子姚鼐，欲從震學(xué)；震謝之，猶亟以微言匡飭。鼐不平，數(shù)持論詆樸學(xué)殘碎。其后方東樹為《漢學(xué)商兌》，徽章益分。陽湖惲敬、陸繼輅，亦陰自桐城受義法。其余為儷辭者眾，或陽奉戴氏，實(shí)不與其學(xué)相容（儷辭諸家，獨(dú)汪中稱頌戴氏，學(xué)已不類。其他率多辭人，或略近惠氏，戴則絕遠(yuǎn)）。夫經(jīng)說尚樸質(zhì)，而文辭貴優(yōu)衍，其分涂自然也。

文士既已熙蕩自喜，又恥不習(xí)經(jīng)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學(xué)，務(wù)為瑰意眇辭，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詩》，齊；《尚書》，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詩》，馬、鄭《尚書》。然皆以公羊為宗。始，武進(jìn)莊存與與戴震同時，獨(dú)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辭》，猶稱說《周官》。其徒陽湖劉逢祿，始專主董生、李育，為《公羊釋例》，屬辭比事，類列彰較，亦不欲茍為恢詭。然其辭義溫厚，能使覽者說繹。及長洲宋翔鳳，最善傅會，牽引飾說，或采翼奉諸家，而雜以讖緯神秘之辭。翔鳳嘗語人曰：“《說文》始一而終亥，即古之《歸藏》也。”其義瑰瑋，而文特華妙，與治樸學(xué)者異術(shù)，故文士尤利之。

道光末，邵陽魏源，夸誕好言經(jīng)世，嘗以術(shù)奸說貴人，不遇；晚官高郵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為名高；然素不知師法略例，又不識字，作《詩、書古微》。凡《詩》今文有齊、魯、韓，《書》今文有歐陽、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齊、魯、大小夏侯，尤相攻擊如仇讎。源一切合之，所不能通，即歸之古文，尤亂越無條理。仁和龔自珍，段玉裁外孫也，稍知書，亦治《公羊》，與魏源相稱譽(yù)。而仁和邵懿辰為《尚書通義》、《禮經(jīng)通論》，指《逸書》十六篇、《逸禮》三十九篇為劉歆矯造，顧反信東晉古文，稱誦不衰，斯所謂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為姚易卓犖之辭，欲以前漢經(jīng)術(shù)助其文采，不素習(xí)繩墨，故所論支離自陷，乃往往如語。惟德清戴望述《公羊》以贊《論語》，為有師法。而湘潭王運(yùn)并注五經(jīng)。運(yùn)弟子，有井研廖平傳其學(xué)，時有新義，以莊周為儒術(shù)，說雖不根，然猶愈魏源輩絕無倫類者。

大氐清世經(jīng)儒，自今文而外，大體與漢儒絕異。不以經(jīng)術(shù)明治亂，故短于風(fēng)議；不以陰陽斷人事，故長于求是。短長雖異，要之皆征其文明。何者？傳記通論，闊遠(yuǎn)難用，固不周于治亂。建議而不讎，夸誣何益？鬼、象緯、五行、占卦之術(shù)，以宗教蔽六藝，怪妄！孰與斷之人道，夷六藝于古史，徒料簡事類，不曰吐言為律，則上世社會污隆之跡，猶大略可知。以此綜貫，則可以明進(jìn)化；以此裂分，則可以審因革。故惟惠棟、張惠言諸家，其治《周易》，不能無捃摭陰陽，其他幾于屏閣。雖或瑣碎識小，庶將遠(yuǎn)于巫祝者矣。

晚有番禺陳澧，當(dāng)惠、戴學(xué)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調(diào)洽于他書，始勼合漢、宋，為諸《通義》及《讀書記》，以鄭玄、朱熹遺說最多，故棄其大體絕異者，獨(dú)取小小翕盍，以為比類。此猶豪于千馬，必有其分色理同者。澧既善傅會，諸顯貴務(wù)名者多張之。弟子稍尚記誦，以言談剿說取人。仲長子曰：“天下學(xué)士有三奸焉。實(shí)不知，詳不言，一也；竊他人之說，以成己說，二也；受無名者，移知者，三也。”（見《意林》五引《昌言》）

自古今文師法散絕，則唐有《五經(jīng)》、《周禮》、《儀禮》諸疏，宋人繼之，命曰《十三經(jīng)注疏》。然《易》用王弼，《書》用枚頤，《左氏春秋》用杜預(yù)，《孝經(jīng)》用唐玄宗，皆不厭人望。枚頤偽為古文，仍世以為壁藏于宣父，其當(dāng)刊正久矣。毛、鄭傳注無間也，疏人或未通故言，多違其本。

