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秘的椎
——終葵
鐘馗這位資深名高的捉鬼之神,并非一開始就是這副模樣的,他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生長演變過程。
鐘馗的原始形態是物。
古代有一種用來捶擊的工具,名叫“椎”。其形較為特殊,頭部大而上呈尖銳狀,與古代玉制禮器“大圭”的頂端相近似,所謂圭角,含有鋒芒外露之意。下部是柄,有長有短,裝上長柄就成為武器了,所以椎是一種很有分量的工具。
這種“椎”,古代齊地(今山東泰山以北地區)人叫它為“終葵”[1]。從語音的反切學上推究,“終”字的聲母和“葵”字的韻母相拼合,就是“椎”字的讀音。終葵為椎,宋代人稱之為“切腳語”[2]。這種語言習慣形成久遠,如不律為筆、不穀為仆、胡同為巷、窟窿為孔、曲連為圈,不一而足[3]。“終葵”的緩言和“椎”的快讀,都能獨立成詞,意思是一樣的。《考工記》上說的“大圭長三尺,杼上終葵首”,等于說“杼上椎首”,可見《考工記》這部書也是齊人所寫[4]。

戴震為《考工記》所繪“圭”的配圖[5]
這種捶擊工具,原本生活中常見,一點兒也不希罕,當然也無神秘可言。其神秘性是在很長的時間里逐漸增添上去的,到了后來,增添上去的東西就會轉換原物的性質。那么,椎的神秘色彩是如何形成的呢?關鍵的一點,是“椎”參加了古代的打鬼隊,成為主要的打鬼工具之一。
在古代,人們對肉體的病痛,以及夭亡、暴死等現象是不理解的,統統歸之于鬼的作祟。在古代人看來,人有好壞,鬼也分善惡,加以鬼是異物,看不見,摸不著,它躲在暗角落里專門捉弄人,干壞事。二千六百年前的晉景公病重,夢見折磨自己的疾患化而為兩個小孩兒,調皮地躲進了膏肓之間藥力攻不到的死角。《左傳》上說的“二豎”為害,也就是被兩個小鬼頭捉弄的意思。既然有與人作對的邪鬼存在,只能趁早狠狠地打擊便成了順理成章的想法,接著自然而然地組成了打鬼隊。時間一久,各種定期的、臨時的打鬼隊共同確認了一些打鬼的儀式。鬼不可捉摸,人何從去打?確認一定儀式以后,鬼在何方,怎樣打法,最后怎樣取得勝利等等,都可通過規定的摹擬動作表現出來,然后得到心理上莫大的滿足和安慰,仿佛從此世界清明,人畜健壯,種種美景在望了。經驗告訴人們,打鬼,光靠赤手空拳無能為力,或者收效甚微,必須依仗一種工具,于是人們就想到了生活中常用的椎。勇士手執“終葵”被認為是很厲害的組合,三五成隊,便能出色地完成打鬼的任務。
民間的打鬼隊規模小,設備簡陋,很不起眼。盡管如此,卻是熱熱鬧鬧,深入人心。打鬼行會,歲歲舉行,不可或缺,非常引人注目。可說是聰明的舉措,美好的祝愿,賦予了打鬼儀式永久存在的價值。下層影響所及,上層變本加厲。宮廷里舉行的打鬼儀式,文雅的說法叫“儺儀”。每年的季春、仲秋都要舉行儺儀,但只限于宮廷,到了季冬十二月,則民間老百姓也參加,叫做大儺。據成書于戰國時代的《周禮》記載,當時宮廷里有專職的打鬼人,為首的叫“方相氏”,他頭戴熊頭假面,看上去“黃金四目”,神光眩人。身穿紅黑色上衣,紅色裙子,執戈揚盾,率領著許多奴隸,按節令打鬼[6]。奴隸們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沒有?我想一定也都拿著椎吧。上文曾提及椎的上端像“大圭”,《周禮·考工記》上描寫“大圭”的形制說是長三尺,“杼上終葵首”,意思即是上端削尖(杼同殺)像椎首,不只說“杼上”點到而止,還補加一個比喻“終葵首”,當然是終葵之為物,大家所熟知,一看就有形象的認識。不僅這樣,我認為“終葵”在當時早已成為極普通的辟邪物,大圭的玉器上用此,正隱含辟邪之意。《左傳》引祝佗的話說,昔武王克商,周公分康叔(周公弟)殷民七族,其中有終葵氏,取“終葵”為族名,似也與辟邪不無聯系[7]。

打鬼圖(燒溝61號西漢壁畫墓局部)[8]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漢代,每年臘月初七深夜舉行宮廷大儺時,規模空前,十分壯觀。除了方相氏,還增出人扮的十二神獸用來吃鬼,更有一百二十個小孩,名叫“侲子”,一律頭戴紅巾,身穿黑衣,手執大鼗—《說文·革部》收有“鞀,遼也”。段注:“謂遼遠必聞其音也。”這個字也寫作鼗,段氏引《周禮鄭注》:“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搖之,旁耳還自擊。”[9]可見此物形似貨郎鼓,一齊振動,其聲可怖,用以嚇鬼。在洛陽出土的漢墓中,有壁畫打鬼圖,方相氏的左右上方,都突出地繪著大鼗,正強調它不同凡響的作用[10]。這個大鼗,沒有別的解釋,分明是椎形式的改造或美化,椎加上發音能達遠,作用之大可想而知。
宮廷的打鬼儀式是繁復的,規模也極宏偉,正因為有這些條件的限制,不可能行遠,無法產生巨大深遠的影響。相反,民間簡易的打鬼隊卻代代相傳,自然不時也有所增飾變化。這是一種動的形式,還有靜的形式,那就是辟邪之圖。最早的畫面很簡單,主要根據生活中勇士執[椎]模樣,畫一神像,單手執椎而已,暗藏擊鬼辟邪之意,把它張貼在門首。這樣的畫顯然是名叫“終葵”的發揮威力,神像是誰是無關緊要的。椎作為工具本可自衛,當然也利于主動出擊,一旦進入打鬼隊,它仿佛以打鬼為專職了。
