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堯鐘葵和宗鐘馗
不知又過了若干年,人們信賴終葵辟邪的心理又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喜歡把它取作名字,似乎經常聽到這個聲音,就會帶來更多的吉祥和幸福。
那是在南北朝時期(420—589)。
最有名的要推北魏的堯鐘葵。說他有名,倒并非此人歷史上名氣大,或者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領,也不是開風氣之先,最早取終葵為名,而是因為從明代以來研究鐘馗演變過程的學者,如楊慎(1488—1559)、胡應麟(1551—1602)、顧炎武(1613—1682)等在討論以終葵作人名問題時,都首先要提到堯鐘葵,猶如民間談起中國繪畫,無不眉飛色舞地要夸說“唐伯虎”一樣,于是這人就有了代表性。
《魏書》上記載:
堯暄,字辟邪,上黨長子人也。本名鐘葵,后賜為暄。[1]
鐘葵即終葵的別寫。從這段記載中,我們看到,堯鐘葵字辟邪,古人名字互訓,取終葵為名,意在辟邪,這是明明白白的。但這又不過是陳舊的民間世俗野說,終究未見經傳,偶或作小字則可,正經取作大名,則不雅,無怪被賜名(改名的一種方式)為“暄”。當然也可能由于別的原因,與雅俗無關,只是這樣一改,與“辟邪”的表字就對不上號了。
取終葵為名,在當時絕非僅僅堯鐘葵個別一例。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三十二《終葵》里考證精詳,他舉出了一連串的同名者,有劉鐘葵、楊鐘葵、丘鐘葵、李鐘葵、慕容鐘葵、喬鐘葵、段鐘葵,還有于勁字鐘葵,張白澤字鐘葵……這些人名見正史,自非等閑之輩,如劉鐘葵還是淮南王佗之子。清代金石家劉喜海(燕庭)曾于河北正定得隋初李鐘葵妻所造觀世音石像一座,也足見取終葵為名是如何普遍了[2]。
這股取名熱中,有兩點非常突出,值得一提:取作大名的為數之多,絕對壓倒用作表字的,證明約定俗成,“阿貓阿狗”在某種條件下可以轉為雅言,不必再羞羞答答了,這是一。其次,終葵幾乎已經一律寫成鐘葵,偶爾也冒出鐘馗二字,固然這兩個字民間相傳,以音為準,并無規范的寫法,但畢竟終葵是見諸載籍的,所指是什么大家心中有數,直接搬用未免太淺露了,再說在神圣之意擴大以后,“終葵”二字也沾上神圣氣,完全襲用是不敬的,于是易“終”為“鐘”,也算避諱了。這一改不打緊,卻為后來通向“鐘馗”架設了極其重要的過渡的橋梁。
歷史人物中取終葵為名又最富傳奇性的,自當推宗鐘馗,她是一位女性。北宋沈括《夢溪筆談》云,宋仁宗皇祐年間(1049—1053),金陵地方發掘出一座古墓,是南朝宋宗愨之母鄭夫人的墳墓,墓志上說宗愨有妹名鐘馗。明代的胡應麟在討論這件事時,說了一通笑話:后世以“鐘馗”形容人,不論男女,都指其丑,堯暄(鐘葵)號稱“美容貌”(《魏書》本傳中語),宗氏是婦人,卻都以鐘馗為名,“可謂枉濫無辜”,又說堯暄的時代與宗氏相去不遠,“固宜為兄妹”[3]。說的雖是笑話,如果作為鐘馗嫁妹的傳說來源加以探究,倒是耐人尋味的。后文自有專述,暫且按下不提(編者按:原稿此部分僅有存目,未及論述)。我們須知,夸飾鐘馗之丑,最早出于唐人的美學觀,南北朝時只取辟邪之意,男女都用,與美丑毫無關涉。沈氏《筆談》中提到鐘馗,已經是站在北宋人的角度來描述,應該把這里出現的鐘馗與鐘葵一樣看待。
周一良先生認為北朝石刻造像上所列大量社會中下層人民的名字,由于受士族傳統文化影響較少,往往多含辟邪之意而不從儒家經典命名。在周先生所舉的兩類例證中,一類是明顯直接的,常以“殺鬼”、“啖鬼”命名,如程殺鬼(鮮于修禮起義部將)、劉殺鬼(梁州刺史)、孫啖鬼(北齊鄉老)、梁啖鬼(隋白佛山造像題名中有此)等;一類是比較隱蔽的,如取“桃”為名,因為古人相信桃木可以辟邪,《左傳》上就有“桃弧、棘矢以除其災”的說法,北魏有劉桃符,北齊有著名力士劉桃杖,東魏武定七年義橋石像碑陰有繁桃樹、楊桃樹等,而以桃棒作名者尤多,僅見于《八瓊室金石補正》一書的即有程桃棒、張桃棒、劉桃棒、高桃棒等,或作桃杖,如北齊皇建二年造像記有歐陽桃杖。較為特殊的是東晉知名人士習鑿齒,據周先生考證,鑿齒取琢(叩)齒之意,陶弘景《真誥》上說,夜行常琢齒,可以煞鬼邪,故琢齒是道家修煉方法之一[4]。啖鬼、桃棒、琢齒與取終葵為名,用意都是為了辟邪祛鬼,自求多福。南北朝時人同樣還喜歡取用佛教語、鬼神名作為小字,如柳達摩、蕭摩訶之類。終葵,只是神秘的辟邪之椎,并非鬼神,人們由于對它的信賴達到狂熱崇拜,以致意念中逐漸把它當成超凡的鬼神,也是可以理解的。
[1] (北齊)魏收: 《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卷四十二,頁954。
[2] (清)沈濤: 《交翠軒筆記》,收入《清人考訂筆記(七種)》,中華書局,2004年,卷一,頁8。
[3] (明)胡應麟: 《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卷二十二,頁218。
[4] 周一良: 《梁書札記·蕭衍以及東晉南北朝人小字》,《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頁267—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