至清世為疏者，《易》有惠棟《述》，江藩、李林松《述補(bǔ)》（用荀、虞二家為主，兼采漢儒各家及《乾鑿度》諸緯書），張惠言《虞氏義》。《書》有江聲《集注音疏》，孫星衍《古今文注疏》（皆削偽古文。其注，孫用《大傳》、《史記》，馬、鄭為主。江間入己說。然皆采自古書，未有以意析者）。《詩》有陳奐《傳疏》（用毛《傳》，棄鄭《箋》）。《周禮》有孫詒讓《正義》。《儀禮》有胡培《正義》。《春秋左傳》有劉文淇《正義》（用賈、服注；不具，則兼采杜解）。《公羊傳》有陳立《義疏》。《論語》有劉寶楠《正義》。《孝經(jīng)》有皮錫瑞《鄭注疏》。《爾雅》有邵晉涵《正義》，郝懿行《義疏》。《孟子》有焦循《正義》。《詩》疏稍膠，其他皆過舊釋。用物精多，時使之也。惟《禮記》、《梁傳》獨(dú)闕。將孔疏翔實(shí)，后儒弗能加，而榖梁氏淡泊鮮味，治之者稀，前無所襲，非一人所能就故。

他《易》有姚配中（箸《周易姚氏學(xué)》），《書》有劉逢祿（箸《書序述聞》、《尚書今古文集解》），《詩》有馬瑞辰（箸《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箸《毛詩后箋》）。探嘖達(dá)，或高出新疏上。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禮》（惠有《禮說》，段有《漢讀考》），段玉裁、王鳴盛之于《尚書》（段有《古文尚書撰異》，王有《尚書后案》），劉逢祿、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劉有《公羊何氏釋例》及《解詁箋》。有《公羊禮疏》。包有《公羊歷譜》），惠棟之于左氏（有《補(bǔ)注》），皆新疏所本也。焦循為《易通釋》，取諸卦爻中文字聲類相比者，從其方部，觸類而長，所到冰釋。或以“天元一”術(shù)通之，雖陳義屈奇，詭更師法，亦足以名其家。黃式三為《論語后案》，時有善言，異于先師，信美而不離其樞者也。《梁傳》惟侯康為可觀（箸《梁禮證》），其余大氐疏闊。《禮記》在三《禮》間，故無專書訓(xùn)說。陳喬樅、俞樾并為《鄭讀考》，江永有《訓(xùn)義擇言》，皆短促不能具大體。其他《禮經(jīng)綱目》（江永箸），《五禮通考》（秦蕙田箸），《禮箋》（金榜箸），《禮說》（金鶚箸），《禮書通故》（黃以周箸）諸書，博綜三《禮》，則四十九篇在其中矣。

然流俗言“十三經(jīng)”。《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經(jīng)》、《論語》，《七略》入之六藝，使專為一種，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時俗。六藝者，官書，異于口說。禮堂六經(jīng)之策，皆長二尺四寸（《鹽鐵論·詔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后漢書·曹褒傳》：《新禮》寫以二尺四寸簡。是官書之長，周、漢不異），《孝經(jīng)》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謙焉（本《鉤命決》及鄭《論語序》）。以是知二書故不為經(jīng)，宜隸《論語》儒家，出《孝經(jīng)》使傅《禮記》通論（凡名經(jīng)者，不皆正經(jīng)，賈子《容經(jīng)》，亦《禮》之傳記也）。即十三經(jīng)者當(dāng)財減也。

至于古之六藝，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書》則校釋于朱右曾；《尚書》歐陽、夏侯遺說，則考于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于陳喬樅；《齊詩》翼氏學(xué)，疏證于陳喬樅；《大戴禮記》，補(bǔ)注于孔廣森；《國語》，疏于龔麗正、董增齡。其扶微輔弱，亦足多云。及夫單篇通論，醇美固者，不可勝數(shù)。一言一事，必求其征，雖時有穿鑿，弗能越其繩尺，寧若計簿善承?視而不惟其道，以俟后之咨于故實(shí)而考跡上世社會者，舉而措之，則質(zhì)文蕃變，較然如丹墨可別也。然故明故訓(xùn)者，多說諸子，唯古史亦以度制事狀征驗。其務(wù)觀世知化，不欲以經(jīng)術(shù)致用，灼然矣。

若康熙、雍正、乾隆三世，修七經(jīng)，辭義往往鄙倍，雖蔡沈、陳為之臣仆而不敢辭；時援古義，又椎鈍弗能理解，譬如薰糞雜糅，徒睹其汗點(diǎn)耳。而徇俗賤儒，如朱彝尊、顧棟高、任啟運(yùn)之徒，瞢學(xué)冥行，奮筆無怍，所謂鄉(xiāng)曲之學(xué)，深可忿疾，譬之斗筲，何足選也！

[1] 錄自《訄書》重訂本，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