后漢馬融于安帝元初二年(115)寫了一篇《廣成頌》,意在諷勸皇上趁冬節農閑,駕臨廣成園苑講武校獵[11]。文中有“翚終葵,揚關斧”之句,翚同揮,終葵為椎,關斧是一種利斧,說的是壯士們拿了椎和斧,打冰掘土。這里自無什么神秘性,不過椎斧并用不僅表示威力最大的利器,而且暗含后漢時民間早已用終葵作為打鬼的工具了,這是不言而喻的。后來宋代百戲節目中的“舞判”,上場的捉鬼者手里各執刀斧、杵棒,也是椎斧并用,就是傳統的沿襲。直到明代,小說《金瓶梅》寫韓道國之妻王六兒與西門慶有染,韓弟別號二搗鬼與王六兒吵鬧,婦人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清初李漁批本此處有眉批云:“棒槌正好搗鬼。”[12]就是把眼前事實與人人皆知的古老傳說(用椎打鬼)牽合在一起了。最有趣的是,鐵椎的柄—當然是那種使用日久的木柄,把它的碎屑作成丸藥服用,“主治鬼打”,那是見于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的,足見明朝人把椎神化到何等程度了[13]!
總之,椎一旦帶上神秘色彩,“終葵”的名聲也相應地越傳越廣。
[1] “椎,擊也。齊謂之終葵。從木,隹聲。”見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02年重印本,頁123。
[2] (宋)洪邁: 《容齋三筆》,《容齋隨筆》,中華書局,2005年,卷十六,頁620。
[3] 王泗原: 《古語文例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頁392。
[4] 《考工記》見《周禮注疏》卷四十一,見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趙伯雄整理《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頁1122。大圭也叫“珽”,天子把它搢于衣帶之間。
[5] ( 清)戴震著,施孟胥、嚴祖同整理: 《考工圖記》,收錄于張岱年主編《戴震全書》,黃山書社,1995年,第五冊,頁389。
[6] 據《周禮注疏》卷三十一《夏官》,“時難,四時作方相氏以難卻兇惡也”。釋文:“難”同“儺”。見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趙伯雄整理《周禮注疏》,頁826。
[7] 見《左傳》定公四年。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武王伐紂》條中認為分賜給康叔的殷人七族,屬于庶民性質。那么這種聯系就更為可能。分別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6年重印本,頁1537—1538;清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頁77—78。
[8] 洛陽市文物管理局、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編: 《洛陽古代墓葬壁畫》,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64。圖中熊頭人物當為方相氏。
[9] (清)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上海書店,1992年,三篇下,頁108。
[10] 見《后漢書》志第五“禮儀中”,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中華書局古代史編輯組校刊《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11冊,頁3127—3128。參見孫作云《洛陽西漢壁畫墓中的儺儀圖》,《鄭州大學學報》,1977年第4期,頁94—104。
[11] 《廣成頌》載《后漢書》卷六十上《馬融列傳》。見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中華書局古代史編輯組校刊《后漢書》,第7冊,頁1954—1969。
[12] (清)李漁: 《李漁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十三卷,頁99。
[13] (明)李時珍著、陳貴廷等點校: 《本草綱目》服器部第三十八卷,中醫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