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論
- 章太炎 劉師培等 羅志田導讀 徐亮工編校
- 13字
- 2020-03-26 18:30:48
章太炎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清儒(一)[1]
古之言虛,以為兩之間,當其無
(本《墨子·經上》。
即櫨,柱上小方木也)。六藝者(凡言六藝,在周為禮、樂、射、御、書、數,在漢為六經。此自古今異語,各不相因,言者各就便宜,無為甘辛互忌),古詩積三千余篇,其他益繁,
觸無協。仲尼
其什九,而弗能貫之以
間。故曰:達于九流,非儒家擅之也。
六藝,史也。上古以史為天官,其記錄有近于神話(《宗教學概論》曰:“古者祭司皆僧侶。其祭祀率有定時,故因歲時之計算,而興天文之觀測;至于法律組織,亦因測定歲時,以施命令。是在僧侶,則為歷算之根本教權;因掌歷數,于是掌紀年、歷史記錄之屬。如猶太《列王紀略》、《民數紀略》并列入圣書中。日本忌部氏亦掌古記錄。印度之《富蘭那》,即紀年書也。且僧侶兼司教育,故學術多出其口,或稱神造,則以研究天然為天然科學所自始;或因神以立傳記,或說宇宙始終以定教旨。斯其流浸繁矣。”案:此則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經皆史,未知古史皆經也),學說則駁。
《易》之為道:披佗告拉斯家(希臘學派)以為,凡百事物,皆模效膚理,其性質有相為正乏者十種:一曰有限無限,二曰奇耦,三曰一多,四曰左右,五曰牝牡,六曰靜動,七曰直線曲線,八曰昏明,九曰善惡,十曰平方直角。天地不率其秩序,不能以成萬物,盡之矣(案:是說所謂十性,其八皆《周易》中恒義。惟直線曲線、平方直角二性,《易》無明文。莊中白《周易通義》曰:曲成萬物,在《周髀》為句股弦,引伸之為和為較,言得一角則諸角可以推也。《易》不言句股弦,而言曲成,何也?句股弦不能盡萬物,故一言“曲成萬物”,又言“不遺”也。天之運行十二辰,曲成也;地之山川溪澗,曲成也;人物之筋脈轉動,曲成也。故言“曲成”可以該《周髀》,言《周髀》不可以該“曲成”也)。
《詩》若《薄伽梵歌》,《書》若《富蘭那》神話,下取民義,而上與九天出王。惟《樂》,猶《馬》(吠陀歌詩)、《黑邪柔》(吠陀贊誦祝詞及諸密語,有黑白二邪柔)矣,鳥獸將將,天翟率舞,觀其征召,而怪迂侏大可知也。
《禮》、《春秋》者,其言雅馴近人世,故荀子為之隆禮義,殺《詩》、《書》。禮義隆,則《士禮》、《周官》與夫公冠、奔喪之典,雜沓并出而偕列于經;《詩》、《書》殺,則伏生刪百篇而為二十九(《尚書大傳》明言“六誓”、“五誥”,其篇具在伏書。伏書所無,如《湯誥》者,雖序在百篇,而“五誥”不與焉。以是知二十九篇伏生自定其目,乃就百篇殺之,特托其辭于孔子耳。謂授讀未卒遽死者,非也。知殺《詩》、《書》之說,則近儒謂孔子本無百篇,壁中之書,皆歆、莽駕言偽撰者,亦非也);《齊詩》之說五際、六情,庋《頌》與《國風》,而舉二《雅》(迮鶴壽曰:十五《國風》,諸侯之風也;三《頌》,宗廟之樂也;唯二《雅》述王者政教,故四始、五際專用二《雅》,不用《風》、《頌》。案:劉子駿《移大常博士》曰:“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蓋過矣。三家《詩》皆殺本經,而專取其一帙;今可見者,獨《齊詩》。《齊詩》怪誕,誠不可為典要,以證荀說行于漢儒爾)。雖然,治經恒以誦法討論為劑。誦法者,以其義束身,而有隆殺;討論者,以其事觀世,有其隆之,無或殺也。西京之儒,其誦法既陜隘,事不周浹而比次之,是故差失實,猶以師說效用于王官,制法決事,茲益害也。
杜、賈、馬、鄭之倫作,即知“摶國不在敦古”,博其別記,稽其法度,核其名實,論其社會以觀世,而“六藝”復返于史。神話之病,不漬于今,其源流清濁之所處,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昭然察矣。亂于魏、晉,及宋、明益蕩。繼漢有作,而次清儒。
