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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驗的理論貢獻

在前文中我們實際上討論了1978—1994年間四次嚴重的通貨膨脹時期。從圖3-1可以看出,中國經濟在1994年之后進入了宏觀經濟穩定和通貨緊縮時期,而在1992年經歷了改革開放以后最嚴重的通貨膨脹。另外,由于受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負面影響,在1998—2001年間,物價總水平甚至出現了負增長,即通貨緊縮,不過,很快又恢復到正的但微不足道的增長。

有意思的是,無論是在通貨膨脹時期,還是在通貨緊縮時期,中國經濟的產出始終都保持著高速增長。產出與通貨膨脹之間為正的相關關系在其他轉型經濟里很少出現。例如,在俄羅斯和其他東歐國家,總產出的下降與通貨膨脹在經濟實行自由化改革中一直并存。而在中國,1978—1993年間,通貨膨脹與經濟增長始終保持著正相關的關系;而在1993年之后,GDP的增長又與通貨緊縮并存。

頻繁的通貨膨脹和收放循環的那一段經歷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這個現象留給經濟學家的卻是一次理論創造的機會。我們知道了很多那個階段的故事,包括“提前翻番”,也包括工資增長過快和消費基金的膨脹,我們也比較認同“國民收入超分配”的說法。但是,在很長的時間里,經濟學家一直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可檢驗的經濟學的理論,這個理論需要解釋為什么中國在轉型初期的通貨膨脹會伴隨著產出的增長而不是產出的下降。

一個好的經濟學理論是不容易產生的,它需要創新。它不僅要在邏輯上能夠自圓其說,具有可以實證檢驗的性質,而且它要抓住相對重要的經驗現象,而且解釋最好是比較簡單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確實在經濟學文獻里出現了不少解釋中國通貨膨脹循環的理論。的確,從早期的文獻上看,大多數解釋中國通貨膨脹的理論主要是解釋為什么會出現消費膨脹、為什么國有企業存在追求投資擴張的沖動等。這些解釋對于我們理解中國轉型初期的通貨膨脹循環現象當然是有幫助的,但是,這些理論總體上還只是幫助我們認識了一些局部以及更零碎的現象。這些現象是有用的,但還不是比較重要的經驗現象。所以,在我的印象里,那個時候大多數解釋通貨膨脹循環的理論不過是在重復教科書上關于通貨膨脹會由總需求的膨脹而拉起的基本原理而已。它們更像是已有理論的應用而不是理論的創新。

一直到了2000年4月,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政治經濟學雜志》(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被認為是最有影響的經濟學期刊之一)發表了一篇由多倫多大學的勞倫·布蘭特(Loren Brandt)和朱曉冬(Xiaodong Zhu)署名的論文,文章提出了一個解釋中國在1981—1993年間通貨膨脹循環的新理論。我認為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一個理論,因為這個理論試圖去捕捉中國現象對經濟學可能存在的貢獻機會。一個理論在沒有更好的替代理論出現之前,我們暫且說它是最好的理論。理論不是真理,理論是可爭論的。好的理論總是激發出人們去推翻它的欲望。

這篇論文的題目是《一個分權經濟中的再分配:中國改革時期的增長與通貨膨脹》Loren Brandt and Xiaodong Zhu, “Redistribution in a Decentralized Economy: Growth and Inflation in China under Reform”,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2000, 108(2):422-439.。作者在論文里給出了一個解釋中國在1981—1993年間通貨膨脹循環的非常簡單的理論。

作者的理論建立在這樣兩個基本的現象關聯之上:第一,1981—1993年間的通貨膨脹總是與貨幣的增發聯系在一起;第二,這一時期的通貨膨脹總是伴隨著產出的增長。那么,到底又是什么東西使這兩個現象關聯在一起的呢?作者認為,是銀行信貸向非國有部門的分流(credit diversion)把以上兩個現象關聯起來了。

原先,銀行信貸是政府控制的,怎么可能出現信貸向非國有部門的分流呢?作者認為,這是分權的結果。由于分權化的改革,指令性的信貸分配不再奏效。進一步來說,即使有了信貸的分流,如果信貸總額在當年是固定的,那么銀行信貸向非國有部門的分流只能解釋非國有部門的產出增長,但并不能解釋為什么會伴隨著通貨膨脹。而作者的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作者在這里巧妙地找到了一個外生的東西,它使得信貸的規模不再固定。這個外生的東西就是當時政府對國有企業的就業保障和承諾。而這個就業保障是由中國的社會主義體制決定的,所以對于信貸的分配而言是外生的東西。

于是,解釋通貨膨脹和產出增長相伴隨的理論就出來了:分權化的改革越來越使銀行的信貸開始向非國有企業分流。由于非國有企業的生產率高于國有企業,因此它們之間生產率的差解釋了產出為什么會持續增長;而政府為了維持國有企業的就業和福利待遇等(這個承諾是外生的),只能對國有企業實行補貼。由于分權改革造成政府財政補貼能力的下降,因此政府不得不越來越多地依賴貨幣創造(money creation)來補貼國有部門,從而引起通貨膨脹。每一次只要政府想控制通貨膨脹,就必然也只能控制信貸向非國有企業的分流。控制住了這個環節,貨幣創造的壓力就釋放了。這樣一來,抑制了通貨膨脹,但也影響了產出的增長。而要增加產出,又必須再放松對信貸分流的控制,從而形成“收—放”的循環。

