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變中國:經濟學家的改革記述
- 張軍
- 3902字
- 2020-03-24 16:09:10
1985年的通脹辯論
即使以今天的標準來判斷,也很少有一次學術會議會像“巴山輪會議”那樣,對經濟政策的影響那么大。那么,“巴山輪會議”到底討論了什么問題?形成的結論是什么?為什么30多年后的今天人們還是這么高度評價此次學術會議?
要回答這些問題,先要了解召開“巴山輪會議”的1985年,中國的經濟改革和經濟形勢處于什么階段。我先引用當時已經81歲高齡的薛暮橋先生在會議的開幕致辭中說到的一段話,他說:“專家們都知道,要把微觀經濟搞活,必須加強對宏觀經濟的控制。現在我們還不善于加強宏觀管理,所以微觀放活以后,就出現了許多漏洞。去年(1984年——引者注)第四季度到今年第一季度,出現了銀行信貸基金失控和消費基金失控等問題,給今年的經濟體制改革增加了困難。”
薛老所說的宏觀失控的情況是從1984年初開始蔓延的,直到1986年才被控制住,這是中國經濟改革以來發生的第二次經濟過熱和通貨膨脹。第一次則發生在1979—1983年間,但之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即1984年,通貨膨脹又開始抬頭。直到1993年之前,這樣的通貨膨脹反復了多次(見圖3-1)。我今天的看法是,相對于發生在1979—1983年的第一次通貨膨脹,1984—1986年間的這一次通貨膨脹則開始很好地具備了轉型經濟的典型特征,因此對經濟研究和解釋性的經濟理論的形成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我們先來簡單地回憶一下,在1984—1986年的通貨膨脹生成時期,中國經濟的現象是什么。吳敬璉教授在他的教科書式的著作《當代中國經濟改革》的第十章中對這個階段的經濟形勢做了以下分析:
1982年9月,中共第十二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正式確定了到20世紀末工農業生產總值“翻兩番”的戰略目標,并提出了相應的戰略重點和戰略步驟。按照原來的部署,1980—2000年的20年間,前十年是打基礎,后十年實現騰飛。但是,當時大家的熱情很高,在某些中央領導人的鼓勵下,從1984年年初開始,各地方政府競相攀比,層層加碼,紛紛要求擴大投資規模,以便“提前翻番”。盡管后來中央政府領導人一再提出頭腦不要發熱,但是一些地方政府根據以往的經驗,提出了“下馬中上馬”、“批評中前進”,繼續擴張,使得經濟過熱的勢頭一時間很難遏制。當年9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扭轉了1981—1983年期間計劃經濟思想的回潮,確立了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改革目標。當時群情振奮,認為從此可以放手改革,中國經濟也將很快騰飛。同時,1984年10月適逢建國35周年大慶,有人又提倡“能掙會花”,一些機關和企業突擊提高工資,發放獎金和服裝等消費品,更使得經濟過熱勢頭火上澆油。

圖3-1 中國經濟增長與價格水平變化
RPI:零售商品物價指數變化;CPI:消費價格指數變化;GDP:增長率。另外,大多數經濟學家對1998年的GDP增長率存疑。
資料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所編《中國統計年鑒》有關各卷。
這段時間正是我在復旦大學經濟系讀大三的時候。我至今還記得,中國的經濟學家在這段時間里討論最多的話題的確就是通貨膨脹。在當時看來并用當時的語言來說,通貨膨脹的發生歸咎于“投資基金膨脹”和“消費基金膨脹”,尤其是,消費基金膨脹在中國當時正在形成的新生代經濟學人那里得到了格外的重視。新生代經濟學人把這個現象在概念上創造性地定義為“國民收入的超分配”。研究消費基金膨脹的形成機制和“國民收入超分配”問題成為當時中青年經濟學家的研究新熱點。不僅《經濟研究》雜志上不斷發表大量從消費和工資上漲的邏輯來解釋通貨膨脹的理論性文章,而且在1986年出版的一本影響甚大的大型調查報告《改革:我們面臨的挑戰與選擇》中就專門對消費基金(主要指工資和獎金)的膨脹做了調查,而且參與這個報告寫作和討論的青年經濟學人包括了王小強、刁新申、張少杰、石小敏、白南風、張維迎、宋國青等。
為什么新生代的經濟學人對消費膨脹這么感興趣呢?在今天看來,主要原因恐怕是,新生代經濟學人正在實現著“研究范式”從注解型向解釋型的轉變,而消費基金的膨脹現象正好滿足了這些經濟學人范式轉型的需要。所以,在當時,對通貨膨脹給出的有影響的經濟學解釋明顯都帶有這個實證的色彩。大多數青年經濟學者認為,消費基金膨脹的如此經驗現象是與中國的經濟轉型方式聯系在一起的。當政府在微觀上的控制放松以后,激勵機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引起宏觀上的國民收入分配的失衡或是“國民收入的超分配”。
但是,當新生代經濟學人的興趣重在解釋現象的同時,老一代經濟學家對1984—1985年中國宏觀經濟的激烈爭論就已經開始了。他們與年輕經濟學人的興趣存在顯著的差別,他們的爭論更加富有政策導向性、更現實,也更具對政策的影響力。比較活躍的老一代經濟學家關心的問題是:經濟過熱了嗎?我們如何看待正在發生變化的宏觀經濟形勢?政府應采取怎樣的對策?而且非常重要的是,當時,在經濟理論界的爭論與政府領導人的政策取向之間有非常密切的關聯。那個時候,中央決策層往往存在著與經濟學家內部一樣的分歧,并且這樣的分歧直接決定了誰將在最后出臺的政策中占上風。