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愚民,故經世先王之志衰(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遠甚)。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
始故明職方郎昆山顧炎武,為《唐韻正》、《易》、《詩》本音,古韻始明,其后言聲音訓詁者稟焉。大原閻若璩撰《古文尚書疏證》,定東晉晚書為作偽,學者宗之。濟陽張爾岐始明《儀禮》,而德清胡渭審察地望,系之《禹貢》,皆為碩儒。然草創未精博,時糅雜宋、明讕言。其成學箸系統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
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戴震,綜形名,任裁斷。此其所異也。
先棟時有何焯、陳景云、沈德潛,皆尚洽通,雜治經史文辭。至棟,承其父士奇學,揖志經術,撰《九經古義》、《周易述》、《明堂大道錄》、《古文尚書考》、《左傳補注》,始精眇,不惑于聞;然亦泛濫百家,嘗注《后漢書》及王士禎詩,其余筆語尤眾。棟弟子有江聲、余蕭客。聲為《尚書集注音疏》,蕭客為《古經解鉤沈》,大共篤于尊信,綴次古義,鮮下己見。而王鳴盛、錢大昕亦被其風,稍益發舒。教于楊州,則汪中、劉臺拱、李惇、賈田祖,以次興起。蕭客弟子甘泉江藩,復纘續《周易述》。皆陳義爾雅,淵乎古訓是則者也。
震生休寧,受學婺源江永。治小學、禮經、算術、輿地,皆深通。其鄉里同學,有金榜、程瑤田,后有凌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禮》。而瑤田兼通水地、聲律、工藝、谷食之學。震又教于京師。任大椿、盧文、孔廣森,皆從問業。弟子最知名者,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玉裁為《六書音韻表》以解《說文》,《說文》明;念孫疏《廣雅》,以經傳諸子轉相證明,諸古書文義詰詘者皆理解。授子引之,為《經傳釋詞》,明三古辭氣,漢儒所不能理繹。其小學訓詁,自魏以來,未嘗有也(王引之嘗被詔修《字典》,今《字典》繆妄如故,豈虛署其名邪?抑朽蠹之質不足刻雕也)。近世德清俞樾、瑞安孫詒讓,皆承念孫之學。樾為《古書疑義舉例》,辨古人稱名
牾者,各從條列,使人無所疑眩,尤微至。世多以段、王、俞、孫為經儒,卒最精者乃在小學,往往近名家者流,非漢世《凡將》、《急就》之儕也。凡戴學數家,分析條理,皆
密嚴瑮,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州諸學殊矣。
然自明末有浙東之學,萬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師事余姚黃宗羲,稱說《禮經》,雜陳漢、宋,而斯同獨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晉涵、鄞全祖望繼之,尤善言明末遺事。會稽章學誠為《文史》、《校讎》諸通義,以復歆、固之學,其卓約過《史通》。而說《禮》者羈縻不絕。定海黃式三傳浙東學,始與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禮書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浙江上下諸學說,亦至是完集云。
初,大湖之濱,蘇、常、松江、太倉諸邑,其民佚麗。自晚明以來,憙為文辭比興,飲食會同,以博依相問難,故好瀏覽而無紀綱,其流風遍江之南北。惠棟興,猶尚該洽百氏,樂文采者相與依違之。及戴震起休寧,休寧于江南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學深邃,言直核而無溫藉,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庫館,諸儒皆震竦之,愿斂衽為弟子。天下視文士漸輕。文士與經儒始交惡。而江淮間治文辭者,故有方苞、姚范、劉大,皆產桐城,以效法曾鞏、歸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為后世,謂之桐城義法。震為《孟子字義疏證》,以明材性,學者自是薄程、朱。桐城諸家,本未得程、朱要領,徒援引膚末,大言自壯(案:方苞出自寒素,雖未識程、朱深旨,其孝友嚴整躬行足多矣。諸姚生于紈绔綺襦之間,特稍恬
