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論
- 章太炎 劉師培等 羅志田導讀 徐亮工編校
- 2080字
- 2020-03-26 18:30:51
釋戴[1]
明太祖誦洛、閩儒言,又自謂法家也。儒、法相漸,其法益不馴。蓋昔韓非有言:“人主不自刻以堯,而責人臣以子胥,是幸殷人之盡如比干;盡如比干,則上不失,下不亡。不權其力而有田成,而幸其身盡如比干,故國不得一安。廢堯、舜而立桀、紂,則人不得樂所長而憂所短。失所長,則國家無功;守所短,則民不樂生。以無功御不樂生,不可行于齊民。如此,則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安危》篇)顧太祖不知也。比明中世,人主喜怒僻違,而不循法。諫官有所長短,不以法律彈正,時藉洛、閩重言,以為柄矜。《記》所謂援其所不及,煩其所不知,人主窮迫亦以其言檢下,下復相朋以要主。奸心難知,人主孤立,則庶事叢脞,終于嫚令謹誅,萬事自此墮矣!洛、閩諸儒,制言以勸行己,其本不為長民,故其語有廉棱,而亦時時軼出。夫法家者,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與行己者絕異。任法律而參洛、閩,是使種馬與良牛并駟,則敗績覆駕之術也。清憲帝亦利洛、閩,刑爵無常,益以恣。會遭平世,無
疑沮事者,然而吏惑于視聽,官困于詰責,惴惴莫能必其性命,冤獄滋煩,莫敢緩縱。戴震生雍正末,見其詔令謫人不以法律,顧摭取洛、閩儒言以相稽,覘司隱微,罪及燕語。九服非不寬也,而
之以叢棘,令士民搖手觸禁,其
傷深。震自幼為賈販,轉運千里,復具知民生隱曲,而上無一言之惠,故發憤著《原善》、《孟子字義疏證》,專務平恕,為臣民訴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即不可救。又謂衽席之間,米鹽之事,古先王以是相民,而后人視之猥鄙。其中堅之言盡是也。震所言多自下摩上,欲上帝守節而民無癉。焦循攄之云:“《詩》教亡于明,故言不本性情,而聽者厭倦。至于忿毒相尋,以同為黨,以比為爭,或假宮闈、廟祀、儲貳諸名,千百人哭于朝,以激君怒,害及其身,禍延其國。”(《毛詩補注·序》。)《記》曰:臣不重辭,則君不勞。亦庶幾得震意哉!如震所言,施于有政,上不
苛,下無怨
,衣食孳殖,可以致刑措。究極其義,及于性命之本,情欲之流,為數萬言。夫言欲不可絕,欲當即為理者,斯固
政之言,非飭身之典矣。辭有枝葉,乃往往軼出閾外,以詆洛、閩。紀昀攘臂扔之,以非清凈潔身之士,而長流污之行,雖焦循亦時惑。挽世或盜其言,以崇飾慆淫。今又文致西來之說,教天下奢,以菜食
衣為恥,為廉節士所非。誠明震意,諸款言豈得托哉?洛、閩所言,本以飭身,不以?政,震所訶又非也。凡行己欲陵,而長民欲恕。陵之至者,止于釋迦。其次若伯夷、陳仲。持以閱世,則《關雎》為淫哇,《鹿鳴》為流湎,《文王》、《大明》為盜言矣。不如是,人不與鳥獸絕。洛、閩諸儒,躬行雖短,其言頗欲放物一二,而不足以長民。長民者,使人人得職,
蕩其性,國以富強,上之于下,如大小羊
相
而已,本不可自別于鳥獸也。夫商鞅,韓非雖峭,不逾法以施罪,剿民以任功,徒以禮義厲民猶難,況遏其欲?民惟有欲,故刑賞可用。向若以此行己,則終身在鶉鵲之域也。以不諭故交
,交
故交弊,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明之君臣,負洛、閩之法度。紀昀以來,負戴震之法度。
問者曰:戴震資名于孟子,其法不去欲,誠孟子意耶?章炳麟曰:長民者,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稍欲割制,而去甚、去奢、去泰,始于道家。儒、法皆仰其流,雖有峭易,其致一也。雖然,以欲當為理者,莫察乎孫卿。孫卿為《正名》一首,其言曰:“凡語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無欲,異類也,生死也,非治亂也。欲之多寡,異類也,情之數也,非治亂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從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從所可,受乎心也。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然而人有從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故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欲雖多,奚傷于治?欲不及而動過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欲雖寡,奚止于亂?故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雖曰我得之,失之矣。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以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故雖為守門,欲不可去,性之具也。雖為天子,欲不可盡,欲雖不可盡,可以近盡也。欲雖不可去,求可節也。所欲雖不可盡,求者猶近盡;欲雖不可去,所求不得,慮者,欲(此欲字,乃猶之聲誤)節求也。道者進則近盡,退則節求,天下莫之若也(以上孫卿語)。”極震所議,與孫卿若合符。以孫卿言性惡,與震意佛,故解而赴《原善》。夫任自然者,則莫上老聃矣。寄于儒名,更賓老聃,以孟軻為冢子,斯所謂寓言哉!震書多姍議老、莊,不得要領,而以浮辭相難,彌以自陷,其失也(老、莊書本非易理,戴君雖明六藝儒術,寧能解《齊物論》耶?又釋氏經論,蓋戴君所未睹,徒刺取禪人常語,而加駁難,尤多紕繆)。當是時,學者以老、莊、商、韓為忌,其勢不能無廢百家。念在長民,顧以持法為諱。題旌其名,與《儒行》、《曲禮》無別,令血氣不柬者,得介以非修士,牽于性善無詰奸之術,而大臣得挾愚污之人,以漁厚資,貨財上流而巧說者用,莫有議其非也。故莊子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圣人生而大盜起。”
[1] 錄自《太炎文錄初編·文錄》,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