簡單地說,活躍的老一代經濟學家的爭論和意見分歧涉及這樣一個問題:在推進改革與宏觀穩定之間哪個應該優先?到底是先改革,還是先治理通貨膨脹?這取決于怎么判定通貨膨脹的性質。如果認為經濟總量上的平衡對推進改革而言是重要的前提條件,那么政府就應該優先治理通貨膨脹而后再進行改革。而如果把通貨膨脹理解為轉型經濟的“非均衡”常態的話,那么有一定的通貨膨脹并非有害,反而有助于經濟增長和改革的推進,根據這一邏輯,政府不應該采取緊縮政策來對待通貨膨脹。
以上兩種觀點和言論的代表性人物分別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劉國光和北京大學的學院派經濟學家厲以寧。其中,當時在青年改革者中影響比較大的是學院派的觀點。他們的觀點認為通貨膨脹是經濟轉型和經濟起飛時期的典型現象,而且,只是表現在結構問題上,而不是表現在總量問題上,所以不應當采取緊縮政策壓制。如果要實行從緊的宏觀政策,那就是打擊和反對了改革。可以看出,當時在爭論中,學術的分歧有時甚至也會上升到政治和原則性問題。
經濟學家吳敬璉在他的《當代中國經濟改革》一書中對當時的這個爭論和分歧做了一些記錄。書中記載,在當時的激烈辯論中,主張采取擴張性宏觀經濟政策的經濟學家認為,經濟的開放和搞活客觀上要求增加貨幣供應量,貨幣供應速度超過經濟增長是經濟本身提出的要求,而且保持貨幣供應在一定限度內的超前對經濟增長是一種推動。這一派觀點的理論基礎是他們自己提出的“非均衡理論”。根據這個理論,在經濟轉型時期,供不應求是常態。在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國家,國民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將始終處于總需求超過總供給的狀態中。如果政府抑制需求和限制貨幣供應量,不但不利于經濟的高速增長,并且會損害各方面的利益,招致人們對改革的支持減弱。因此,緊縮的宏觀政策是不可取的。不過,吳敬璉在書中并沒有公開提到誰是這個觀點的代表人物,他只是在腳注里給出了他提到的這些言論的出處。根據這個注釋,這些言論是出自北京大學的學院派經濟學家厲以寧發表的一篇文章。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中國的媒體習慣于把厲以寧稱為“厲股份”,而把吳敬璉稱為“吳市場”。這至少說明人們看在眼里的是,厲以寧是股份制的積極呼吁者,而吳敬璉則是市場經濟的積極倡導者。巧合的是,厲以寧與吳敬璉都是江蘇南京人,而且同生于1930年。在中國經濟學界,他們兩人總是作為相反言論的代表出現在媒體上。比如,兩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對中國證券市場和中國應該走什么樣的工業化道路等理論問題一直有著幾乎針鋒相對的觀點。
與上述擴張性宏觀經濟政策的觀點完全不同,支持和主張實行緊縮政策的經濟學家的觀點主要是,從國際經驗來看,通貨膨脹不利于經濟發展和經濟改革。中國經濟的主要改革任務是價格改革,它需要供求關系基本平衡,宏觀經濟環境要比較寬松,政府的財力要有余地。因此,政府應該采取果斷措施抑制通貨膨脹,控制總需求,改善總供給。并且,在經濟的體制環境得到治理的條件下才能迅速推進實施第一批的改革措施。吳敬璉認為,“劉國光是這種‘良好環境論’或‘寬松環境論’的主要代表”。他認為,劉國光在1979年、1983年和1986年出版的著作和發表的多篇文章中,反復闡述了抑制通貨膨脹和為改革創造“寬松環境”的必要性。
當然,吳敬璉本人在當時也是積極主張抑制通貨膨脹的。
在1984—1985年間,經濟學家之間對于要不要容忍一定的通貨膨脹以及要不要實行嚴厲緊縮政策的辯論,對國務院的決策和政策選擇當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1985年2月初,經鄧小平同意,國務院召開了省長會議,要求各地嚴格控制投資基金和消費基金的膨脹。但數月內并未見效,宏觀形勢繼續朝膨脹方向發展,經濟學家針對通貨膨脹的辯論也并未停止。在那個特定的時期,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聯合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世界銀行發起了“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即著名的“巴山輪會議”,其目的就是希望聽取國外經濟學家對宏觀管理的經驗介紹以及針對中國宏觀經濟管理的建議,但更為重要的目的其實是希望此次會議的聲音和結論能真正影響對于是否實行嚴厲的緊縮政策正猶豫不決的中國政府。
按照吳敬璉的判斷,“巴山輪會議”使國務院領導堅定了實施宏觀穩定政策的信心。吳敬璉還透露,會議上198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托賓教授的發言起了很大的作用。托賓認為中國政府應該立即采取“三緊”的政策(即緊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和收入政策)來抑制通貨膨脹。緊接著,在“巴山輪會議”之后,1985年9月在北京召開了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中共十二屆四中全會),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草案)》對1986—1990年的經濟改革和發展提出了四個基本原則。其中一個原則就是要求堅持總需求和總供給的基本平衡,保持消費與積累的恰當比例。這算是1984—1985年宏觀經濟政策辯論和“巴山輪會議”影響下的一個非常不錯的結局。