這個理論與通常人們所接受的理論有一個不同。在解釋中國通貨膨脹和產出波動的形成機理時,一般的理論都突出了投資規模的角色,認為是投資規模的變動引起產出的波動和通貨膨脹。不過,一般的理論在經驗上的基礎并不牢靠,因為大多數情況下,產出波動的時候,投資占GDP的比重并沒有特別明顯的變動。而勞倫·布蘭特和朱曉冬的理論強調的不是總的投資規模,而是投資在效率不同的兩個部門之間的分配。

為了檢驗這個理論與經驗觀察是否吻合,作者估計了國有企業部門和非國有企業部門的“凈現金流”,它是企業的產出與所有非金融性投入(包括投資、社會福利支出等)的差額。作者用“凈現金流”來衡量國有企業部門的補貼缺口。圖3-3是基于作者的數據繪制的國有企業的凈現金流以及其所占GNP的比重的變動模式,我們可以從中清晰地看出,1983年以后這個缺口越來越大了。之后,作者對其理論進行了統計上的檢驗。

圖3-3 國有企業的凈現金流變化(1981-1993)

資料來源:根據勞倫·布蘭特和朱曉冬2000年發表的論文中的數據繪制而成。

作者在統計上進行檢驗的是這樣幾個由其理論推演出來的命題:(1)信貸向非國有企業的分流應該減少國有企業在全部固定資產投資中的份額,兩者應該是負向關系;(2)國有企業的投資份額下降應該降低GNP的增長率,兩者應該是負向的關系;(3)貨幣的創造應該隨著國有企業投資份額的下降而增加,兩者應該是負向關系;(4)通貨膨脹應該是貨幣創造的結果,兩者應該是正向的關系。

在數據上,作者用“鑄幣稅收入”(seigniorage)作為貨幣創造的代理變量。表3-2顯示的回歸結果在統計意義上驗證了上述命題。

表3-2 回歸結果

資料來源:根據勞倫·布蘭特和朱曉冬的論文中表2改編。

2005年,在《發展經濟學雜志》(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上,另外兩位作者費爾滕斯坦(Feltenstein)和巖田(Iwata)把這個解釋框架進一步推廣到了1952年以后的中國的商業周期現象上。Andrew Feltenstein and Shigeru Iwata, “Decentralization and Macroeconomic Performance in China”,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2005, 76: 481—501.費爾滕斯坦和巖田在論文里的研究證實,在數據允許的1952—1996年間,中國不斷發生的通貨膨脹是財政向地方政府分權的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地方政府不斷獲得的財政自主權經過一個傳導機制最后推動了貨幣創造,使貨幣供給常常失去控制,從而通貨膨脹總是頻繁地發生。按照他們的理論,中國的經濟分權對實物產出有顯著的正面影響,但財政分權卻不利于物價的穩定。這個結論與前文中我們所討論的理論當然是“如出一轍”。

事實上,這個理論也有助于解釋1994年以后中國商業周期的變化。1994年之后,國有企業的布局發生了變化,國有企業的數量大大減少。再加上1994年實行的中央與地方的分稅制大大提高了中央政府的預算收入的比重,從而緩釋了對貨幣創造的需求。1994年實行分稅制之后,地方政府的財政收入增長緩慢,限制了對地方國有企業的補貼能力,結果大多數地方的中小型國有企業不得不被民營化。所以,在1994年之后,超額貨幣創造的壓力沒有了。這是中國在1994年之后通貨膨脹消失的主要原因。

在中國的經濟學界,人們總是在思維上習慣于把1994年之后通貨膨脹的消失和通貨緊縮的產生簡單地歸因于所謂“產能過剩”。但是,這樣的解釋無異于邏輯上的“同義語反復”。這好像是在用總供給和總需求曲線去定義什么是通貨緊縮,這不是好的經濟學理論。“產能過剩”的流行觀點并沒有告訴我們為什么在1994年之后產能才過剩,產能的擴張在1993年之前就持續發生了,并沒能阻止通貨膨脹的到來(最后一次惡性的通貨膨脹發生在1992—1993年)。而且,沒有理由認為1993年之后與之前產能的擴張有著本質的不同。而事實是,在此之前的通貨膨脹高發時期,產能也是一直在增長的。所以,從邏輯上說,“產能過剩”不應該是1993年之后通貨膨脹遠離我們的主要原因。解釋中國通貨緊縮生成機制的任何好的理論都要能夠同時解釋為什么曾經擺脫不掉頻繁的通貨膨脹的壓力。

在解釋1994年之后通貨膨脹壓力的解除方面,勞倫·布蘭特和朱曉冬的理論至少讓我們去關注了更重要的現象,每一次的通貨膨脹總是與中央政府的過多透支行為聯系在一起。因此,當中央政府在1994年之后把更多的財政收入集中在自己手中以后,一系列的事情自然就發生了變化:

第一,過去不斷由中央政府的透支行為而推動的貨幣創造的機會基本被控制住了。

第二,地方的財力被約束之后,地方政府因為財力有限而不得不加快了對國有企業的民營化進程,從前政府保障國有企業部門就業和福利的“外生”承諾被動搖和瓦解了。

第三,中央政府不斷積累的財政收入顯著提高了中央政府對宏觀經濟的平衡和調控能力。特別是,當中央的財力提高之后,可以在宏觀總量上加大對于基礎產業和重要基礎設施的投入,緩解瓶頸行業的約束。而且中央政府財力的大幅度增長提高了中央政府對上游產業的收入或者價格的補貼能力,使得基礎原材料和能源價格的上漲對下游的傳導因為中央政府的補貼能力而梗阻了。

而這些方面的變化與1994年以后中央與地方財稅安排的改變以及國有經濟的戰略性重組的精彩故事有直接的關系。要弄明白通貨膨脹為什么離我們而去,我們更需要注意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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