自持,席富厚者自易為之,其他躬行,未有聞者。既非誠求宋學,委蛇寧靖,亦不足稱實踐,斯愈庳也),故尤被輕蔑。范從子姚鼐,欲從震學;震謝之,猶亟以微言匡飭。鼐不平,數持論詆樸學殘碎。其后方東樹為《漢學商兌》,徽章益分。陽湖惲敬、陸繼輅,亦陰自桐城受義法。其余為儷辭者眾,或陽奉戴氏,實不與其學相容(儷辭諸家,獨汪中稱頌戴氏,學已不類。其他率多辭人,或略近惠氏,戴則絕遠)。夫經說尚樸質,而文辭貴優衍,其分涂自然也。
文士既已熙蕩自喜,又恥不習經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學,務為瑰意眇辭,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詩》,齊;《尚書》,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詩》,馬、鄭《尚書》。然皆以公羊為宗。始,武進莊存與與戴震同時,獨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辭》,猶稱說《周官》。其徒陽湖劉逢祿,始專主董生、李育,為《公羊釋例》,屬辭比事,類列彰較,亦不欲茍為恢詭。然其辭義溫厚,能使覽者說繹。及長洲宋翔鳳,最善傅會,牽引飾說,或采翼奉諸家,而雜以讖緯神秘之辭。翔鳳嘗語人曰:“《說文》始一而終亥,即古之《歸藏》也。”其義瑰瑋,而文特華妙,與治樸學者異術,故文士尤利之。
道光末,邵陽魏源,夸誕好言經世,嘗以術奸說貴人,不遇;晚官高郵知州,益牢落,乃思治今文為名高;然素不知師法略例,又不識字,作《詩、書古微》。凡《詩》今文有齊、魯、韓,《書》今文有歐陽、大小夏侯,故不一致。而齊、魯、大小夏侯,尤相攻擊如仇讎。源一切合之,所不能通,即歸之古文,尤亂越無條理。仁和龔自珍,段玉裁外孫也,稍知書,亦治《公羊》,與魏源相稱譽。而仁和邵懿辰為《尚書通義》、《禮經通論》,指《逸書》十六篇、《逸禮》三十九篇為劉歆矯造,顧反信東晉古文,稱誦不衰,斯所謂倒植者。要之,三子皆好為姚易卓犖之辭,欲以前漢經術助其文采,不素習繩墨,故所論支離自陷,乃往往如
語。惟德清戴望述《公羊》以贊《論語》,為有師法。而湘潭王
運并注五經。
運弟子,有井研廖平傳其學,時有新義,以莊周為儒術,說雖不根,然猶愈魏源輩絕無倫類者。
大氐清世經儒,自今文而外,大體與漢儒絕異。不以經術明治亂,故短于風議;不以陰陽斷人事,故長于求是。短長雖異,要之皆征其文明。何者?傳記通論,闊遠難用,固不周于治亂。建議而不讎,夸誣何益?鬼、象緯、五行、占卦之術,以宗教蔽六藝,怪妄!孰與斷之人道,夷六藝于古史,徒料簡事類,不曰吐言為律,則上世社會污隆之跡,猶大略可知。以此綜貫,則可以明進化;以此裂分,則可以審因革。故惟惠棟、張惠言諸家,其治《周易》,不能無捃摭陰陽,其他幾于屏閣。雖或瑣碎識小,庶將遠于巫祝者矣。
晚有番禺陳澧,當惠、戴學衰,今文家又守章句,不調洽于他書,始勼合漢、宋,為諸《通義》及《讀書記》,以鄭玄、朱熹遺說最多,故棄其大體絕異者,獨取小小翕盍,以為比類。此猶豪于千馬,必有其分
色理同者。澧既善傅會,諸顯貴務名者多張之。弟子稍尚記誦,以言談剿說取人。仲長子曰:“天下學士有三奸焉。實不知,詳不言,一也;竊他人之說,以成己說,二也;受無名者,移知者,三也。”(見《意林》五引《昌言》)
自古今文師法散絕,則唐有《五經》、《周禮》、《儀禮》諸疏,宋人繼之,命曰《十三經注疏》。然《易》用王弼,《書》用枚頤,《左氏春秋》用杜預,《孝經》用唐玄宗,皆不厭人望。枚頤偽為古文,仍世以為壁藏于宣父,其當刊正久矣。毛、鄭傳注無間也,疏人或未通故言,多違其本。
至清世為疏者,《易》有惠棟《述》,江藩、李林松《述補》(用荀、虞二家為主,兼采漢儒各家及《乾鑿度》諸緯書),張惠言《虞氏義》。《書》有江聲《集注音疏》,孫星衍《古今文注疏》(皆削偽古文。其注,孫用《大傳》、《史記》,馬、鄭為主。江間入己說。然皆采自古書,未有以意析者)。《詩》有陳奐《傳疏》(用毛《傳》,棄鄭《箋》)。《周禮》有孫詒讓《正義》。《儀禮》有胡培
《正義》。《春秋左傳》有劉文淇《正義》(用賈、服注;不具,則兼采杜解)。《公羊傳》有陳立《義疏》。《論語》有劉寶楠《正義》。《孝經》有皮錫瑞《鄭注疏》。《爾雅》有邵晉涵《正義》,郝懿行《義疏》。《孟子》有焦循《正義》。《詩》疏稍膠,其他皆過舊釋。用物精多,時使之也。惟《禮記》、《
梁傳》獨闕。將孔疏翔實,后儒弗能加,而榖梁氏淡泊鮮味,治之者稀,前無所襲,非一人所能就故。
他《易》有姚配中(箸《周易姚氏學》),《書》有劉逢祿(箸《書序述聞》、《尚書今古文集解》),《詩》有馬瑞辰(箸《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箸《毛詩后箋》)。探嘖達,或高出新疏上。若惠士奇、段玉裁之于《周禮》(惠有《禮說》,段有《漢讀考》),段玉裁、王鳴盛之于《尚書》(段有《古文尚書撰異》,王有《尚書后案》),劉逢祿、
曙、包慎言之于《公羊》(劉有《公羊何氏釋例》及《解詁箋》。
有《公羊禮疏》。包有《公羊歷譜》),惠棟之于左氏(有《補注》),皆新疏所本也。焦循為《易通釋》,取諸卦爻中文字聲類相比者,從其方部,觸類而長,所到冰釋。或以“天元一”術通之,雖陳義屈奇,詭更師法,亦足以名其家。黃式三為《論語后案》,時有善言,異于先師,信美而不離其樞者也。《
梁傳》惟侯康為可觀(箸《
梁禮證》),其余大氐疏闊。《禮記》在三《禮》間,故無專書訓說。陳喬樅、俞樾并為《鄭讀考》,江永有《訓義擇言》,皆短促不能具大體。其他《禮經綱目》(江永箸),《五禮通考》(秦蕙田箸),《禮箋》(金榜箸),《禮說》(金鶚箸),《禮書通故》(黃以周箸)諸書,博綜三《禮》,則四十九篇在其中矣。
然流俗言“十三經”。《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經》、《論語》,《七略》入之六藝,使專為一種,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時俗。六藝者,官書,異于口說。禮堂六經之策,皆長二尺四寸(《鹽鐵論·詔圣篇》,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后漢書·曹褒傳》:《新禮》寫以二尺四寸簡。是官書之長,周、漢不異),《孝經》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謙焉(本《鉤命決》及鄭《論語序》)。以是知二書故不為經,宜隸《論語》儒家,出《孝經》使傅《禮記》通論(凡名經者,不皆正經,賈子《容經》,亦《禮》之傳記也)。即十三經者當財減也。
至于古之六藝,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書》則校釋于朱右曾;《尚書》歐陽、夏侯遺說,則考于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于陳喬樅;《齊詩》翼氏學,疏證于陳喬樅;《大戴禮記》,補注于孔廣森;《國語》,疏于龔麗正、董增齡。其扶微輔弱,亦足多云。及夫單篇通論,醇美固者,不可勝數。一言一事,必求其征,雖時有穿鑿,弗能越其繩尺,寧若計簿善承?視而不惟其道,以俟后之咨于故實而考跡上世社會者,舉而措之,則質文蕃變,較然如丹墨可別也。然故明故訓者,多說諸子,唯古史亦以度制事狀征驗。其務觀世知化,不欲以經術致用,灼然矣。
若康熙、雍正、乾隆三世,修七經,辭義往往鄙倍,雖蔡沈、陳
為之臣仆而不敢辭;時援古義,又椎鈍弗能理解,譬如薰糞雜糅,徒睹其汗點耳。而徇俗賤儒,如朱彝尊、顧棟高、任啟運之徒,瞢學冥行,奮筆無怍,所謂鄉曲之學,深可忿疾,譬之斗筲,何足選也!
[1] 錄自《訄書》重訂本,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